================= 书名:胡言狐语 作者:卫游 文案 从高岭之花沦为草包软妹,九尾狐卫菱表示,扶、扶我起来,我还能大战天下三百回,抱得美人归。 云繁:我对她 ,从求而不得到想要忘记。 她于我,是蒹葭河畔一霜白露,心上眉间一点朱砂。只要能静静看着她、守着她,哪怕什么都不做,我也甘之若饴。 卫菱:……能把衣服穿上再说话吗? 披着仙侠皮的逗比言情文,前期微虐,后期甜宠。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菱 ┃ 配角:云繁,烈炎,望遥,秋槐等 ┃ 其它: ================== ☆、夜捉青狐   头顶星光,脚踏祥云,落到了实处,便是荒山乱坟岗千年开不出一朵花的土地。   我躲在乱草石碑后,旁边是我那千年拔不出一根毛的无赖师兄阿承。   “你说,这一次能成功吗?”阿承抬手揉了揉眼皮。   “为了捉这只青狐妖,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若今晚再不能成功,只好请师傅亲自过来了。”我捂住嘴打了个哈欠。   “捉一只青狐还要劳烦师傅,我们这徒弟做的得多失败啊。”   “总觉得你想说,三个徒弟捉青狐都捉不住,暮穹这师傅做的得多失败啊。”   阿承翻了个白眼:“我没这么想,你别总曲解我的意思行不行?”   我眯起眼笑:“师兄见谅,开个玩笑缓解下紧张的气氛。”   一声“师兄”让阿承很受用,他微微仰起头,叹道:“早知这青狐妖如此难对付,师傅就该多派几个人过来。”   通常情况下,师傅派我们外出捉妖,喜欢将三人组成一个小分队。虽说三足鼎立最为稳妥,但也直接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三缺一。   因此出门在外,让我们感到困扰的往往不是如何捉妖,而是如何找到那棋牌桌上的第四个人。   但这次出行,破天荒第一次,我们被那只为祸一方的狡猾狐狸困扰住了。   “嘘!”阿承将食指竖在唇边,拨开草丛继续观察外面的动静。   我屏住呼吸,只能听见风吹杂草的沙沙声响和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此时大团云块遮住了天光,一瞬间,天空像着满了墨色,黑得有些吓人,偶尔能看见一两颗星子,寻向而望,也仿佛会立刻被黑色的漩涡卷入。   此起彼伏的乱坟和碑林勾勒出黑黢黢的轮廓线,像蛰伏于黑夜里的凶兽的背脊。   “来了!”   阿承手势一起,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握紧了降妖用的法器。   不远处的狭窄小路上,并肩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那个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提着一盏孤芯如豆的油灯,另一只手里牵着一个小姑娘,圆圆脸蛋,包包头,甚是可爱。   两人走到一个土坡前就不走了,小姑娘害怕地捏紧了女子的手,怯怯道:“姐……姐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我家好像不在这条路上。”   女子笑道:“从这条路走更快,别怕,跟着姐姐走就行了。”   小姑娘只跟着她朝前走了几步,就又停下来,她把头摇摇:“我……我不跟你走了,这条路,不是回家的路!”   她转头就要跑,女子却从后面扣住她瘦小的肩膀:“现在想走?你还能走得掉吗?”   小姑娘吓得哇一声哭出来,反手胡乱去抓女子的手。   “上!”   阿承最先跳了出去,我紧随其后。   一根金丝绳缠上小姑娘的胳膊,绳的另一端被女子牢牢拽在手里。   “想把我诱回老窝,没想到反被我摆了一道吧?”女子用力一拉,小姑娘就被牵扯回来。   此时,那小姑娘的脸突然变尖变长,隐隐现出狐妖的面孔,她大怒道:“臭婆娘你竟敢骗我!”   说话间,阿承的银丝绳也缠上了狐妖的另一条胳膊。   我们三个虽然法力不高,但手里的三根丝绳可是降妖的法宝,只要找到机会缠住四肢,道行还不够的妖怪只能束手就擒。   而眼下,这只青狐妖就被我们的丝绳牢牢缠住了手脚,挣脱无门。她越挣扎,丝绳便会缠得越紧,她的法力也会被逐渐吞噬。   “别费力了,你逃不掉的,追了你这么久,今晚总算让我们逮到机会了吧?”阿承一脚踹上狐妖的膝盖,她吃痛跪倒在地。   这狐妖也是个识时务的,见武力反抗不成,便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来:“小兄弟,我虽是妖,但上有老下有小,你放过我这一回,我一定改过自新,再也不出来作恶了。”   阿承冷哼:“你害那数十条人命时,怎么不想着他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别跟我在这里废话,没用!”   狐妖见说不动阿承,又转而想说动我,她泛着水汽的细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噙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姑娘,你忍心看着你的同族被抓进锁妖塔吗?”   我亦笑:“姑娘,你是狐妖,我是狐仙,仙妖殊途,你我算哪门子的同族?”   狐妖脸色一变,她直直望着我,像是想望进我的心里。   我被她盯得久了,竟莫名心慌,赶紧别过头道:“阿承,快把她装进收妖袋!”   “怎么?你怕我窥探你的心事?只有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害怕与我直视。” 狐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无比,“你早该死了,三百年前犯下那样的大错,你就该跳下诛仙台!你为什么还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   我痛苦地捂住耳朵,一把抽出阿承腰间的收妖袋将狐妖兜头罩住。   瞬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我不满道:“我让你把她收了,你傻站着做什么?”   阿承眼一瞪:“你一说完我就把收妖袋掏出来了,还没动手就被你抢了去。”   我一愣:“你没听见狐妖说的话?”   “她说什么了?说你们俩是同族?”   我吁了口气,暗暗庆幸阿承他们没听见狐妖说的话。   另一边,小眉已经变回了自己原来的模样,她拍拍身上的尘土,朝我嘻嘻一笑:“怎么样?我演技还是可以的吧?”   我道:“非常出色,以后这种坑蒙拐骗的角色,就都由你包了。”   “什么叫坑蒙拐骗?我这明明是诱敌深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这种牺牲自我的大无畏精神,整个赤梁能有几人?我跟你说,我……”   “得得得!”阿承及时打断了她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先让我们回去好好睡一觉,睡足了,明天才有精力听你接着吹。”   我嗤地一笑,将收妖袋紧紧系在腰上,和阿承他们一起回到姚家村。   接近天明的时候,我忽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后便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我一直走到院子里,看见头顶天幕已微微泛蓝。等了会儿没有任何动静,我又走出院子,走出了姚家村。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醒来,又为何在此时独行。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甚至连一点喉音都发不出来。恐惧占满我的心田,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身体内这股莫名的力量牵引,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走到距姚家村最近的小镇上,走上了一条我很熟悉的街道,店铺的门大多关着,偶尔会遇到一两个路人,可他们行色匆匆,谁都没有多向我望一眼。   我经过一家茶馆,这茶馆我来过,可我记得旁边就是石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家酒楼?大红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二楼的灯是亮着的,可一楼却大门紧闭。   我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门,等了会儿,有人把门打开,是个年轻男人。   “你找谁?”   我听见自己在说话:“我找五哥。”   “五哥很忙,没空见你。”   我摊开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三角铜钱:“我是负责在这一带探查消息的青狐赵玉,遇到棘手的大/麻烦,迫不得已才来寻求五哥的帮忙,请五哥务必见我。”   青狐赵玉?我头皮发麻,觉得一阵恶寒,我竟然被青狐妖控制了!可是什么时候,她不是被收进收妖袋了吗?没有人能回答我,青狐更不可能,我只能在寒冷的清晨,孤零零地站在刺骨的寒风里,静静等着与另外一个,不,或许是一群魔族见面。   很快男人就回来了,他把门打开:“跟我来。”   屋内漆黑一片,可不知为何,我却能一路顺畅地走到楼梯口。二楼吵吵嚷嚷,一片光亮,似乎已来了许多客人。我上到二楼,惊讶地发现整层楼都坐满了人,店小二忙不迭地跑来跑去,稍慢一步就会被大声斥责。   他们是人是妖?这是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的第一个念头,可没等我多停留一秒,领路的男人就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点?”   我的脚立刻听话地跟了上去,跟着他进到角落里的一个包间。隔了外面的乌烟瘴气,我顿觉空气清新了不少。   “你就在这里等五爷吧,记住了,不要随便乱走。”   男人离开后,我便在桌边坐了下来。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那个五哥还没来,我能感到青狐非常焦急,坐立不安,于是我只好随着她的心意来来回回走动。   又过了一刻钟,五哥还是没来,我疾步冲到柜台,问那个骨瘦如柴的掌柜:“五哥在哪?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见到他。”   掌柜的朝着走廊尽头瞄了眼,小声道:“今天有贵客,五爷估计抽不出空来见你,你耐心等等。”   我低吼:“什么贵客比他妹妹的性命还重要?”也不顾掌柜的阻拦,跑到走廊的最里间。到门口时我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绕过绣有寒鸭戏水的屏风,我一眼便看到坐在上首的一个青衣男子。   “五哥!”我毫不犹豫地冲到男子面前,“是我啊五哥,我是玉儿!”   在青狐的操控下,我被迫上演了一出苦情戏码。   五哥在短暂的震惊后反应过来,可他并没有像青狐期待的那般表露出极大的怜惜,反而颇为窘迫地回头道:“褚衣姑娘,小妹年轻不懂事,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他拉起我的手把我往门外拖,“玉儿,你怎么这么莽撞!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我吗?”   “等等。”发话的是站在五哥身后的红衣女子,她头发不长,刚好搭在双肩,双眸深邃,脸白到有些吓人,几乎没有一丝血色,“这是……你亲妹妹?”   她紧紧盯着我的眼里是比五哥见到我时更大的震惊。   五哥愣了下,接着笑道:“不是,赵玉是我的义妹,我们虽不是亲兄妹,但从小一起长大,就跟亲的差不多。”   红衣女子慢慢走近,似乎想将我的脸看得更仔细:“你妹妹的这张脸……”   我的言行已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我竟然能做到瞬息之间泪流满面,嚎啕大哭道:“褚衣姑娘,我本来奉命在荒山一带探查消息,为了更快地提高法力,就……就顺便吸食了几个凡人的精元,不想却因此遭到几个仙人的追杀。昨晚他们用法器困住我,被抓进收妖袋之前,我拼尽全力施了一个小小的幻术,将元神附在这个女仙的身体里。在天亮之前,若我不能将这具身体完全变成自己的,我就真的会灰飞烟灭。”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出来,你个臭狐妖,你不灰飞烟灭,就要我魂飞魄散了!果然第一次捉妖还是没经验,一不小心竟着了这青狐妖的道,真是悔之晚矣!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合眼缘的亲收藏、评论^_^ 每天更新,今天有三更 ☆、极界之光   红衣女子幽幽道:“你想把这具身体占为己有,就必须让原主元神俱灭。”   我急切道:“褚衣姑娘放心,这个身体的主人不过是赤梁一个仙术学堂的学徒,没什么大的背景,和普通凡人差不多,杀了她根本不碍事,也不会打草惊蛇,惊动仙界。”   “是吗?”红衣女子绕着我走了几个来回,“我命你们混入仙凡两界探听情报,不是准许你们轻易杀人的,哪怕是百姓也不可以。”   “可白虎使说,我们杀杀普通人没有关系,而且,而且过不了多久魔尊大举进攻仙凡二界,也必是要大开杀戒的。”   红衣女子似乎觉得很好笑:“白虎使?的确,魔尊之下,四大魔使拥有同等的权位,但你,到底是为谁效力?你连自己是谁的手下都搞不清楚,我还留你何用?”   她眼中凶光一闪,我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五哥到底还是我,啊呸呸,还是青狐的哥哥,这个时候自是要帮青狐说话,他道:“褚衣姑娘,虽然玉儿她确实没有依照命令行事,但,但也罪不至死啊!褚衣姑娘,求您饶了她这一回,我回去后定会好好责罚她,不会再让她任性妄为。”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被绑在架子上的狐狸,红衣女子点头了,我就被放在火上烤,她若是不肯点头,那我就被扔进油锅里炸,反正左右都是死。   我唯一存着点的希望,就是阿承他们能及时发现我失踪了,然后及时找来这里,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和阿承突然发觉他自己是女儿身的可能性差不多。   半晌,红衣女子道:“你是生是死,我不能决定,但能做主的人,就快来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喜悦:“青龙使要亲自过来?”   五哥亦是又惊又喜:“可是青龙使他,他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红衣女子表情淡漠,没有说话。   在她的法术之下,我逐渐丧失了意识。迷迷糊糊间,我的身子被人抬到这里又挪到那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只冰凉的手触摸上我的脸颊,我打了个寒颤。   “要让她醒过来吗?”   “不用。”   这人是谁?听口气似乎认识我,可我是根正苗红的仙界良民,根本不曾结交过任何魔族……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我应该是不用死了。我大大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还有机会把床头柜里私藏的几百两银子花完。   “现在,还不是见她的时候。”   听这话,应该是我的大熟人啊,我努力想睁开眼看清对方的脸,可我丝毫动弹不得,在痛苦中挣扎了一会儿,空气里忽传来一股浓烈的花香。   困意袭来,我还没来得及揣摩清楚自己的命运,就先去与周公相约了……   再醒过来时,我便看到了阿承和小眉放大的脸。   “阿菱,我坑都给你挖好了,你怎么又醒了?”   我狠狠一敲小眉的脑壳:“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吧!”   阿承皱着眉头:“你可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请师傅过来了。”   他一说师傅,我便想到了青狐妖,我往腰间一摸,果然,捉妖袋是瘪的,青狐真的逃走了。   阿承道:“看你这样子,我也猜到了一些,一定是那只青狐妖使了手段逃跑了,还好,你只是倒在院子门口,没有被青狐妖吃到肚子里去。”   “我倒在了门口?”   阿承奇怪地看着我:“难道不是你去追青狐妖时被打晕了吗?”   我摇摇头,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阿承他们面面相觑,半天说不出话。   我想起昏迷时听到的那两人的对话,女声是那红衣女子,而男声,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某个大人物。回顾我一千六百二十五年的狐仙生涯,我最后断定,我肯定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我也就懒得再去想,或许以后,还有再见之日,到时再问个明白吧。   捉青狐妖的任务失败了,但估计以后青狐妖也不会再来骚扰姚家村,我们此行也算有了些成效,只是最近仙凡二界混入了大量妖魔,越来越多的地方变得动乱不安,这次捉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开始罢了。   三天后回到赤梁时,正值日落西山,仙术学堂外挤满了弟子,连高墙之上,也趴着好些脑袋。   我随便拉了个人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九重天的云繁君来找师傅呢。”   “云繁君竟然来这里了?”小眉立即兴奋地跑向人群,“走走走,快去看看!”   我没跟她一起过去,一听到“云繁君”三个字,我就掉转了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   冬雪消融,弹指间三月一过,便是草长莺飞的初春。眼前的蔷薇开得绚烂,我蓦地想起小时候,阿爹带我去昆仑仙境拜访花神樊枝的场景。   临走时,春风满面的樊枝让我挑一株花带走,还说可让花开不败,永世芬芳。   我左看右看,最后指着一朵明亮艳丽的红花道:“我要这个。”   樊枝的笑忽地僵在脸上,问我:“这么多花,你就选了这株?”我不知他何意,只好边挠头边傻笑。   他走到几株白花旁边,摘下一朵递给我,笑眯眯道:“还是蔷薇更适合小丫头。”   我张口便道:“不是可以自己选……”   话未说完,阿爹便摸着我的脑袋把话截住:“还不快谢谢樊枝上神。”   我道了谢,心里颇有些气闷,但看手中蔷薇洁白如雪,也甚是可爱,便在挥手告别的瞬间将心中的不快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个时候,似乎总能很快忘记不愉快的事。   ……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半天呢。”   我回过神,看到小眉正急匆匆朝我走来,脸上一片绯红,手里还拿着两张卷轴。   我接过她递来的那份卷轴,顿觉头顶一片愁云惨淡。   “初等分/身术不通过,初等变身术不通过,上古神魔史考据和近千年神魔史都没通过,只有初等飞行术和隐身术通过了。”   我默默念完,几乎是仰天长叹的姿势:“我这个万年吊车尾,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小眉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阿菱啊,以后你就跟我们一样,把睡觉这件事放在晚上做,白天的时间拿来看书,你也可以都通过的。”顿了顿,又道,“对了,师傅让我叫你过去,他在碧水湖等你。”   我心情沉重地点点头,现在,不愉快的事总是如影随形。   到碧水湖的时候,暮穹正在湖中央静立,我来了他也不说话,仍是闭着眼,随清风在碧波之上轻轻摇晃。   碧水湖群山环绕,风景绝佳,我觉得暮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理我这个朽木不可雕的徒弟,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歇脚,心里感叹赤梁真是个好地方。   一年前,当我在一个滂沱雨夜流落街头饿得半死不活时,遇到了刚才普陀山捉妖归来的暮穹。他见我实在可怜,便在尚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把我带回了赤梁,让我成为了仙术学堂的一员。   刚进学堂的第一天,阿承就庄重地告诉我:“师傅自创建学堂以来,一千九百年间收养了近一万名孤儿,为仙界培养了大批法术高强、道德高尚的能才,树立了良好的口碑。学仙术,还是赤梁仙术学堂!”   我算了算,道:“师傅每年遇到的孤儿就有五、六个,仙界这么大,孤儿该有多少?孤儿这么多,天帝他老人家不想法子解决吗?”   阿承愣了一愣,默默写了张字条给我:没有这么多孤儿,哪有学堂今日的辉煌?   我亦愣了一愣,接着了然一笑,点头表示赞同,到底是师兄,看问题比我深刻多了。   正胡思乱想间,暮穹终于踏着水波朝岸边走来。我急忙迎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傅”。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道:“站稳了。”   我还未及反应,便觉一股大力钳住了手臂,脚一离地,整个人竟腾空飞了起来。暮穹带着我越飞越高,直到山川河流都连成了一片,方才停住。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发现他双眉深锁,竟是一副忧国忧民忧天下的神色。这很奇怪,非常奇怪,因为自从我认识他到现在,只见过他一种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   对于这种连在尝到师娘错把盐当糖做出来的“盐醋鱼”后也不皱一下眉头的仙人,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会令他不安。   “看到前面那条红光了吗?”暮穹抬手,指着正前方。   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条似蛟龙般蜿蜒于天际的红光。那红光若隐若现,看得久了,我竟有种害怕的感觉,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滋生出的恐惧,莫名其妙,却真真切切。   “极界之光,那是神魔两界的边境。天帝派遣了战神腾冥和三十万神武兵日夜驻守,以防极界崩溃,妖魔大举入侵。”暮穹的眉越皱越紧,“自从两千年前黑曜即魔尊之位后,极界之光就越来越黯淡,虽然每百年天帝都会亲自修补,但那些上古仙法的力量仍是越来越弱。黑曜凶狠残暴,野心勃勃,他若在位,三界就终不得安宁。赤梁是最靠近极界的地方,一旦有战火,必首当其冲。”   他转身面向我,语重心长道:“所以阿菱,我收留你们教你们仙术,不只是为了让你们能自保,也希望有朝一日,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也能保护赤梁,保护整个仙界。”   一番话听得我热血沸腾,我抱拳道:“师傅既然如此器重我们,从现在起,我必定勤加练习,绝不辜负师傅的期望。没想到神魔边境竟面临如此危机,若非师傅今日良言,我恐怕还不能醒悟。”   暮穹摸着下巴,悠悠道:“我方才说的话,全部都在《近千年神魔史》里,你连序言都没看,难怪考试没通过。”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我瞬间石化:敢情和我说这么多,就是为了给我补习神魔史的?   回到碧水湖边,暮穹不厌其烦地将分|身术和变身术一遍遍教我,到了夕阳西斜的时候,我总算能再分出一个自己,能变成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了。   暮穹大概见我累死累活总算有了成效,便提议明日再练。   “不行。”我摇头,“今天我一定要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暮穹微微瞪眼,似乎是诧异我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我脸一红,他却没再理我,自顾自走了。   我变啊变,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变成了一棵我理想中的参天大树,正洋洋得意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还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树,右半边的叶子也全部长到左半边来了。”   我淡定地变了回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是没见过,你可能是没见识。”   一袭水蓝色长衫的小遥立在月光之下,嘴角噙着笑,犹如一座精雕细琢的玉像。   恍惚间,我竟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小遥,而是另一个人……我微怔:这么一看,小遥与他倒真有三分相像。   “今天练得差不多了,天也晚了,回去吧。”   小遥说着已走到我身边,还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彻底怔住,这个动作,实在是有点过于亲昵。我咳了一声,不露痕迹地退到一边问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他笑得愈发灿烂:“来接你回去啊,女孩子晚上孤身在外不安全,下次天黑前就记得回去,别教人担心。”   我与小遥非亲非故,相识才不过短短数月,现在听他如此这般说,不由颇为感动。我暗暗打量他长身玉立的模样,心想:像这样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关爱仙友的男子,实是不可多得啊。   ***   回去的时候,小眉她们正天南地北地闲聊。见我回来,小眉舒了口气:“你总算是回来了,也不用这么拼命吧?若不是师傅让小遥去找你,你还要练到什么时候?”   我嘴角抽了抽:原来小遥是被暮穹叫去的,之前真是……想多了。   我叹了口气,躺上床,准备将□□术和变身术的心诀再默念一遍,无奈小眉的大嗓门硬生生将我的思绪拉了过去。   什么北海水君的七儿媳给他添了第十八个孙子,火凤太君最丑的小女儿终于也嫁了出去,嫁的还是南海龙族色艺双全的二公子索涛,天帝最宠爱的孙儿云繁君不久前刚与雷州白狐神君的独生女清泽定了亲……   我“啊”了声,坐起身打断她:“不是说白狐神君的女儿和风卓君订的亲吗?怎么又和云繁君定亲了?”   小眉白了我一眼:“你的消息也太老了,当年清泽上仙刚出世时,天帝和白狐神君是为她与风卓君订了娃娃亲,可没想人家姑娘偏偏和云繁君对上了眼,天帝一想啊,反正都是自己的宝贝孙子,跟谁不都一样?两情相悦更是好事,便改了主意,亲自为云繁君提了亲。”   旁边有谁“啊”了声:“那风卓君岂不是很伤心?”   “不会啊。”小眉一口否决,“像风卓君那种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要地位有地位的九重天上神,想娶什么美人没有?他岂会一棵树上吊死?”   “可雷州白狐是从洪荒时代起就繁衍不息的上古仙族,身份尊贵、法术高强,而且个个姿容绝丽,天生自有风流媚态。我要是风卓君,错失了这样的娇妻,真要哭死了。”   小眉正要答话,突然大地一阵剧烈晃动,我一个没坐稳便从床上摔了下去,一头撞上桌角,疼得眼泛泪花。   我伸出手左摸右摸,刚扶着椅子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在远处吼:“出大事了!快去外面看看!” ☆、白狐辛萝   外面一片漆黑,没有云彩亦没有星光,只有天边一道弯曲的红光,光芒时大时小、时隐时现,却异常耀眼,犹如一条拴住困兽的锁链。   那困兽饿极了,拼命挣扎想摆脱禁锢,它张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天地间的一切……经过几番奋力的尝试,最后它还是失败了,只好低垂着脑袋趴回地上——   红光消失了,天幕上又可以看到点缀其间的璀璨星辰。   暮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们中间,此时的他面容严肃,双手紧握成拳,或许是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出些微青白。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没有人想回去,大家都静默无语,气氛有些凝重。我这才意识到,整个学堂怕只有我一个人神魔史没通过,实在惭愧,惭愧。   暮穹淡淡道:“放心吧,魔尊黑曜一时半刻还破不了极界的守护仙法,而且,有一将可挡十万兵的腾冥上神在,相信你们还能活个成百上千年。”   大家会心一笑,这才推推搡搡地各自回了房间。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暮穹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起白日里他带我去看极界之光时说的话,我久久难以释怀:若那一天真的来了,怕是连腾冥也抵挡不了吧?   ***   为了一雪前耻,好好修习仙术,我决定以后每天下午都去碧水湖苦练一个时辰。我坚持了一天、两天……七天,就在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的第八天,我终于找了个借口不去碧水湖了,因为这天中午,师娘从外面带回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小狐狸通体雪白,半眯着的双眼波光流转,我见犹怜。   我盯着它的眼睛看久了,竟有些目眩神移,脸红心跳,我急忙看向别处,道:“完了完了,我觉得它就是传说中的白狐。”   小眉瞪我:“废话,看颜色就知道了。”   我哑然,阿承他们都在一边笑,我脸上挂不住:“谁说白颜色就一定是白狐?”捏起小狐狸的几根毛搓了搓,“好吧,没掉色,不是染的。”   小眉将手放在我额头上:“阿菱,今天没发烧吧?”大家笑得更欢了。   师娘赶紧给我解围:“好了好了,我再去采点草药,你们就好好陪着小狐狸玩。”   于是我谨遵师娘教诲,和小狐狸玩了一个下午,早把去碧水湖修炼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暮穹带来了一个叫“辛萝”的女孩,我脑子里立刻冒出八个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细看之下,竟发现她有点眼熟,待她娉娉袅袅地走到我左边的空位坐下后,我才恍然大悟:她不就是昨天的那只小白狐吗?   下课后,几乎所有人都围到她身边问长问短,差点把我挤得从板凳上掉下去。好不容易等到快上课大家都回自己的座位了,我才有机会扭过头和她交流交流。   我还没说话,辛萝倒先开口了:“你是阿菱,我们昨天见过了。”   我笑了笑,暗想别把我昨天怀疑你染色的事放在心上。   辛萝亦冲我笑笑:“我听说你是越州黑狐族的小狐仙?那我们还是远亲呢。”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心酸地默默感叹了下黑狐族的日渐衰败。   辛萝好奇地问我:“你为何不回越州?”   爱我的疼我的都已经不在了,我还回去做甚?当然这话不能说,我只好回道:“我是孤儿嘛,无牵无挂,流浪到了赤梁,深感此地甚好,一点儿都不想回去。”   辛萝没再追问,我便趁机问她:“听说你们雷州的清泽上仙与九重天的云繁君定了亲?”   辛萝大概没想到我竟问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明显愣了一下,愣完了又接着笑:“是啊,这可是我们举州同庆的大喜事。清泽上仙是白狐神君的女儿,是雷州众仙拥戴的公主,她和云繁君可谓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还有传闻说,云繁君为了清泽上仙,甘愿饮下忘川之水,只为一洗前尘宿缘,只与清泽上仙恩爱白头。”   “清泽上仙当真美貌非常?”小眉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两眼放光地盯着辛萝,“比你如何?”   辛萝道:“自是比我美上十分。”   小眉的半声尖叫被突然走进门的暮穹压了回去,溜回座位前她惊恐地看向我,无声地说了句: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暮穹正好往我们这边看,我赶紧憋住笑,举起课本将脸挡住,却听到他醇厚的嗓音缓缓飘来:“第二排倒数第一个,你的书拿反了。”   ***   辛萝本打算在赤梁待上两三天就走,但师娘强烈建议她把伤完全养好了再离开。暮穹因为有其他事要办,便派了小遥和小眉送辛萝回去,我请求让我同去,说想顺道拜访一位故人。   暮穹开始不答应,但在我一个时辰之内第十八次敲响他房门时,他终于沉着脸答应了,但前提是我要在接下来的一次仙术考试时全部通过。因此辛萝的归期被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一个月后,可她完全不在意,还经常陪我去碧水湖修炼。   “你被妖怪抓走之后,家里人没法用仙术追踪你吗?   对着辛萝变成的另一个我自己说话,感觉着实怪异。   另一个我道:“不知道,那妖怪的法术十分高强,若不是那晚他喝多了酒,我也不可能有机会逃出来。”她秀眉微蹙,看上去还有些后怕。   我望向极界所在的方向,那里碧空如洗、安宁祥和,似乎那晚我们见到的只是假象而已。   我再看向辛萝时,她又变成了小眉的模样。   我道:“你法术比我们高这么多,完全不用去听暮穹授课嘛。”   辛萝腼腆一笑:“可我从暮穹师傅那儿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我一个人多无聊,还不如和你们一起上课有趣得多。”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阿菱,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是吗?可能我这张脸太普通了,跟谁都有点像,哈哈。”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好像真的见过你。”   我打趣道:“莫非我与辛萝姑娘曾在梦中相会?”   她嫣然一笑:“有这个可能,不是在梦中,就是在画……”她突然停住话头,脸瞬间一白。   我奇怪道:“怎么?”   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我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却摇头笑道:“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说话说一半,好比挠痒挠不到,那感觉不是一般的难受,可我和辛萝毕竟还没熟到可以死缠烂打逼着她把话说完的地步,所以我只好到此为止,提了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辛萝,你要不和师傅一起教我吧,说不定我能学得更快。”   于是,在辛萝和暮穹的双重指导下,我的仙术取得了极大的进步,不仅能变成一棵真正的参天大树,还能变成一只飞虫、一尾游鱼。   等到仙术测试的那一天,我顺利通过了初等分/身术、变身术、飞行术和隐身术,就连神魔史也答得飞快。暮穹在接过我的试卷后,还从头至尾粗略看了一遍,才挑着眉让我离开。   后来听师娘说,第二天师傅还特地在大家面前重重夸奖了我一番,只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到,因为考完试的当天下午,我、辛萝、小眉和小遥就踏上了去雷州的路。   我们一路游山玩水,我这才发现小遥懂的东西极多,从长白山外的九头雪蛟到北海尽头的双翅玄武,从腾冥上神由一介贫民变为一代战神的奋斗史,到东海水晶宫三太子妻妾成群的花心史,从天文地理到飞禽走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不知道的,以至于小眉连问了他三遍:“你爹真是宛县铁匠铺的王老五吗?”   我道:“当然是了,小遥不会骗我们的。”然后转向小遥问道,“你娘真是九重天御膳宫做豆腐花的花小红吗?”小遥只有无奈扶额。   去雷州的路途虽远,但日子倒也过得潇洒自在,不比在赤梁时每日早起上课的辛苦。到了第七天,我们已行至越州边境。其实我们本没有从越州绕行的必要,但因为我想去以前住过的地方看看,便只好多行些路程。   本来说好一同前去,但晚上到了越州城内,小眉直喊累得不行,辛萝亦说疲乏,小遥又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好独自回到青竹园。   穿过满眼郁郁葱葱的竹林,河边的那间小屋还是当时的模样。   歪歪斜斜的栅栏上缠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屋檐上还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铜铃。   我推开虚掩着的门,走到后院,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弓着身子给院子里的蔷薇浇水。   “婆婆!”   婆婆转过身看到我,满眼的惊喜。   她丢掉手里的竹瓢,想快步走到我面前。我跑过去扑到她怀里,止不住哽咽:“婆婆,阿菱回来看你了。”   “好好,回来就好。”婆婆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拉着我进到屋里,“傻丫头,哭什么?”   当我看到婆婆端上桌的那盘桂花糕时,立刻破涕为笑。   虽然在赤梁时师娘也曾给我们做过桂花糕,但只能说,那味道比她做的“盐醋鱼”要稍微好那么一点。   我边吃边把这几个月在赤梁的见闻说给婆婆听,婆婆乐得一直没合嘴,后来说到极界之光的事,   她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近来越州也偶有妖魔作乱,看来魔族的势力已日益侵入仙凡两界。阿菱,你自己在外面可千万要小心。”   “婆婆你放心,万一真要打起仗来,也轮不到我这种小喽啰冲锋陷阵,我一定跑得比谁都快。”暮穹啊暮穹,你就当没收过我这个徒弟吧。   婆婆敲了下我的脑袋,我立刻严肃道:“知道了婆婆,我会小心的。”   婆婆笑着拍我的后背:“慢点吃,别狼吞虎咽的,没人和你抢。”   我放下手里的桂花糕,啜了口茶,幽幽道:“婆婆,我想家了。”   婆婆一怔,过了会儿,她拉起我的手:“阿菱,跟我过来。”   我随她走到里屋,看着她从床头取出一只淡绿色的玉指环,那应该是当年阿爹赠予她的奥法之戒,可以让她瞬息间去到三界之内,任何一个她曾做过标记的地方。   “阿菱,婆婆带你回家看看可好?”   我道声“好”,握住她戴上指环的那只手,满脑子都是三百多年前被迫离家时的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大概6、7章的时候会正式出场,开头有点慢热,后面节奏就快了^_^ ☆、故地重游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山岗之上。举目眺望,但见万家灯火灿若星辰,千里月华,清如霜雪。五百年后的茂城,繁华不减、月明依旧,却再不是我所熟知的模样。   我们来到半山腰,不远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我对婆婆道:“我想一个人进去走走,可以吗?”   婆婆应允后,我便隐身来到宅院前。醒目的大红灯笼,威武的石狮,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台阶,一切都已寻觅不到当年烈火焚烧后的痕迹。我突然就想大哭一场,可眼泪早已干涸,悲伤亦已结成了疤,寂静无声,却永远无法消退。   府内火光通明,人却很少。来到院落中央,我竟意外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我赶紧走过去,果真在树身上找到了一个“卫”字,不由惊喜万分。没想到当年,门前这棵阿爹亲手栽下的小树,竟躲过了那场大火,长到这么大了。   “阿菱?”   我一惊,却没有转身。   “阿菱,我知道是你。你,不愿意和我见一面吗?”   为了表明我没有不愿意,我只好现了身形。回过头,眼前的男子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高大而沉静。   “我不知道是你住在这儿。”   木霄看了看四周,眼里是淡淡的哀伤:“那场大火之后,这里就无人问津了,直到城里一个有钱的官爷在废墟之上建了自己的宅邸。后来我回到茂城,便将这里买了下来,扩建成现在这样。”他走到槐树旁,用手触摸那个“卫”字,“当时这棵树竟然还完好无损,我就将它移到了院子里。阿菱,我希望有一天你回来了,还能回到自己的家,我们始终是一家人,就像从前一样。”   木霄的爹和我阿爹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小时候,木霄爹娘因为长年云游在外,便将木霄托给我家代为照顾。我与木霄年纪相仿,一同去学堂念书,一同跟着阿爹修习仙法,是极好的玩伴。   我还清楚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山里采草药,无意间看见一大片紫色的花海,我流连其间欢喜非常,木霄用法术编了个花环戴在我头上,笑嘻嘻道:“我家后山上有好多这种花,以后我带你去看。”   他偏过头,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我看到他紧抿着的唇微微上扬,看到他望向天空的眼睛里浮动着星光。那一刻,永远定格在我脑海里的,便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和温暖的阳光。   他说以后,我就真的以为有以后,可惜的是,他的以后,却是随着父母远走他乡,与我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我在宛州猝不及防地遇到他,我们相谈甚欢,仿佛昨天才刚刚分别。我问他怎么会回宛州,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来接月锦。”我心里一阵刺痛,再也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   从我与他分别到这一天,整整四百年,这四百年里,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光,理所当然地以为有一天我们会再遇上,他还会带我去家乡看那漫山遍野的紫花。却不曾想,再相遇时竟是这般光景,有些话,我再也无从说起。   “阿爹!”   一声清脆的童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木霄张开手臂,一把抱起朝他飞扑而来的小男孩,他宠溺地捏捏男孩的鼻子:“怎么跑出来了?”   小男孩嘟着嘴:“找你。”   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从暗影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幅画,温婉笑道:“飞儿画好了画,非得要拿给你看,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却是在这儿。”   木霄一手抱着男孩,一手打开画纸:“画得真不错,下次把阿爹也画上去吧。”小男孩咯咯直笑。   “咳咳。”我故意咳了几声,以提醒他们我的存在。   木霄这才想起来,忙给我介绍:“阿菱,这是我的妻子月锦,小儿飞儿。”又转向月锦,“她就是卫菱。”   月锦微笑着朝我颔首,飞儿乖巧地冲我喊了声:“姐姐好!”   木霄忙纠正道:“不是姐姐,是姑姑。”   我道:“不不不,叫姐姐就好。”我走过去捏了捏飞儿红扑扑的脸颊,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向他们一家告别。   木霄问道:“阿菱,你从哪儿来?现在要到哪里去?”   那日在宛州重逢时我一直期盼木霄问的话,到现在方才从他口中听到。   “我从赤梁过来,现在有事要去雷州,然后我还要去找杀零渡,我要向他问清楚,为何当年爹娘救了他,他还要做出那些事,害的我们家破人亡。”   木霄惊讶不已:“你要去找杀零渡?连天兵天将追捕了一百年都抓不到他,你以为你能找到?”   我道:“才一百年而已,哪怕是一万年,我也要找到他。”   木霄似乎觉得好笑:“才一百年而已?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阿菱,你奈何不了他,不要白白送死!”   我平静地耸耸肩:“谁说我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别担心,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我就问问罢了。”   我伸出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木霄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月锦,我眼睛一酸,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回应,就自作主张地轻轻拥抱了下木霄,丢下一句“保重”,匆匆离开。   谁知一出门,竟看见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往山下走。我揉了揉眼:小遥?跟上去几步,发现真的是小遥,不禁大为困惑:他不是在越州吗?怎么也跑到茂城来了?   我一路跟着小遥来到熙熙攘攘的城内,现在的街道我一点儿都不熟悉,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好在小遥走得并不快,我才能一直跟上。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小遥在河边停了下来。这河我还是记得的,名唤“思君”,民间传说是一万年前茂城初建之期,思君河还是一条小溪的时候,水神思涯来凡间游历,恋上茂城一个叫“君”的美女。分别之际,思涯许诺“溪水汇成江河之日,就是你我再会之时”。   于是美女君就天天期盼着思涯回来,日夜以泪洗面。一年年过去了,直到美女君满头白发,思涯也没来看她。后来,世人就把这条由美女君的眼泪汇成的大河取名“思君”,既有“日夜思君盼君至”的意思,也正好将思涯和君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这确是个凄美的故事,但依我看,思涯那句许诺等同于“别傻傻地等我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还想着以后一定找个机会问问思涯,他是不是真的负过什么美女君,可惜至今未能找到机会。   思君河上漂着许多华丽精致的画舫,小遥却偏偏招了一只极普通的乌篷船。我紧随其后,变成了一只飞虫停在船夫的草帽上。   此时船里已坐了一人,小遥坐定后,那人便放下了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兜帽,我这才看清,对方竟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女子稍稍起身,似要行礼,小遥摆手让她坐下:“不是跟你说了很多遍吗?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多礼。”   女子垂首浅笑,斟了一杯酒放在小遥面前:“习惯了,现在想改也改不了了。”   小遥亦笑:“你的这许多改不了的习惯,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有时教我欢喜,有时倒叫我愧疚。”将酒一饮而尽,又示意女子满上。   女子蹙了蹙眉,很快又舒展开:“近来听说仙界与凡界多有妖怪作乱,可茂城却还太平。”   “是吗?”小遥举起酒杯轻轻摇晃,“附近的名溪、吴川等地均有妖魔出入,却独独茂城安然无恙,真是好生奇怪。”   “公子,听说魔尊黑曜已派出四大魔使。”   “哦?连你也知道?”   女子赧然:“是上次大公子与二公子商讨此事,我无意间听到的。”   小遥沉声道:“极界现在还算牢固,黑曜短时间内不可能大举进攻,只好先让一些小魔小怪扰我们安宁。四大魔使之事不知真假,我觉得黑曜不会急着派他们出来,但一旦他们真的混入仙凡二界,九州必将大乱。”   我还从没听过小遥这么严肃地说话,不禁悚然动容。   沉默良久,女子忽道:“二公子说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甚是想念公子,让公子有空回去看看。”   “二哥也真是。”小遥笑着开口,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轻淡和慵懒,“自己整日温香软玉在怀,却打发了我去哄老太太开心。”   此时乌篷船刚划离河岸不远,小遥便让船夫回去,女子似有些黯然,低下头慢慢将兜帽戴上。   靠岸后,小遥起身下船,走至船头又回头问女子:“今晚有客人吗?”   女子摇摇头,小遥道:“那就别回去了,去丝兰轩给我弹一曲吧。”   小遥走远后,岸边便来了辆马车,我跟着女子下了船,一上马车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发现已到了一座林间小屋,我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青竹园,但这间屋子远比婆婆简陋的小屋精致。我见屋内很宽敞,便恢复了身形,痛快地舒展了下筋骨。   眼前才子佳人,一个抚琴,一个独酌,画面赏心悦目。我虽不懂琴,但觉女子琴音柔和悦耳,大有安神静心之效。我也常听暮穹弹琴,他弹得极好,有时连枝头的鸟儿都不愿意离开,女子的琴艺应该是与他不相上下的。   一曲奏罢,小遥拍了拍手,我亦想拍手叫好,但意识到自己是个隐形人,只好忍住。   “翩儿,你的琴艺即使在九重天怕也是数一数二的,却在飘乐坊做了个琴师,真是委屈你了。”   女子笑笑,走到小遥身侧坐下:“公子谬赞。”   小遥用手撑着额头,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案几上,已是半醉的模样。   我暗叹,这酒竟如此厉害!想在赤梁时,我是亲身从小遥那儿见识过什么叫“千杯不醉”,我自认自己酒量不差,但在他面前还是得甘拜下风。   一杯喝尽又满上一杯,翩儿终于忍不住按住酒杯:“别喝太多,醉酒伤身。”   小遥果真听话地放下了酒杯,抬手抚上翩儿的眉心:“别总皱着眉,我会心疼的。”   翩儿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公子,还是回房歇着吧。”   小遥身形不稳地站起来,翩儿忙扶住他,两人便一歪一拐地朝里屋走去。   我走到案几边,端起酒壶闻了闻,独特而浓烈的酒香再熟悉不过,是阿爹最爱的相思酿,没想到小遥这里竟也有这种稀世珍酒……   走出丝兰轩时,我看到门上挂着一个七彩风铃,四周安静无风,那风铃却轻轻摆动,想是被施了法术,我突然就记起姐姐也喜欢做这种七彩风铃,也喜欢让它们无风自动。这件小事我本已忘记,此刻却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这种久违而亲切的感觉着实让我沉迷,不自觉在原地站了好久。待从竹林里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我在路边等了好久,才看到一个老爷爷慢悠悠地从路的尽头走来,我急忙拦住他,打听离山怎么走。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在外面?”   “嗯,我有点事。”   “离山挺远的,走夜路危险啊。”   “嗯,我有点事。”   “你一个小姑娘家在外面走夜路真的不安全啊。”   “嗯,我有点事。”   ……   于是,这位热心肠的老爷爷和我磨叽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去离山的路,末了还不忘嘱咐我:“孩子,快回家,快回家啊!”只能说,有时候太热心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离山上,婆婆还在之前分开的地方等我,满脸焦急之色,我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便又同她回了青竹园。直到黎明破晓,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越州城内,这个时候,小遥也已经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稍后有二更^_^ ☆、桃林迷梦   过了越州,无需多日便到了雷州。雷州气候宜人,植被繁茂,一路上多的是奇花异草。辛萝家在雷州南部的清江福地,我们打听了一条最近的路,直奔而去。   途径一大片桃林,林中的桃花不是粉红的,而是微微泛白的紫色。桃林固然很美,但你若在这样一个很美的地方来来回回了几个时辰也出不去时,你就会觉得眼前的美丽变得非常碍眼,现在我们就是这种情况。   小眉提议直接用法术将桃林轰了,辛萝劝道:“这儿的桃树都是上千年的仙树,千万坎不得!”我也劝她说,第一次来雷州就把人家这么好的地方毁了,实在有损我们赤梁仙术学堂光辉学子的形象。   小眉闷闷不做声,我便对小遥说:“暮穹师傅总夸奖你,现在该是你这种优等生展现实力的时候了。”小眉立即附和我:“对啊,不管上天入地,只要能出去就行,我都要困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犯困,没过多久就觉得意识渐渐模糊。我见小眉跑到一棵树下休息,便也跟了过去。辛萝担忧地问怎么了,我打着哈欠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困,你们先想想出去的法子吧,想到了就叫醒我们。”   我往树上一靠,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却发现小眉他们都不见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还没有想到出去的办法,各自在林子里转圈,便也开始凭着感觉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没曾想竟走出了桃林,我大喜,刚想沿着原路回去找他们,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转过头,一个女子正微笑着朝我招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面前的,我只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轻唤她:“姐姐……”   我的亲姐姐,卫岚,我已五百多年不曾见到她,她却如五百年前一样。   “我以为,你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紧紧抱住姐姐,难捺心中的狂喜和激动,但奇怪的是,我想哭,却掉不下一滴眼泪。   姐姐柔声道:“一位九重天的上神救了我,这么多年我都与他住在一起。”   我困惑不解,有太多疑问横亘在心头。   姐姐扬手一挥,一道紫光闪过,竟凭空出现了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   我看向镜中,映出的并非身后的桃林,而是另一番景象。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两边是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我还能听到路的远方,哗哗的流水声。   姐姐站在镜子旁笑语盈盈:“阿菱,快过来,我带你去我那儿,你想知道什么,到时候我都一一说与你听。”   她的笑扫进尽了我的疑虑,蛊惑着我慢慢朝镜中的小路走去。就在一脚要迈进去时,我突然犹豫了下,接着,一道幻化成宝剑的蓝光从我耳畔擦过,直刺向那面镜子——   只见白光四散,姐姐竟变成了另一个女子的模样,冷漠而凶狠。她跳进镜子里,和镜子一起消失了……   我再次醒过来,摇了摇身边的小眉,她猛地睁眼,受惊似地一跃而起。我再去看对面树下的辛萝和小遥,他们亦正好从梦里醒来。   小眉叫道:“我刚才做了个好奇怪的梦,梦到一群妖怪追我!我跑啊跑,跑到一条河边,看到了师傅,他说极界之光已经被魔族攻破,让我跳到河里,就能去到安全的地方,我一看,河中央真的有一个通道样的漩涡,正想往里跳……”她手一指小遥,“你就出现了,让我赶紧退回来。我看到你一剑刺向师傅,然后,然后我就吓醒了。”   辛萝沉思道:“我也做了一个和小眉差不多的梦,但又总觉得那不是梦。”   小遥道:“那是梦,只不过是被梦魔操纵的梦,还好我及时叫醒了你们。”   “梦魔?”小眉与我紧挨在一起,惶恐地四处张望,“你说有个小妖怪就在这林子里?”   我往小遥那儿靠了靠:“哪里是小妖怪?梦魔可是上了九重天降魔榜的大妖怪。”   小眉惊讶道:“阿菱,你竟然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我道:“你除了八卦,正儿八经的事一件都不知道。”   小眉正要反驳,却张大了嘴不说话了。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前方三里之外,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人已近中年,却是一副年轻书生的打扮,看起来很是滑稽。   他口中念道:“是是非非红尘多烦忧,真真假假梦里尽开怀。”念完朝我们走了几步,笑着行了一礼,“在下孟先,看各位似有烦忧之事,不知孟某能否帮上忙?”   辛萝小声问:“他就是梦魔吗?”   小眉咬牙道:“肯定是了,老大不小了还穿这么嫩,明明是个魔还自称什么仙,我还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妖怪!”   我忍俊不禁,小遥却没什么反应,上前一步回礼道:“不敢劳烦孟先生,孟先生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这群仙聚集的雷州,真是,胆识过人啊。”   梦魔道:“孟某一个人云游惯了,胆识虽不多,但也积累了不少,足以走出这片桃林了。”   我暗暗叫苦,难道这走不出去的桃林也是梦魔耍的招?   小遥微微变了脸色:“如此说来,我们还不得不请孟先生帮这个忙了。”   “孟某是个生意人,以买梦贩梦为生,若几位能卖一个美梦给我,我自然会带各位出去。”   “不能答应!不能答应!”小眉一个劲儿摇头,“什么买梦贩梦,我看不等我们出去,就已经死在梦里了。”   梦魔道:“既然小姑娘如此说,那要不这样,我只要这位公子的一个美梦,只要孟某收了梦,一定带几位出去。”   我劝小遥道:“不行!我和小眉就是俩零战斗力的废柴,你要是被困在梦里就等同于我们都被困在梦里。”   小眉道:“就是就是,虽然我这根废柴以后还有机会燃烧,但我们现在还是和梦魔拼了吧,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小遥无奈地看着我们:“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咬定我会被困在梦里醒不来?”   我道:“不是不信任,是没有必要,小遥,凭你的法术一定可以打败梦魔,你为何非要赌这一局?”   小遥似乎很诧异:“阿菱,你竟然如此看得起我。”   我亦故作诧异地反问:“你原来如此看不起自己吗?”   “哈哈,我虽没把握能打败梦魔……”小遥附在我耳畔,轻声道,“但我请的救兵一定可以。”   我一怔,将小遥的话传给小眉和辛萝,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再阻拦,而是装出一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小遥慷慨赴死的痛惜表情。   我冲梦魔喊道:“孟先生说话可要算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姑娘放心。”   梦魔取出一支横笛,笛声响起,小遥渐入梦境,我们三个便守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开始时小遥面色平和,嘴角偶有微笑,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连脸色亦变得苍白。   小眉嘴里直嘀咕:“完了完了,这哪里是美梦,分明是噩得不能再噩的噩梦了!”   辛萝亦担忧道:“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在战斗力这块,我虽然是个渣,但也不能容忍坐着就被妖怪灭得渣都不剩,这种时候,还是不自量力地奋力一搏比较好。   我把这话说给小眉和辛萝,她俩都深表赞同。辛萝法力最高,虽然她再三表示自己没有实战经验,但我和小眉都坚持有她在,我们还不至于完败。所以,辛萝做主力,我和小眉做辅助,趁梦魔还陶醉在自己笛声之中时,突然发起进攻。   我本想夺了梦魔的笛子,但手还没够到,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出来,我再去夺,眼看就要成功了,梦魔却忽然不见了。他站到我身后不远处,我急忙不屈不挠地冲过去。一片红光扫来,我躲闪不及,就像被好几条木棍重重抽打在身上,向后摔倒在地。   我疼得在地上挨了好半天才站起来,看到小眉正张牙舞爪地准备朝梦魔扑过去。我趁小眉抓住了梦魔的一只胳膊,再度冲过去,变成了一只小飞虫钻到他耳朵里。   此法果然奏效!   梦魔的笛声停了,但我也即刻被揪了出去,狠狠摔在树干上,疼得眼冒金花。我眯眼看到梦魔的脸变得铁青,阴鸷狠毒的目光令我不寒而栗,甚至在他挥手向我劈来时也忘了躲开——   就在这紧急关头,小遥说的救兵终于出现了。替我挡住攻击的男子一身华服,右胳膊缠着一条金黄色的长链他与梦魔缠打在一处,我只见金光、红光四射,眼花缭乱,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那陌生男子手臂一伸,胳膊上的金链便倏地飞出,紧紧缠住了梦魔的身体,任梦魔如何挣扎,都摆脱不得。   梦魔震惊而愤怒:“锁妖链?”   男子牢牢拉住金链的另一头:“你都知道是锁妖链了,何必再做无谓反抗?”   梦魔冷笑:“想不到北冥那只小气的老鲲鱼,竟舍得把镇海之宝送给你。”   男子不答话,径直走到小遥身旁,梦魔的笛声停了,他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吧?   我示意小眉拉我一把,刚直起腰,突然天色一暗,一阵劲风刮来,我被吹得站立不住,急忙抱住身后的桃树。我正卯足气力与大风做斗争时,听到梦魔高喊:“你来得正是时候!”紧接着又是混乱的打斗声,持续了没一会儿,风忽地停了,我缓了口气,看到一个黑影从男子面前蹿到梦魔身边,不等男子的锁妖链再次飞出,就带着梦魔一起消失不见了。   男子面无表情地收好锁妖链,重新走向小遥,我也赶紧跑过去。   小遥的面色又恢复了初时的平和,笑容也越来越深,但麻烦的是,他好像完全沉入了梦境,不知醒来。   小眉急道:“完了完了,难不成这小子贪恋美梦,自己不愿醒过来了?”她看着男子,似乎期盼他能说点什么,但男子只是专注地盯着小遥的眼睛,毫无反应。   小眉看看辛萝,辛萝看看我,我又看看小眉,小眉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推了男子一把:“这位公子啊。”   男子一动不动,我道:“这位公子应当是入了小遥的梦境。”我们就只好干等着。   良久,小遥终于睁开了双眼,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我感叹,这该是怎样一个纠结无比的美梦啊!   男子拍拍小遥的肩膀,看向我们:“望遥,这几位是?”   “啊?”小遥抬眸,脸上浮出他惯有的笑意,“是我在赤梁结识的朋友。”   男子肃声道:“你也好久没回九重天了,办完这次的事情,就和我一道回去吧。”   “九重天?”小眉疑惑的目光从男子那转到小遥身上,“望遥?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她歪着脑袋,很快豁然大悟,“你,你们……”   我向男子行礼道:“小仙阿菱见过风卓君。”瞥了小遥一眼,接着行礼,“望遥君。”   “小,小仙小眉,见过风卓君,望,望遥君。”小眉声音有点抖,似乎还处于震惊之中,辛萝也忙跟着行礼。   小遥笑:“你们这样我倒是真不习惯,以后还是把那个君字去掉,叫我望遥吧。”然后转向风卓,“我还以为二哥在雷州能赶过来,不想大哥你也在。”   “云繁前几日去了北海,我正好在雷州,一收到你的讯息便赶过来了。”   “大哥怎么到雷州来了?”   “昨日九重天收到清江上君的喜帖,明日是他儿子的大婚之宴,所以我特地赶来贺喜。”   “清江上君的儿子……莫不是飞彦?”   风卓点点头,望遥哈哈笑道:“飞彦这小子竟然要成亲了,看来明日我也要去道声恭喜才行啊。”   ***   顺利出了桃林,风卓和我们一起把辛萝送到了家。辛萝的父母对我们,尤其是九重天的两位上神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感激和热情,所以这一晚,我们便在清江边凉爽的狐狸洞里住下了。   睡觉前,小眉不满地责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遥就是望遥君了?”   我想了想道:“也没有很早。”毕竟,直到看到了丝兰轩那壶相思酿,我才确定了小遥的真实身份,因为千金难买的相思酿,只有九重天才有。   我躺在青藤编织的吊床上摇啊摇,心里琢磨着一定要想个办法跟着望遥混进明天的喜宴。迷迷糊糊间,小眉似乎说了句:“还好我费尽心机也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得罪过小遥的地方……”   我好心提醒她用词不当,还待再听,可到底抵不过困意,沉沉地睡了去。 ☆、清江赴宴   第二天中午,我和小眉扮作侍女,跟着望遥和风卓一起出发。   清江上君不住在清江里,而是住在清江福地几百座大山的某一处。因为风卓搞错了方向,是以我们兜了好大一圈才找对地方。清江上君的家是数十个连成一片的山洞,洞里原本光线昏暗,但洞顶点缀着大小不一的发出柔和光亮的珍珠,将山洞照得温和明亮。   我们到的时候,各路神仙已来了很多,甚为热闹。喜气洋洋的清江上君一见到风卓和望遥便立马迎上前,在接过风卓递上的贺礼时更是笑得嘴角抽搐。小眉在他们交谈甚欢之际把我拉到一旁,一边对着桌子上五花八门的水果糕点品头论足,一边忙着偷瞄那些不认识的神仙。我趁小眉的视线被一个宽大的水袖上镶着蝴蝶水晶的女仙吸引时,悄悄走了开。   我四处走动,来参加喜宴的竟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正这么想着,就看到水神思涯和一个绿得发亮的身影谈笑风生。稍稍走近些,才看清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神仙,不仅穿着绿油油的衣袍,头上还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草帽。   一只螃蟹从草帽里钻出来爬到老神仙的脸上,他淡定地抓起螃蟹扔回帽子里,继续和思涯大谈特谈王屋山的吊睛白额虎如何如何欣赏他的这身装扮,还动员全山的虎仙都穿成从头到脚一身绿,以便更好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思涯瞥了我一眼,又接着听老神仙夸夸其谈。想当年和思涯相熟时我还只是个四百多岁的丫头,转眼间就成了一千六百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他也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不免有些伤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僻静的山洞里,我见有仙婢从洞里出来,便好奇地走了进去。走到山洞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竟又是个极大极高的山洞,洞内怪石嶙峋,有一片缤纷的花圃,还坐落着几个造型独特的四方凉亭,离洞口最近的一个亭子里,坐着两个年纪相当的年轻女子,旁边侍立着三个小仙娥。   我想应是碰见了清江上仙的家眷,刚想退出去,耳边响起其中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清泽姐姐可真是有耐心,这香囊看着简单,自己绣起来还挺难。”   我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找着了。   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我默念:看一眼就走,不算偷窥,不算偷窥。   清泽正面对我而坐,微笑着摆弄手里的针线。辛萝说清泽之美胜她十分,依我看,她们却是平分秋色。引用阿承的一句话,初识辛萝,犹见傲雪红梅,那我初识清泽,便是犹见空谷幽兰。   “谁在那儿?”   我见坐在清泽旁的女子发现了我,第一反应是撒腿就跑,但转念一想,跑了岂不是“做贼心虚”?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你是谁啊?”那女子扬着下巴打量我一番,“不是我家的婢女吧?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望遥君的侍女阿菱,一不小心走到这里打扰了两位上仙。”   女子秀眉一挑:“望遥什么时候出门还带着个侍女了?”   我低下头,估计清泽觉得我有点委屈,便对女子说道:“飞盈,望遥不是在这里吗?有什么事你就直接问他,他还不都得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呀。”   女子抿嘴一笑,甚是得意:“那倒是。”又吩咐我,“你退下吧。”   我还没转身,就听清泽“哎呀”一声,飞盈赶紧凑过去:“怎么了?”   “没关系,不小心扎了下手。”清泽举起香囊看了看,叹口气,“这几片花瓣我绣了好久,怎么绣怎么看着别扭,真伤神。”   我脱口道:“要不让我试试吧。”   清泽高兴地看着我:“你会吗?”见我点头,便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她身边,她又让我坐下,飞盈斜眼看我:“你会?”   我不情愿地再次点点头,接过清泽的香囊。   “好难绣啊,清泽姐,这片叶子你帮我绣了吧。”   清泽接过飞盈递来的香囊,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搭着她的话。   “清泽姐,你怎么就喜欢上了这种凡间的玩意儿?”   “以前总见怜月夫人绣这些,见得多了,自己便也渐渐喜欢上了。”   “哎,怜月夫人的事我略有耳闻,真是个可怜人!”   我虽不知怜月夫人是何人,但见清泽的眼里已有一丝淡淡的哀伤,飞盈应该也察觉到了,便不再继续往下说。   “好了。”我将花瓣绣好后拿给清泽看,“好久没绣,可能有些生疏了。”   清泽喜惊喜不已:“绣得可真好!阿菱,你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我从小在凡间长大,所以刺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那太好了,我家里有一幅‘锦绣山河图’,一幅‘百鸟朝凤图’,绣了两年都没绣好,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暂时住在我家,教教我吧。”   我愣了一瞬,去你家?去你家围观你和云繁秀恩爱吗?心里虽这么想,话到嘴边却成了:“可是我……”   “可是什么呀?”飞盈不耐烦地打断我,“清泽姐让你教她是看得起你,你一个小小婢女还敢说‘可是’?”   清泽尴尬地笑笑,我压住火气,恭敬地回了声“是”,对清泽道:“那我先和望遥君说一声。”   飞盈手一摆:“不必了,望遥那边我替你说就行了。”   这时,一个小仙娥匆匆走到亭子前:“清泽上仙,飞盈小姐,喜宴马上就开始了,上君请二位过去。”   清泽和飞盈立刻收拾好手里的针线香囊,随那小仙娥离开了。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因为我对这个山洞的兴趣比那对新郎新娘要多得多。   除了来时那个入口,山洞里还有几个其他洞口,各通往不同的方向。我随便进了一个山洞,不久就走到了尽头,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这是一个鲜艳明亮的小山洞,洞里几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花卉,连洞壁都是七彩的。靠近洞口处有三株含苞待放的牡丹,两株白色的,还有一株蓝色的。我还从未见过蓝色的牡丹,回想从前在昆仑花海游玩时,好像也不曾见过,这株蓝牡丹可算的上是花中极品了。   再往里走,竟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其中一根藤蔓,缠绕在洞壁上的一盏琉璃灯上,蔓和叶是粉红色的,花却是翠绿色的,还散发出一种类似于桂花的香味,清新而芬芳……   转悠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我便又沿着原路返回,进了第二个山洞。我满心期待能再看到什么奇珍异宝,谁知刚走近道路尽头的另一个洞口,里面就传来一个女子的娇嗔声和一个男子的调笑声。   我吓了一跳,有些尴尬,本来秉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原则,我应该掉头就走,但我的脚却不听使唤地又走近了几步,只因为那个女子的声音好像飞盈,而男子,望遥无疑。   “……谁让你这么久都不去看我,若非今日表哥成亲,你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想起我!”   “我不是因为有正事要忙吗?飞盈,你真该体谅体谅我。”   “哼,你所谓的正事就是去招蜂引蝶?”   望遥默了会儿,轻笑一声:“这次是因为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你今天带来的那个侍女乖巧可爱,我替你高兴啊。”   “你说阿菱?”   飞盈没答话,望遥便又笑道:“她就算是蜂,嘴巴也不及你甜,就算是蝶,模样也不及你美,一个毫无风情可言的小姑娘,真难为你还把她放在心上。”   我呵呵呵呵……   “我嘴巴再甜,也比不过你。”飞盈的语调明显轻快了许多,“算了,不与你计较了,她那个样儿,也只配做个奴婢,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她端茶倒水吧。不过,你没觉得她长得有点像……”   “像”字之后就突然没声了,我直觉不该再待下去,便快速往回走。   有正事要忙……有正事要忙还有空闲听翩儿弹琴?因为我对翩儿的好感远胜于飞盈,不觉就为前者鸣不平。翩儿她一定没想到,我以前也没看出来,望遥竟是这样一个,咳咳,花花公子……以后定要将今天的事告诉翩儿,但是告诉翩儿岂不是惹她伤心?也许她本就心知肚明?还是告诉她吧,万一她被望遥骗得团团转就糟糕了,长痛不如短痛……   我纠结了半天,待终于决心告诉翩儿真相时,才猛然意识到,人家根本就不认识我……唔,好吧,此事容后再议。   我又进了其他几个山洞,大概都是清江上君及家眷的房间,没什么新奇的东西,便回到摆宴席的地方,正巧赶上大吃一顿。   因为我答应教清泽刺绣,便让小眉先回赤梁。小眉老大不情愿,说暮穹肯定会责怪她把我这个问题学生独自留在外面,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为了安抚她,只好写了封信让她捎给暮穹。   望遥说要先去一趟其他地方,所以最后变成了小眉一个人回去。   我和他们告了别,便动身随清泽而去。 ☆、水月洞天   雷州东南有一个叫“水月”的地方,水月有一座山叫水月山,山里有条瀑布叫水月瀑布,而清泽的家,就在水月瀑布后面。   清泽带我穿过瀑布,所见之景,美不胜收。我走在成荫的绿树林间,脚边是青翠欲滴的小草和芳香四溢的花朵,偶有一两只白色的小狐狸从花草丛中穿过,回头怯怯地望你一眼,然后又飞奔而去。抬起头,但见云缭雾绕,阳光柔软地透过绿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映下金色的斑驳。   我随着清泽走向一条小溪,溪边停着两辆马车,高大的骏马正在饮水,马的鬃毛竟然是粉色的。清泽与我上了其中一辆,我还没坐稳,马车就疾驰起来。窗外的景物很快模糊成了一片光与影,拉成了一条条黄色和绿色,不断被我们抛在身后。   马车到了一座阁楼外停下,清泽领我进去,边走边对我说:“这里是西院碧云阁,是我住的地方。阿爹住在南院,还有东、北两院,离这里都不远,等会儿我带你四处走走。”   我心不在焉地听她说着,注意力几乎全被长廊一侧的一幅山水田园刺绣图所吸引。这幅刺绣从长廊的一头一直挂到另一头,每一处都是绣工精致,针线细密。重峦叠嶂,悠悠绿水;枯藤老树,篱下瓜田山水远近高低,层理清晰;人物音容笑貌,惟妙惟肖,所谓精妙绝伦,大抵如此!在图的左下角,有用金丝所绣“怜月”二字,我暗暗赞叹,这位怜月夫人,可真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清泽特地让侍女为我收拾了一间离她不远的房间,又带我看了那两幅未完成的“锦绣山河图”和“百鸟朝凤图”。吃过晚饭后,又陪着我去了南、北二院,却独独没去东院。我好奇地问了句,清泽没回答,她身边的侍女却先开口了:“里面可住着一位娇贵的夫人,从来不喜欢我们进去,我们呢,也没这个胆!”   这我可不理解了,都说清泽是白狐神君的掌上明珠,难道这东院里的某位夫人,比清泽还受宠爱?   清泽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只是道:“阿菱,你可以在其他三院自由走动,但是这东院你就不要去了,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是小眉,既然清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就不会去东院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清泽房中刺绣,很少去外面晃悠。这天中午,清泽去了别处,我一个人着实无聊,便决定出去逛逛。   不知不觉走到南院,院墙边上有一条青石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杂草。我极目望去,小路九曲十八弯,也看不见通到了哪里。我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突然发现远处路中央多了只白色的小狐狸,而且是只体积只有寻常狐狸一半大的小狐狸,可爱极了。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小狐狸猛地转身往回跑,我急忙追过去,一直追到一片荒芜的花园,小狐狸却没了踪影。环顾四周,这是座虽然不大,但看得出以前曾被用心修整过的花园,只是不知何故,如今变得花草凋敝,蛛网横生,一派凄清荒凉。   “小狐狸?小狐狸?”   我试探性地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也不见小狐狸白色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快走出花园时,我忍不住又最后喊了句:“小狐狸你在不在?”   这时,一个声音回道:“别喊了,你就算喊破喉咙我也不会出来的。”   我一乐,重新回到花园里,四处张望:“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   “哼,你当然看不见我。”   “你这只小狐狸,怎么躲在别人家的花园里?难不成做了什么坏事,不敢出来?”   “胡说八道!这是怜月夫人的花园,也就是我的花园!我能做什么坏事?”   “怜月夫人?”我不解,“那这个花园怎么变成这样了?”   对方顿了下,问:“你不是白狐神君家的婢女?”   “我啊,我是望……我是越州的小黑狐,来这儿是为了教清泽上仙刺绣的。”   “刺绣?你也会刺绣?”   “会啊。”我决定和小狐狸好好交流交流,“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凡间一个叫茂城的地方,所以对刺绣这种活儿略知通一二。”   “茂城?”   “对,就在名溪、吴川一带,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我当然知道茂城在哪!”对方声音急切,“我还知道茂城有一条思君河,一座离山,一座重山。”   我啧啧赞道:“没想到你还挺博学的。”   “那是!不过我知道茂城,是因为怜月夫人就是茂城人,我还陪她回过两次家呢。”   这我倒没料到,不过这样一来,和小狐狸套近乎就更容易了。我便又聊起了茂城,聊起了思君河的传说,聊起了茂城闻名遐迩的刺绣……   “……结果怜月夫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就绣好了,哈哈哈!”   “你说的是碧云阁长廊里的那幅山水田园图?”   “是啊,本来是放在香暖阁的,结果差点被苏央那个老妖女给扔了,还好清泽给收了起来,挂到了碧云阁。”   “苏央?”   “哼,真搞不懂像苏央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会的老妖女,白狐神君怎么就看得上眼?对了,因为白狐神君自己就是个只会吹着两撇胡子对手下颐指气使的大笨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苏央可是住在东院的那位夫人?”   “水月洞天只有一位夫人,就是怜月夫人,苏央是老妖女!”   “那怜月夫人呢?”   小狐狸沉默了好久,轻轻吐出两个字:“死了。”   我大为震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对方长叹一声,慢慢道:“当时怜月夫人还只有十七岁,在茂城思君河畔与白狐神君一见倾心,白狐神君不顾族里亲友的反对,将怜月夫人纳为仙妃,怜月夫人也为了他背井离乡,只身一人来到这千里之外的水月。南院香暖阁和这座花园就是白狐神君特地为怜月夫人而造。可谁又能想到,短短七年后,白狐神君就从外面带回了苏央,从此怜月夫人受了冷落,本来就身子骨弱,因为终日抑郁难欢,不到三年就病逝了。这座花园是怜月最爱的地方,她日日坐在那个石凳上,日日盼着白狐神君能来看她一眼,甚至回心转意,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等到。”   小狐狸说到后面已难以自持地呜咽起来,我大为动容,看向花园中央那座六角凉亭,那儿的石凳上,仿佛正坐着一个姿容绝丽的女子。依依杨柳摇曳生姿,啾啾虫鸟低鸣婉转,她一针一线绣着手中的布帛,微风舞动了她的青丝,阳光潋滟了她的双眸,她抬头看向亭外,朱唇轻启,嫣然一笑。只可惜,流年经转,情意难复,所谓的曾经,也不过只是幽幽青苔里一株落败的花,霏霏细雨里一滴孤寂的泪,终将消匿于无声。   “不过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讶然:“你一直住在这花园里?”   “怜月夫人十六岁时救了我的命,我答应过她,要陪着她到六十岁,今天,正好是我遇到她的第二十二年。”   我肃然起敬道:“小狐狸,你真是有情有义。”   “别总这么叫我啊,我不是小狐狸!”   “刚刚我看到的那只小白狐不是你?”   “是我没错,可我不是小狐狸!”   “哦,那你是大狐狸。”   “不是这个意思啊笨蛋!”它气急,“谁说我一定是狐狸的?”   我不说话了,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是笨蛋,难不成我刚刚看走眼了,小狐狸其实不是小狐狸,而是一只长得像狐狸的兔子?那这位兔子妈妈可真是伟大!   “罢了,都已经和你说了这么多了,不妨再告诉你,你之所以看不见我,是因为我无色无味,无形无态,我是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灵气,山川河流之精华而诞生的,可以幻化成任何东西,也可以感应到大自然的瞬息万变。”   我惊喜万分:“那你一定有很高的法术吧?”   “唔,算是吧。”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   “帮忙?”   “对,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叫杀零渡的妖怪。”   “杀零渡?”   “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我焦急地等着回答,对方却冷哼了声:“我凭什么帮你?”   凭什么?凭我和怜月夫人是老乡?凭我们能在此相遇的缘分?好像凭什么都苍白无力……我还在绞尽脑汁想出一条有说服力的“凭什么”,对方又开口道:“想我帮你也可以,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喜出望外:“当然可以!”   “你让我帮忙找杀零渡,我也要你帮忙找我的弟弟。”   就你这样还有弟弟?当然这话太不礼貌,于是我道:“你法力这么高,为何还需要我帮你?”   “因为,啊,因为……因为我现在这样维持不了多久,我只能不断变成其他形态,而变成其他形态后我的攻击力和防御力都会变得很弱,只能依靠其他力量。”   “所以说,你其实不是要我帮忙找你弟弟,而是要保护你?”   “不是保护,是帮忙啊帮忙!”   我忙改口:“帮忙,帮忙!行了吧?”   “请把后面三个字去掉,谢谢。对了,你有那个杀零渡的什么东西没?”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月牙形的琥珀,刚想怎么才能交给对方,就看到面前又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狐狸,还是只有寻常狐狸一半大。   小狐狸将爪子搭在我手上,覆住玉佩,淡淡的紫光立刻从掌心透出,很快又消失了。   “好了,靠这个气息就能慢慢找到杀零渡了。”   “既然你不让我叫你小狐狸,那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南瓜,我弟弟叫西瓜,你呢?”   “冬瓜。”   “真的假的?”   “假的。”我笑,“你叫我阿菱就好了。”   为了避免他人注意,南瓜变成了我手腕上的一只翡翠玉镯。我回到碧云阁,直到吃了晚饭,清泽才从外面回来。   将一朵牡丹完工后,我抬起头,想问问清泽下一朵用什么颜色的丝线好,却发现她头枕着胳膊,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美人如画,与身后绘着淡雅春兰,云燕低飞的屏风合为一处,恰似一幅绝美的刺绣。   没过多久,清泽的睫毛动了动,然后眨着眼睛醒过来,如蝴蝶轻点粼粼水面,荡漾开圈圈醉人涟漪。   这时,清泽的贴身侍女萍儿走过来,禀道:“小姐,方才云繁君来了,见你还在打盹便又出去了,是不是……”   话说一半,清泽已站了起来,高兴道:“不必了,我这就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男主终于要出场了~ ☆、云胡不喜   我静坐了会儿,也跟着清泽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就停住了脚。   我和云繁分开的时间不算长,三百年,但却足以改变许多东西。   我看见清泽挽住他的胳膊,他的笑容温柔而宠溺。   若说他与望遥有三分相像,这三分,便是他们笑起来的样子,同样的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却如月下清泉、海底沉星,清绝一方。   云繁偏过头朝我这边望,我心里一慌,想都没想就走进屋里。南瓜又由手镯变成了狐狸,跳到桌子上,静静地看着我。我被它看得烦了,瞪眼道:“有什么好看的?”   “想哭就哭,别装模作样了。”   我本来没想哭,但被南瓜一说,眼泪还真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忙不迭地用手去擦。   “我对你的故事很感兴趣,不介意的话说来听听。”   我笑着道:“也许我的故事不值得一听呢?”   “那个小侍女说完‘云繁君来了’几个字,你的心跳就突然变得飞快,你看着清泽出去,又感到非常失落,在门口看到他们两个,你心里既伤心又后悔,回到这里后,你又变得很麻木。我敢保证,你都不知道自己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   “你能感应到我的内心?”   “是啊,所以你是骗不了我的。”   南瓜在桌上跳来跳去,我试图按住它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这非常不容易做到,我成功将大半的心思从云繁身上转到了南瓜那儿。   “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我被南瓜缠得没办法,便挑了重点,将我和云繁相识相知又分开的经过说与它听了,听完后它呆了半天,然后出乎我意料地叫道:“我知道了,你,你,你是宛州……”   我忙伸手捂住它的嘴:“我是阿菱!”   南瓜难得闭了嘴,安静了片刻,用爪子安抚似地拍拍我的手背,连叹了三声后,又变回了镯子。   ***   夜深,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穿衣出门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芳草堂,云繁的住处。   我看着堂内透出的昏黄烛光,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往回走。走着走着,竟觉得左手越来越热,我抬手一看,手腕上的玉镯发出荧荧绿光,我直觉可能有什么危险,心弦刚一绷紧,头顶便飞过两个身影,接着后面又跟上一个。我识得最后一个是云繁,心里一惊,飞身跟了上去。   云繁追着前面两人来到一处空地,一落地,三人便打作一团。我怕自己上去反而帮了倒忙,便躲在暗影里。开始时还能分辨三人的身形,但很快只能看到三个黑影来回穿梭。   不知是谁设了一个金色的结界,将一个黑影困于其中。我定睛一看,被困住的竟是云繁!我想这时候是不是该出手了,还没想清楚,就发现自己已经扑了上去。   对方似乎没想到还有帮手,其中一人始料未及地被我的金叶旋光打中,另一人将他拽至身后,反手一掌削向我。我侧身避开,一条银龙突然蹿出,利爪抓向攻击我的那人。我一看,云繁已从结界中出来,随着那条银龙攻向对方。   被我打中的那人想是受伤不轻,捂着肩膀往后退,我想趁势追过去,没注意另一人的手已扣上我左肩。我回过头,同时右手劈过去,他抬起左手,一团黑烟便将我的右手缠住,动弹不得。   我方想动用左手,正和他打个照面,看到他青铜面具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我亦是一愣。但他愣的时间比我长,我左手打到他面前时,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就有点下不了手了。意识到我下不了手这一点实在很糟糕,因为以后我要是与别人打架,对手太强我打不过,对手太弱我又于心不忍,左右我都赢不了了。   好在云繁不像我这样,就在我们都莫名其妙静止不动时,他已冲了过来,接着对面的雕像终于动了。我只听一声“走”,就看到平地里卷起一阵疾风,雕像带着他的同伴消失不见了。我突然就想起上次在桃林里,也是莫名刮起大风,一个黑影救走了梦魔,难道那个黑影就是刚才的雕像?所以他看到我才如此惊讶?但也不对啊,像我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还沉浸在思考中,直到云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是?”   我没准备地猛一抬头,正对上他澄澈的眼睛,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但在意识到他是在问我是谁之后,顿觉全身冰凉,原来小眉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喝下了忘川之水,忘了前尘宿缘……忘了我。但我不能一直凉下去,便将我如何遇到清泽,又如何来到水月洞天的事说了一遍。   云繁似乎对我是望遥的侍女颇为怀疑,但没有细问,而是笑着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法力。”   啊?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在打斗中竟然使出了金叶旋光,下一眼瞥到腕上的玉镯,难道说是因为和南瓜在一起的缘故,使我的法力增强了?我喜不自禁,南瓜真是一个……好南瓜!   应该是我内心的感情一时间太过丰富,不免表现在了脸上,云繁既有些困惑,又饶有兴致地用手支着下巴看我,我顿时后悔出门前没照照镜子,好好梳理梳理。   我用余光看向云繁,忽然反应过来他估计在等着我就他刚才的夸赞说点什么,便道:“我在赤梁仙术学堂修习过仙法,我会的都是暮穹师傅教的,他教的徒弟,个个法术高强。”我厚着脸皮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说完还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得没错,一万年之后,小眉、阿承他们,甚至我自己,一定会变得法术高强。   云繁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生怕他又问我什么,便抢先问道:“刚才那两个是魔界的吗?”   他皱起眉:“应该是了,而且戴面具的那个法力深不可测,雷州有妖怪作乱不足为奇,可他们竟跑来了水月洞天,究竟有何目的?”   “你怎么遇上他们的?”   “我因为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也是正巧撞见了。”他边说边示意我往回走,“在水月洞天,所有仙妖的法力都会被削减,相信他们不会不知道,既然明知有风险还要进来,说明他们有不得不做的事,或者,不得不见的人。”   我本来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但见云繁一副深思勿扰的表情,估摸着他方才说的那番话,第一句是回答我的,后面几句却是在自言自语。   云繁将我送到碧云阁外,说今晚之事他自会说与白狐神君,让我不要告诉清泽,免得她担心。见我点头应了,他便转身离开,一丝留恋也无,空余一个潇洒自在的背影。   我仰起头,此时皓月正明,却在我眼前朦胧成了一片,我拭干眼泪,将方才云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细细回想了一遍,心里开始一点一点渗出难以言说的喜悦,正应了很久以前在书上看过的那句话,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接下来的日子,直到我和清泽完成了两幅刺绣图,我也没再见到云繁。到了我来水月洞天的第三十六天,也是我该离开的这一天,我正在房里收拾行李,刚收拾到一半,外面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打开房门,正好看到清泽的身影在拐角处一晃而过,后面还跟着不停喊着“小姐,慢点”的萍儿。外面站着几个侍女,难得一见地在窃窃私语,我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怯怯地回我:“神君好像突然得了重病。”   我觉得不与清泽告个别就离开不合礼数,便一直等着。清泽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   我见她面色苍白,秀眉深锁,便先软语宽慰了一番,她勉强扯出一丝无力的笑,缓缓道:“不知为何,阿爹的胸口突然疼得不行,医老也说这病来得古怪,不知如何医治,苏央说她哥哥也曾得过同样的毛病,听了一个老神医的话,采了七种草药,熬汤喝了一个多月,方才好了。”   我问道:“哪七种草药?”   “烈焰岛的赤桔梗,江邑西山的白叶紫苏,龙蟠山的兰香川穹,翼北沼泽的血合欢,蓬莱岛的青紫乌藤,青鸾胜洲的锥花霞草,火凤冥洲的翅果白薇。”   “这七种草药都极其罕见,不好采集啊,苏央她哥哥真是靠这些药治好了?”   “苏央虽然脾气骄纵了些,也有诸多不讨喜的坏毛病,但对阿爹确实是真心实意,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又别无他法,只好努力将七种草药采集齐全了。”   我虽心存疑虑,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和清泽聊了会儿,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便起身告辞。   清泽诧异:“你现在就走?”   我道:“我明天一早就走,怕你还没起,就不和你说了,直接走。”   清泽道:“那好,你自己小心,以后我和云繁去看望遥时,一定再找你。”   我笑笑,也不想点头,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离开了碧云阁,来到停有马车的地方,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坐在马背上的云繁。   我说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情,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云繁直截了当地道:“想请你和我一起去南海找赤桔梗,去江邑找白叶紫苏,去龙蟠山找无香川穹,愿意吗?”   我老实答道:“其实我不大愿意,一来我法力低微,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二来你既与清泽上仙定了亲,又与我一路同行,虽说是办正事,但落人口实总不大好。”   云繁微微一怔,笑得一脸天真无辜,弄得我倒有些窘迫,好像自己特不纯洁似的。   “这件事我已与清泽说过了,至于其他人,与我交好的自然了解,非我亲近之辈又何惧其言?若不是那晚我见识了你的本事,也不会来找你,你自己不也说了,赤梁仙术学堂的弟子个个法术高强?不过你若实在觉得不妥,我也不会强求。”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与他同行也未尝不好,我可以一路寻找杀零渡的下落,遇到危险还能互相有个照应。至于清泽那个理由,其实我是胡乱说的,因为我不担心其他人怎么说,只怕自己内心动摇。思前想后,鉴于我向来意志坚定,最后还是答应了。   云繁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个白到近乎透明的小珠子:“这是驱灵珠,可以隐去你身上的仙气。我们这次四处奔走,很可能遇到妖怪,将仙气隐藏起来,会比较安全。”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驱灵珠天上地下只有三颗,一颗在望遥那里,一颗在我这儿,剩下的一颗……”   我本来用两根指头夹着驱灵珠,听他如此一说立刻将珠子捧在手掌心。   “……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我点头如捣蒜。   马车一路疾驰,最后在树林里的小溪边停下,我走下马车,正好迎上第一缕晨光。 ☆、南海龙宫   出了水月洞天,我问:“现在我们去哪儿?”   云繁道:“不知道。”   “啊?那我们先去南海烈焰岛吧。”   云繁摊摊手:“我就是不知道如何去这烈焰岛,众所周知烈焰岛在南海,可谁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南海的什么地方。除了火凤太君一家子,恐怕还没有外人独自去过烈焰岛。”   我想了想,建议道:“听说火凤太君的小女儿嫁给了南海龙宫的二公子索涛,我们可以去问问她。”   云繁眉一挑,轻笑道:“是吗?看来我找你一起真是明智之举啊。”   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自夸呢?”   他笑而不答。于是,我们就直奔南海龙宫而去。   小时候我曾来过南海一次,印象最深的便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前那六根巨大的汉白玉石柱,每根柱子上都雕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表情各异、盛气凌人。而这一次我站在宫殿门口,发现竟然有九根石柱,也不知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新添了三根。   守门的虾兵蟹将将我们拦了下来,云繁说想拜访一下索涛公子,他们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让我们在外边等着。   半晌,一个穿戴华贵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云繁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向云繁行了一礼,颇感意外地笑道:“ 原来是云繁君,快请进,我这就去禀告父王。”   “不用了。”云繁连忙阻止她,“不必惊扰龙王,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有事麻烦索涛公子。”   女子更感意外,她看看云繁又看看我,道:“二位请随我来。”   女子将我们带到一个偏厅里,泡了上好的清茶,交谈间,我才知道她是龙王的大媳妇瑾玉,全权掌管龙宫的内务。我们将来龙宫的目的告诉瑾玉,希望能与索涛的夫人见上一面。   瑾玉听完却沉默不语,抿了好几口茶水,才缓缓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云繁君亲自开了口,瑾玉只好据实以告。”   我和云繁对视了一眼,估计他也是既惊讶又尴尬,我很想说“那就不用告了,我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但又觉得这话不应该我说,便向云繁递了个眼色,盼着他能读懂我眼里的深意。可我使完了眼色,他却已是一脸的泰然自若,一副听惯了别人家丑的样子。唔,真是脸皮厚得可以啊!   瑾玉道:“相信两位有所耳闻,火凤太君的小女儿彩桔,虽说蕙质兰心,可惜模样不够讨喜,当初给索涛定亲的时候,他也是极不愿意,但父王十分固执,由不得他不愿意。成亲后,彩桔整天待在自己的寝殿里,从不出来,夫妻俩总是吵架,有时吵得过了,索涛摔门而出,两三天都不回来。大概是三个多月前,两人又大吵了一架,索涛气得头都不回就出了龙宫,直到现在也没回来。彩桔性子本就孤僻,索涛这一走,就更加孤僻,成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哎,这孩子也是不懂礼数,怕是云繁君你去了,她也不肯开门。”   云繁沉吟道:“既然有这个难处,我们也不便多打扰,只是不知这烈焰岛,还有谁知道在哪里?”   瑾玉想了半天,道:“火凤太君的大女儿彩薇,嫁给了家离百兽谷不远的衡舟仙君,二女儿彩芙,好像是嫁到了名溪,二位可以去找找她们。”   云繁连声道谢,起身欲走,却被瑾玉留了下来。   “现在天色已晚,云繁君还是在龙宫留宿一晚吧,明早再走不迟,瑾玉这就去备些酒菜。”还没等我们作出回答,就匆匆走了。   我见有几个侍女站在旁边,便凑近云繁道:“我有个法子能见到彩桔。”   可能是我突然凑得太近,云繁不自然地怔了下,身子往旁边倾了倾。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道:“要不要试一试?”   云繁垂首喝茶:“我也有法子见彩桔。”   “我不是说穿墙进去,就算穿到彩桔面前,若惹了她生气,说不定她就不愿帮我们了,我有其他的法子。”   云繁抬头看我,想了想,轻笑道:“不太厚道吧?”   “哪里不厚道了?”   问完我想了想,好像这个法子哪里都不厚道,不过很快云繁就自己找了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从这儿到百兽谷至少要三天行程,而且我听说衡舟仙君喜欢游历四方,常年不在家,就算去了也很可能扑个空。宛州更远,又不知彩芙嫁到了哪家,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求助于彩桔了。”   我问道:“那你见过索涛公子吗?”   “两年前见过,只要他没有太大变化。”   我和云繁商量好了,先由他变成索涛的样子引诱彩桔说出烈焰岛的位置,我们再厚着脸皮好好道歉。   晚上的菜肴很丰盛,我饱餐了一顿,便和云繁各自回了客房。向侍女打听了彩桔的寝殿,我们就假装在龙宫里到处走走散心,然后就一不小心都散到了锦华殿。   我暗自庆幸这锦华殿独处龙宫一角,几乎没什么人,非常适合作案。   云繁变成了索涛,我变成了索涛手上的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向殿门。门口的两个侍女看到云繁,哦不,索涛,皆惊喜万分,一个叫道:“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另一个叫道:“我去告诉彩桔夫人!”转身推门而入。   云繁跟着第一个侍女走进锦华殿,殿内空空荡荡,异常冷清。   “索涛!”   我闻声望去,一个绿衫女子正站在右前方不远处。   云繁停下脚步,女子便飞奔而来,一头扎进他怀中,啜泣道:“筱如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云繁有点不知所措,用指尖轻拍女子的背:“好了好了,我这不回来了吗?”   女子扬起沾满泪珠的脸,刚要开口,云繁又轻轻推开她:“你先回房,我待会儿去找你。”   女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你今晚要歇在彩桔那里?”   云繁皱眉:“我有点事要和彩桔说,你先回去吧。”   女子委屈地嘟着嘴,云繁将手搭在她双肩上,用有些严厉的口气说道:“听话,我有正事。”   女子这才点点头,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转过三四个拐角,在一片珠帘前停下,正好第二个侍女从里面出来,问道:“二公子可要清荷白果茶?”   云繁道:“不必了。”一抬手,两个侍女便弓着身退下了。   房间里烛火通明,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紫薰花香,彩桔正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梳着自己浓而黑的长发。我看到她映在古铜镜里的脸,蒙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暗无光彩的杏眼。   我还在想我和云繁思量良久定出的第一句话:“彩桔。”虽然只有两个字,但要求云繁唤出一分倔强,二分自责,三分疼惜,四分期待。这个要求有点高,可我鼓励他说:“我觉得望遥可以做到,你也应该能做到,加油!”云繁表示前半句话就不可靠,更遑论后半句话了。   不及云繁唤出彩桔的名字,彩桔就先说道:“你终于肯回来了?”   我原以为云繁会顺势“嗯”一声,谁知他竟临危不乱地唤道:“彩桔。”   彩桔身子一震,我也微微一震,这根本不需要我鼓励嘛,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云繁走到彩桔身后,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彩桔手上的动作停了,直直看着镜子里的“索涛”,道:“你有何不对?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你若也愿意,我便从锦华殿搬出去,住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我孤单得很,你也可立筱如为正室,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云繁沉默良久,道:“我不会让你从锦华殿搬出去的,我的正室夫人,从来只有你一个。彩桔,你是不是有点想家了?要不我陪你回趟烈焰岛吧,见见母亲,或许你的心情会好许多。”   彩桔回过头站了起来:“你是谁?”   我一惊,不好,露馅了!   云繁还试图装下去:“彩桔,你怎么了?”   彩桔往后退了几步:“你不是索涛,你是谁?我了解索涛的脾气,他从不叫我的名字,更不会这样软言软语宽慰我,你到底是谁?”说话间,已隐隐有了怒气。   云繁装不了了,他走近彩桔:“其实我……”   一道银光闪过,彩桔晕了过去。   云繁将彩桔抱到沉香木的大床上,指尖轻触她的太阳穴,点点红光闪烁,我知道这是在删除彩桔的记忆。   我恢复原形,内疚地坐到床边:“这下彻底不厚道了,不仅欺骗了人家,还把人家打晕了,我看还是等彩桔醒过来,我们实话实说吧,她若不肯帮忙,我们再去找彩薇、彩芙。”   云繁坐在椅子上,望着彩桔的睡脸,悠悠道:“若是能进到她的梦里就好了,在梦里,索涛不再是真实的索涛,我们做什么,说什么,她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想象。”   梦?我一个想到的是梦魔,但这根本不可能,第二个想到……南瓜!   我取下玉镯放在桌子上,喊道:“南瓜!南瓜!”   玉镯变成了小白狐,揉揉眼睛不满地瞪着我:“我正在睡觉啊笨蛋,干嘛呀?”   我无视云繁惊异的目光,对南瓜说:“你说一只镯子,睡不睡觉不都一个样,我哪里知道?好了对不住啊,要不是有正事请你帮忙我也不会打扰你。”   南瓜用爪子挠了挠自己的白毛,懒洋洋地问道:“好吧,什么事?”   我指了指彩桔:“能不能让我们进到她的梦里?”   南瓜从桌子上跳下来,又跳到彩桔身旁,一只爪子搭在她手上,伸出另一只爪子:“握住我的手。”   我忙上前抓住它的爪子。   南瓜看向云繁,竟恭敬地点了一下头,道:“云繁君,请握住这个笨蛋的手。”   云繁在我旁边坐下,伸出左手轻握着我的右手,淡淡的凉意立刻从他的手指传到我的掌心。   我闭上眼,脑海里闪过光怪陆离的剪影,一阵巨大的困意袭来……   我很快就醒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雪地里,雪花飘落在脸颊上,却是温热的。奇怪的是,云繁竟然不在我身边,我在茫茫雪地里走着,放眼所及,满目纯白。 ☆、亦真亦幻   走了不知多时,脚边竟多了一条用枯草铺成的小路,歪歪扭扭延伸至远方。我弯腰捡起一枝,原来是已经枯萎的桔梗。   我顺着这条桔梗路走到一大片梅林,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循声找去,看到一对男女相隔一里,面对面站着,女的正是彩桔,男的是索涛。我不确定这个索涛是不是云繁,但当他不经意地看向我这边,还眨了一下眼时,我就完全确定了。   “……索涛,你知道吗?嫁给你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是怎样的,可嫁给你之后,我却觉得你其实是另外一个样子。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云繁道:“你若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便会和从前一样……”末了声音颤抖地补了一句,“全心全意地待你。”   彩桔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凄然一笑:“我是凤儿的时候,你爱依依,我是彩桔的时候,你爱筱如,我还自作多情地想嫁你,想陪着你,奢望有一天你能真的爱上我,我怎么会这么傻?”   云繁略低着头,我估计他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把话题转到“烈焰岛在哪”这个问题上,但看彩桔悲痛难当,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先让她心情好起来,便毅然决定自我牺牲一下。   我变作筱如的模样,突然朝云繁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哭喊道:“索涛,你说不爱我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云繁震惊地看着我,我挤了挤眼,他即刻会意,愁眉苦脸地将我的手掰开,叹道:“筱如,是我对你不住,我到现在才看清自己的心,我真正/念着的人,是彩桔。”   我们俩同时看向彩桔,我是愤恨不平,他估计是含含情脉脉。   彩桔有些手足无措,但望向云繁的眼睛里,明显透出一丝期盼已久的惊喜。   我走到彩桔面前,推了她一把,她悴不及防摔倒在地。我暗叫不好,使力使大了!不自觉就要去扶她,弯下腰看到她受伤而疑惑的目光,才发觉不对,把长袖一甩,狠狠道:“哼,还想让我扶你?就是你不好,若不是你,索涛怎会移情别恋?”   云繁适时地赶来搀扶起彩桔,然后扬起手作势要一巴掌扇下来,我想都没想脸就朝左一偏,还顺势转了半个圈,待捂着脸用怨恨伤心的眼光看到目瞪口呆的云繁时,才看清他举起的竟然是右手,我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偏错方向了!   好在云繁是背对彩桔而站,几乎挡住了我全部的身子,她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你……你……”我用抖动着的手指着云繁,“你竟然打我?”   “我……我……我也是情难自禁,筱如,你不要怪我。”   “我怎能不怪你?索涛,真不知道你喜欢她什么?凭什么她是正室我是妾?你连她家在哪都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彩桔家在南海烈焰岛。”   “烈焰岛?你知道烈焰岛在哪吗?”   云繁转过身问彩桔:“对啊彩桔,我连烈焰岛在哪都不知道呢,能告诉我吗?”   彩桔看起来有些迷茫:“烈焰岛在……”   我正伸长了脖子翘首企盼她后面的话,却忽然感觉背后一股大力将我一拉,我便跌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我震惊地怒视着南瓜,南瓜同样震惊:“对……对不住,我打了个喷嚏,鼻子好痒,就顺手挠了一下。”   我盯着南瓜放开了我左手的爪子,欲哭无泪:“你怎么就顺手了?”   这时彩桔也醒了,我以为她看到我们会失声大叫,可她却表现得异常淡定,只是一双杏眼瞪得浑圆:“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我房中?”没等到回答,她又眯起眼,目光落在南瓜还搭在她掌心的爪子和我与云繁相握的手上,冷冷道:“刚才在梦里的,是你们吧。”   我急忙道歉:“对不起啊彩桔夫人,其实我和云繁君只是……”   “云繁君?”彩桔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你是……云繁哥哥?”   我愣了,云繁也愣了:“你是?”   “对,你是云繁哥哥!”彩桔竟开心地笑起来,“云繁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小时候我被困在南海蚀骨礁里,是你和风卓哥哥路过救了我啊!”   见云繁还很迷茫,她又补充道:“那时,你说你们是去澜州找一个铸剑高手,叫白什么玖来着。”   云繁“啊”了声:“你是那个为了追蝴蝶纸鸢而掉进蚀骨礁的小姑娘?”   彩桔眉开眼笑:“你还记得呀。”   云繁道:“可我记得那个时候,你……”   “你说我的脸吗?”彩桔淡然道,“那是后来有一次我偷偷跑到幽冥谷玩,不小心被莲火池的百蛊毒火烧伤,再也复原不了了。”   云繁无言,眼里尽是怜惜,我也不不免感叹,若非火伤,这位彩桔夫人,也该是拥有一副人人称羡的好相貌吧。   听我们将今晚之事解释清楚后,彩桔道:“就算我告诉了你们烈焰岛在哪,你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待我明日和大嫂说了之后,亲自带你们去吧。”   我庆幸这事就这么圆满解决了,谁知第二天早上却途生变故,因为真的索涛回来了,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   我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打开房门,正看到一个肩上背着药箱的苍老背影,几乎是被两个侍女提着跑进了彩桔的房间。询问之下,我才知道是索涛回来了。   住在我隔壁的云繁这时也站在了门外,他揉了揉还未完全睁开的眼睛,迷糊地问我:“怎么了?”   我噗嗤一笑,觉得这样看上去傻傻的云繁甚是可爱,竟萌生了一种想上去捏捏他脸颊的冲动,不过我及时将这个危险的念头扼杀在了摇篮里,回道:“索涛回来了,不知怎么还受了伤,彩桔要照顾他,可能今天去不了烈焰岛了。”   “伤得严重吗?”   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云繁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只好等等了。”   我长叹一声,无奈地点点头。   锦华殿的侍女本就不多,而且索涛下了令,不允许惊扰龙宫其他人,所以我一直只看到两三个侍女忙进忙出,便决定去给她们搭把手。我去厨房熬药,那药的气味奇香,熬好后表面还浮着一层油腻腻的深红色,总让我有种错觉:这药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加重病情。   我端着药碗进去时,索涛正靠在床头,上半身几乎缠满了厚厚的绷带,他紧抿着唇,面色苍白,额上鼻尖不断沁出豆大的汗珠,似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彩桔的脸色也不好看,却仍细心地用湿毛巾给索涛擦汗。筱如站在一边,眼睛已哭得通红。   我将药碗递给彩桔,她轻轻道了声“谢谢”,舀了一勺细细吹着,送到索涛面前。   索涛尝了一小口,即刻偏过头,用不善的语气说道:“太苦了,不是让你放些糖吗?”   彩桔道:“龟先生特意吩咐过了,这药放不得糖。”   索涛冷冰冰道:“那让他去换一副药来。”   彩桔又将药递到索涛唇边,劝道:“都说良药苦口,龟先生开的可是最好的药,他还说了,这药越苦说明药效越好。”   索涛闻言,竟猛地将彩桔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喝道:“都说了我不喝这药,撤了!”   我吓了一跳,旁边两个侍女赶紧走上前,一个收拾碎落在地的青瓷碗,一个用绢丝手帕擦掉溅落在床榻和彩桔衣服上的药汁。   我觉得喉头有点堵,看向彩桔,她却仍一脸淡淡的表情,似乎已经见惯不怪。   索涛又道:“筱如,你过来服侍我。”   筱如看了眼彩桔,磨磨蹭蹭地并不过去,只柔声细语道:“我笨手笨脚的,比不得彩桔姐姐细心周全。”   索涛冷笑了声:“看得顺眼的,再笨手笨脚还是顺眼,看不顺眼的,再手脚伶俐也是看了生厌。”   这话听得我心中窝火,可彩桔却依旧淡定。招了筱如到床边,嘱咐道:“你就在这好生照看着,我去找龟先生重抓一副药来。”说罢起身就走。我赶紧跟了上去,出房门时回头扫了眼,索涛还是靠在床头,只是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   彩桔吩咐一个侍女去找龟先生,自己径直出了锦华殿,来到殿前的花园里,呆呆地坐在石桌边。   我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怎么斟词酌句都觉得毫无用处。彩桔好似看出了我内心的不平,浅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我苦笑:“本来应该是我安慰你,却反倒成了你安慰我。”   彩桔道:“你不需要安慰我,我其实也没多么伤心,自从脸毁了之后,我的心就开始麻木了,以前被族里的孩子嘲笑,伤心难过得多了,现在倒也没有太大的感触。”   我不忿道:“再怎么说你也是索涛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连该有的尊重都没给你!”   彩桔道:“当初他是被逼无奈才娶的我,可谁又想娶一个被毁了容的女子为妻呢?我并不怪他,只怪我自己。”她定定地看向远处,看着看着,竟莫名地笑出了声,仿佛那虚空之处,有一片我看不见的大好风光。   “阿菱姑娘,你想听我说个故事吗?”   我道声“想”,静静地坐着,听彩桔将她与索涛的故事娓娓道来。 ☆、花殇几度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自己家中。那一次龙王带他来拜访我母亲,我因为不喜见生人,便没有出去。可我听到了他的琴声,我在想,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才会弹出如此空灵静谧的琴曲,我经不住好奇心,便躲在了幕帘后面,然后我就看到了一袭月白长袍的索涛。他正襟危坐,一手执着著有洒金扇面的檀木折扇,一手轻抚七弦古琴桐木断纹的梅花图案,微微含笑。这一幕在以后的很多个夜晚,常常出现在我梦中,有好几次我从梦里醒来,摸到身侧空空如也的床榻,竟有瞬间恍惚,不知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才是现实……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一年后名溪城的元宵灯会上,当时我正和二姐彩芙,还有她的好朋友兰儿在花灯下猜谜。兰儿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白衣公子对我们说‘快看呢,那就是我常和你们提起的龙公子’。虽然只是半个侧脸,但我知道,那个所谓的龙公子,就是南海龙宫的二公子索涛。可那时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索涛,还有他身旁笑靥如花的依依,蝶恋楼头牌琴师柳依依。   “我化名凤儿,还变作了另外一副没被毁容的模样,拖了兰儿的关系,也进了蝶恋楼做了名琴师。本来是极为厌恶这种声色场所,但由于每隔几天索涛就会去给依依捧场,那些花红柳绿、纸醉金迷在我眼中,竟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因为依依是头牌,所以是坐在二楼高台的最前面,我和兰儿她们则是坐在后面,而索涛,总是坐在对面珠帘半掩的小角落里,他的目光,永远只会落在依依身上。直到有一次依依生病没来,掌管礼乐的刘师傅便让我顶替依依的位置,那是第一次,我迎上了索涛的目光,他冲我微笑,我却慌乱地低下头,甚至忘了也对他笑笑。待我再抬头看时,他却已不在座位上了,应该是去打听依依为何没来吧。   “我怅然若失地弹完接下来的几首曲子,一个满身酒气的年轻公子却突然跑到高台上来,非要我去他家弹一曲。我托推了好久,连刘师傅都上来劝说,可他仍不罢休,还拿出一锭黄金塞到我手里。因为来蝶恋楼的不是高官便是权贵,刘师傅也怕得罪了人,便反过来劝我。我脱身不得,正苦恼不已,索涛却不知怎地跑了过来,他将我手中的黄金塞回给那位公子,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心,笑盈盈地说‘我也想请凤儿姑娘为我独奏一曲,这玉佩价值连城,怕是三十万两黄金都买不来,这位公子,可否给龙某一个面子’,那公子直愣愣地盯着玉佩,终于在旁人的好语相劝下走了。我见那玉佩色泽剔透,复杂的纹样中嵌着一个‘龙’字,心知是龙宫珍宝,便将玉佩还与索涛,可他却说赠人之礼岂有收回之理,让我将玉佩收下。我想,这便算是我和他的初次相识吧。   “那时,我和其他女乐师住在蝶恋楼后院的西厢房里,依依却是住在名溪近郊的一处别院。我跟着兰儿她们去的次数多了,才知道把依依当红颜知己的并非只有索涛一人,还有其他三四个在城中颇有名望的公子,他们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欢、品诗作赋,可他们也有个规矩,便是从不让我们女孩儿饮酒,有时带了醇香诱人的美酒佳酿来,也不许我们沾点滴……   “后来有一次他们走后,桌子上还剩半壶酒,兰儿非与我打赌,说我的酒量不如她,我见剩下的酒不多,心想全喝完了也没什么,谁知那酒后劲十足,我喝了不到三杯,竟渐渐觉得晕晕沉沉,脚下被石头绊了差点摔倒,还好被扶住了,酒也醒了几分。我听到有人在我头顶叹气‘这梨花醉可是碰不得的,你酒量差就算了,酒品也不好,喝醉了酒就手舞足蹈’。   “我抬头见是索涛,不由万分羞恼,我借着酒兴壮胆,对他说‘那不叫手舞足蹈,那叫手足舞蹈,不信,我跳给你看啊’,我推开他原地转了几圈,又站不住了,他扶我坐下,说去熬点醒酒汤,可我一点儿都不想他离开,半开玩笑地说‘谁要是能嫁给你这样的男子,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整个人一愣,连耳根也微微红了,但很快恢复了平常脸色,笑道‘难得和你说说话,说的却是胡话’。之后我与他没说多少话,就沉沉睡去了。醒来后我仔细想想,觉得索涛多少也是喜欢我的,连着笑了好几天,兰儿还以为我疯魔了,差点要去找大夫……   “再后来,便是母亲告诉我她与龙王定下了我与索涛的亲事,我钟情于索涛想必母亲是知道的,可索涛却不知凤儿就是他要娶的火凤太君的小女儿彩桔。我虽然开心,但又觉得心里很乱,一来我不知道该用凤儿的样貌,还是我本来的样貌面对索涛,我不希望他见到丑陋的彩桔,但我亦不甘心一辈子都躲在一张假面孔后面,二来我不确定如果索涛知道了凤儿就是彩桔,他是否能心甘情愿娶我?可容不得我多想,婚期已一天天逼近。   “就在大婚的七天前,母亲让我从外面回家筹备,我向兰儿告别,跟她说我有个远在江邑的姑姑替我寻了户好人家,我要离开蝶恋楼,去江邑完婚了。兰儿又惊又喜,责怪我没有早点告诉她,过了会儿,她又失望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和龙公子会成一对呢,听说他也要成亲了’,我暗自偷笑,却苦着脸说‘是啊,他不得不娶别人,我也要出嫁了,算是我们有缘无分吧’,兰儿问我嫁的是何人,我告诉她‘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会吟诗作赋,会琴棋书画,会待我很好’。   “我听到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依稀是索涛,我急忙出去,却只看到刘师傅站在回廊里,她将一只小金盒递给我,说是索涛送来的膏药,因为我前几天不小心扭到了脚,我没看到索涛的影子,刘师傅说‘龙公子让我把盒子交给你就走了,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我握着小金盒,突然便下了决心,我要在成亲那天给索涛一个大大的惊喜,哪怕是做一辈子的凤儿。   “在蝶恋楼这些日子我因受了依依不少照顾,晚上临走前便想却和她道别,当我到了之后,却看到索涛和依依对坐饮酒,我听到依依问他‘你不后悔吗’,他说‘我爹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依依又问‘那凤儿呢’,他微抬眼角,笑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喜欢她’,依依不做声,他嗤笑一声道‘我只当她是妹妹般疼爱,若问我有什么后悔的,便是没能娶到你这般聪慧明艳的女子为妻’,依依脸上顿时一片绯红,道‘不需要你哄我’。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我已不想再听下去……   “我回到烈焰岛,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七天,终于等到成亲的这一天,我静静坐在那儿,等着他来,等他来了我要亲口问问他,他对我的好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可是我孤零零地等了一个晚上,他都没有来,那个时候我还顶着凤儿的脸,可当第二天我梳妆时,却让自己变回了彩桔。我七天没有见到索涛,成亲后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袍,拿着那把檀木折扇,另一只手,却是紧紧牵着筱如……”   彩桔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说完后她朝我笑笑:“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我忙摇头:“你说得很好,只是这故事听了,却教人难受。”   彩桔垂眸:“难受吗?现在,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了呢。”   一个侍女从锦华殿跑过来,急匆匆道:“彩桔夫人,二公子又咳血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一惊,彩桔早已站起来。她轻盈的身影如蝶般飘远,我忽然便想起她梦中的那片冰天雪地和那条桔梗铺成的小路。枯萎的桔梗花蜿蜒曲折,长路漫漫,花殇几度,不知何时方到尽头。   ***   索涛的伤三天后有了好转,彩桔便放心地留了筱如照顾他,准备带我和云繁去烈焰岛。   云繁问她索涛是因何而伤,彩桔回道:“我不清楚,总之是回南海途中遇到了妖怪。”   我不自觉“啊”了一声:“什么妖怪这么厉害?把索涛伤成这样?”   彩桔道:“他也不知道,只是说对方戴了张很古怪的面具,连脸都看不见。”   我和云繁对视了一番,我问:“青铜面具?”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怎么?”   “因为我们以前遇到过一个戴青铜面具的,法力也极其高深。”   我想,这下可大大不妙了,能和云繁打成平手的家伙,有一个已经够可怕的了,不想又来一个,可多想无益,只好先一门心思地找齐三种草药,再去担心其他。   出了龙宫,我们往南飞行了大约三十多公里,落到海水中央一个绿色的圆形小岛上。小岛植被茂盛,却安静得有些可怕。   走进林子里,开始还能看到湛蓝的天空,愈往里走树木越来越高大密集,光线也越来越暗,几乎有种从白天走到晚上的错觉。   云繁走在我身边,突然问我:“你害怕?”   我老实承认:“有点,这林子着实诡异。”   “不怕,你法术高着呢。”   我笑笑,叫住彩桔:“彩桔夫人,我们还要走多久?”   彩桔回头笑道:“快了。”   又走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光线又逐渐亮起来,我们应该是穿过了整片树林,从岛的一侧来到了另一侧。我十分不解,当时为何不直接飞过来,非得走这么长一段路?   出来后,走到海水拍打的岸边,彩桔对着海面大喊:“老龟先生!”她连喊了四声,一只年迈的海龟浮出水面,慢慢游了过来。它一直游到彩桔脚边,才看清楚是谁似的,用苍老而惊喜的声音说道:“是你啊小彩桔,你从龙宫回来了?”彩桔蹲下身,试图与老龟扬起的脑袋平视。   “我带朋友回烈焰岛一趟,老龟先生,有劳你了!”   “好,好,你们稍等。”   老龟游走后,海面出现了一道横跨天际的白线,那白浪越涌越高,轰隆隆的声音很快便响彻耳畔,一面巨大的浪墙平地而起,以极快的速度直直朝小岛逼近。   云繁用手挡在我身前:“往后退。”   我道:“没关系,人家彩桔还在你前面呢。”   他没搭话,手却也没移开,朝前跨了一步,用半边身子挡住了我。我有些感动,听话地往后退了退。   白色巨浪堪堪在岸边停下,翻卷的浪花如孩童追逐嬉戏,溅起点点水珠洒在我肌肤上,沁人心脾的清凉。   彩桔示意我们跟她走,只见她径直走进浪墙,便消失不见了。我闭上眼,紧跟着云繁穿墙而入。   另一侧,竟是另一番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彩桔的故事还有后续...后面会再写到 ☆、乞丐公子   高大挺拔的冷杉直指云霄,如一柄柄深扎泥土的利剑。身后不再是海水与小岛,而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杉树林。朝前远望,茂林深处,依稀有一座巍峨的宫殿。   彩桔带我们去拜访了火凤太君,只字不提自己在龙宫的境遇。火凤太君极为喜爱云繁,对我也甚是客气。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老身上一次见到云繁君时,看到的还只是个胖乎乎的娃娃,不想一眨眼,娃娃都长这么大了,老身也老了。”   然后云繁就会说:“太君还年轻着呢,您和彩桔在一起,比起母女,倒更像是姐妹。”每每说完这句话,火凤太君都会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是真老了,真老了。” 叹完了又会哈哈大笑,“你这个孩子,老身从小就欢喜得紧,又聪明又乖巧。”   是啊,又聪明又乖巧,还尽溜须拍马。   拜访完了火凤太君,彩桔便带我们去了后山,漫山遍野的赤色桔梗如团簇的云霞相思成海,又如被风吹落的星辰兀自飘零。   采到赤桔梗后我们便离开了烈焰岛,和彩桔分别前我给了她一个鼓励的拥抱,希望她照顾好自己,她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阿菱姑娘,谢谢你,我会的。”她只身飞回龙宫,而我和云繁,则朝着下一个目的地——江邑进发。   江邑是北临吴川的一个小城,面积不大但人口密集,不甚繁华却颇为富庶。我们到江邑的时候天色将晚,向行人打听了去西山的方向,准备先找间客栈投宿一宿,明早再出发。   路过一家包子铺时,诱人的香味钻到鼻子里,我仔细一算,发现自己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年不曾吃过包子了,突然就很想去尝一尝。   当热气腾腾的包子端上来时,我也顾不得云繁在旁边,正欲大快朵颐,店伙计的叫骂声却不断传入耳中。   “哎哎,臭叫花子,你干什么呢?没钱就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做生意啊!”   我侧头看去,他正轰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被骂后走了几步,边走还边回头看,待店小二没注意,又走了回来,拿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这下包子铺的小哥可火大了,一脚将那乞丐踹倒在地,另一个伙计见了,也赶过来,两人一边用毛巾抽打一边骂。   “又是你?前几次偷东西骂几句就放你走了,你又来?真该报官把你抓起来!”   “抓他有什么用?这种臭叫花子他娘的有谁管?这次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我看那乞丐蜷缩成一团,嘴里咬着的半个包子也掉在了地上,着实可怜,便决定出手相助。不过云繁比我快,他上前拉住两个小哥,从怀里掏出一笼包子的钱:“两位小哥,他的包子钱我替他付了,你们大人有大量,放他走吧。”   年纪稍长的一个苦着脸道:“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他来烦我们好多天了,这次不给他个教训,他下次还来!”   云繁道:“你们也算是教训过他了,再打下去,引来更多路人看笑话,你们这生意也不好做了是不是?”   我朝四周一看,确实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两位小哥估计也觉得难堪,遂罢了手,狠狠对那乞丐道:“赶紧滚赶紧滚,别再让我们看到你!”   我拿了两个包子给那乞丐,他害怕地往后躲了躲,我努力摆出温柔如水的表情:“别怕,给你。”   他怯怯地看着我,怯怯地伸出手,猛地拿走了我手里的热包子,大口大口地嚼起来。我端详了一会儿,发现他虽然脸上脏兮兮的,五官却很是精致,若好生梳洗,应该也是位俊俏公子。   我刚要站起来,他却拉住我裙角,轻轻叫了声“姐姐”,然后又冲云繁叫道:“叔叔。”   云繁愕然,我乐得大笑,他也傻傻笑了声,从地上爬起来,牵了我的衣袖:“走,走。”   我柔声道:“姐姐还要吃包子,你一个人走吧。”   他却像没听到似的,还是拉着我往前走:“回家,回家。”   我无奈地转向云繁:“他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送他回家?”   云繁眉峰微蹙:“我虽然不能很准确地解读,但应该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们只好跟着那乞丐走,走之前我特意和包子铺的小二哥打了个招呼,帮我把包子留着,我等会儿回来再继续未完成的事业。   走过几条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座气势不凡的宅院前停下。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擦拭得锃亮的金匾,匾额上书着“孟府”两个大字。   我惊讶:“这是你家?”   他点点头,又立刻摇了摇头。   我又问:“你家在哪呢?我们送你回家可好?”   他不做声,站着也不动。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云繁,云繁想了想道:“还是敲门问问吧,这里说不定真是他家。”   我道:“好的你去吧,我等你。”   云繁走上前,拍了拍金色的门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开了门,目光谨慎地扫过我们三个,突然“啊呀”一声,砰地把门给关上。   我莫名其妙,这是几个意思?   云繁又敲了敲门,一丝动静也无,我们正打算走,门又开了,这次还是刚才那个小厮,只不过身后跟了个年轻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件淡色的织锦长裙,如瀑青丝只用一根细带简简单单地束起,妆容淡雅,风姿绰约,有明眸皓齿,玉骨冰肌,真乃人间绝色。   她一看到我们,便惊喜地叫道:“哥哥!”一下子飞奔过来,又心疼地喊了声“哥哥”。我咋舌,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真是这“孟府”的公子?   “是你们送我哥哥回来的?”   我吞吞吐吐道:“呃,其实,哎呀,算是吧。”   孟家小姐道:“多谢二位了,我叫孟雪熙,这是我哥哥孟阳。两位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云繁道:“我们从外地过来,只是途经江邑。”   “现在天色已晚,两位若不嫌弃,就在孟府住一晚,明早再赶路吧,也好让雪熙略备薄酒,好好感谢二位。”   一番话说得言辞陈恳,倒教我不好拒绝,两个包子换人家一顿大餐,实在是很划算,但想想似乎又有点心虚……   乞丐孟公子这时扯了扯我的袖子:“吃饭。”   云繁抢在我前面回道:“既然孟小姐和孟公子如此客气,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孟雪熙笑道:“两位,请。”   我前脚刚踏进大门,就想起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便让他们先进去。我跑到之前的包子铺,将没吃完的包子解决掉,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孟府,云繁他们竟还在门口等我。   云繁问:“你去哪了?”   我据实以告,云繁用表情诉说了他的惊讶,我解释道:“以前隔三差五就能吃到包子,也没觉得什么,如今好久没吃了,实在稀罕得很,更重要的是,银子都付了啊!”   沉默。云繁转头对孟雪熙道:“走吧。”   孟雪熙莞尔一笑,领着我们往里走。   穿过回廊,走过一小片花园时,碰到迎面走来的孟老爷,他身材微胖、面容严肃,比一双儿女都要矮。   孟阳一见到他,竟害怕地躲在妹妹后面,嘴里不断嘀咕着,连牙齿也微微打起颤来。   孟雪熙叫了声“爹”,脸上全无见到哥哥时的喜悦,反而带着一丝局促不安。   “是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送哥哥回来的,他们从外地过来,所以我请他们今晚在府里住下,明早再走。”   孟老爷表情僵硬地冲我和云繁点了下头:“有劳。”在孟阳身侧停住脚,脱口一句,“没用的蠢东西!”然后又大踏步走开了。   我和云繁不明就里,站在那儿颇为尴尬,孟雪熙只是歉疚地笑笑,笑容甚是凄恻。   晚饭时,孟阳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若非他痴痴傻傻的模样,倒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他不与我们同坐,自己拿了碗筷,独自走到角落里。角落的地上有一块软垫,应该是故意放在那里给孟阳坐的。   交谈间,我才知道这孟老爷原来是江邑县的县令,孟夫人病逝得早,孟老爷也没再续弦,膝下只有孟阳和雪熙两个孩子。   我看着孟阳将还剩下半碗米饭的瓷碗搁在盘起的腿上,歪着脑袋用筷子敲打,忍不住问道:“你哥哥,他天生就?”   “不是的,哥哥小时候特别聪明,私塾里的先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十岁那年,哥哥因风寒发高烧,爹请了城南的神医张老给他看病,忙活了一天一夜,哥哥的烧才退下,醒来时却发了疯病,摔家里的东西,嘴里也总说胡话,张老就说怕是烧糊涂了。他一直给哥哥治病,哥哥的病情也确实有了好转,到十二岁那年,竟完全好了,也能继续读书了。   “爹高兴地不得了,因为他一心一意盼着哥哥考取功名,做朝廷的大官,光耀门楣。可哥哥却对进士及第没有丝毫兴趣,他与张老待得久了,渐渐喜欢上了那些草药和医术,他想成为一名大夫,行医治病。但爹铁了心只让他读四书五经,还把他的医书都藏了起来,逼着哥哥去学堂。哥哥表面上顺从,却偷偷把被爹藏起来的书找出来,为了不被爹发现,还把好多书都放在我房里。   “哥哥十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本来是进京赶考的日子,哥哥却为了救西郊一个重病的小孩,耽搁了考试日程。爹估计气疯了,勒令哥哥在院子里跪了三天三夜,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去给哥哥撑伞,爹却一把将我拉回屋,还用伞柄狠狠打了哥哥一顿。   “爹是个倔脾气,偏偏哥哥也是,爹让哥哥以后不准再行医,哥哥死活不同意,爹就当着哥哥的面将他所有的医术全撕了,其中还包括哥哥最宝贝的,张老用毕生心血写成的《杂病医理》。那些碎纸就像雪花一样落在哥哥身上,哥哥的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我哭着抱住哥哥,让他不要那么难过,他抬起手擦掉我的眼泪,温柔地对我说‘别哭,傻妹妹,哥哥没事’,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他叫我一声傻妹妹。哥哥的疯病又犯了,我想,他再也好不了了……”   泪水顺着雪熙的脸庞滑下,孟阳走过来,好奇地将脸凑到她面前,左看右看,还用筷子敲了敲她的头顶,雪熙忍俊不禁,孟阳便开心地拍手叫道:“笑喽笑喽!”   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我和雪熙中间,看了看雪熙又看我,咧嘴问道:“姐姐,你为什么不笑呢?”   我便笑了一笑:“这样?”   他满意地直点头,将筷子塞到我手里:“送给你。”又将碗放回桌上,欢快地跑了出去。 ☆、齐盘山庄   孟阳一往门外跑,屋里的三个丫鬟便着急地连喊“少爷”,也争先恐后地跑了上去。   我问道:“没有再找大夫给你哥哥看看吗?他以前能治好,说不定这次也能。”   雪熙摇头:“我把能请到的大夫都请来了,都说束手无策。”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笑笑,“算了,不说这事了。阿菱姑娘,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去西山采白叶紫苏,为了给一位朋友治病。”   “西山?你们不知道吗?现在整个西山都成了齐盘山庄的势力范围,山上的奇花异草也都被挪到了齐盘山庄的后花园,成了齐家的所有物。”   我道:“那我们说明原委,请庄主送我们一株。”   “送?你们就算买也怕是买不到。齐家虽是江邑首富,齐老爷不贪财,却是出了名的小气,恨不得把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当做他的亲生儿子。”   “那没办法了,只好去偷了。”   “那也使不得,齐盘山庄守卫很严,而且庄中有一颗碧水晶珠,传闻是东海龙王所赠,能吸收所有仙妖九成的法力,你们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难偷到。”   云繁将盘中最后一块红烧肉夹到碗里,淡淡道:“这可真是,致命的打击。”   我道:“雪熙姑娘,令尊曾是江邑县的县令,想必孟家与齐盘山庄交情不浅,能否有办法帮帮我们呢?”   雪熙面露难色:“不瞒阿菱姑娘,我曾与齐公子,我哥哥曾与齐家二小姐都有过婚约。哥哥疯病发作后,齐小姐曾来探望,哥哥也不识她,不小心用烛台砸伤了她。齐小姐从小骄纵,这次受了委屈,回去怕是添油加醋和齐老爷说了我们孟府的诸多不是,齐老爷不仅退了她和哥哥的亲事,连带着也退了我和齐公子的亲事,他虽没明说,但言外之意是担心哥哥的疯病是天生带的,怕我这个妹妹也有什么隐疾,爹非常生气,觉得丢了大面子,孟、齐两家自此便有了间隙。”   雪熙的一个婢女插嘴道:“小姐,不如去找找齐公子吧,他对你一往情深……”   话未说完就被雪熙打断:“不许胡说,齐公子现在有了家室,我有何理由麻烦他?”她的语气虽严厉,脸颊却已微微泛红。   她道:“过两天就是齐公子千金的满月酒,爹和我虽然不会亲自去,但会派府里的何管家前去送贺礼,到时你们可扮作丫鬟小厮跟着混进去,至于能不能取到白叶紫苏,就看二位自己了。”   我和云繁大为感谢,一直在孟府住着,直到齐家办酒的那天。   ***   齐盘山庄坐落在西山半山腰,比我想象得还要气派许多。前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门前吵吵闹闹,山庄内更是人头攒动。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真假掺半的笑容,随便两个人碰到一起都能称兄道弟。何管家也是一口一个“张兄”、“李兄”,他的面孔红通通的,在将贺礼献上的时候,俨然一副孟家当家的派头。   酒宴开始后,主客就坐,宽敞干净的院子里几乎摆满了酒桌。我和云繁也有幸入座,旁边一个珠光宝气的少妇睨了我一眼,将本来搭在桌上的胳膊放下来,用一种试图不动声色又巴不得我立刻察觉到的姿势拍了拍下手肘处的衣衫。   我边品尝着山珍海味,边观察着周围,盘算着该怎样走到后花园而不被看出异样。   大家吵吵嚷嚷,突然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接着是男声的叫骂,离我们不远的一桌骚乱起来,其他人都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探着身用担忧而好奇的目光看向那一桌。   过了不久,有人发现了引起骚乱的源头,一个坐在屋檐边的少女。她穿着鹅黄色的裙衫,用手撑着瓦片,双脚在空中荡啊荡。少女拿起一块瓦扔到院子里,开心地咯咯直笑,拍掌道:“一群大笨蛋!”   齐庄主面色发青,顾不上安抚受了惊吓的客人,指着那少女怒道:“又是你这个臭丫头!三番两次来齐家闹事,不要以为我不敢报官抓你!”   宾客们有些也认识那少女的,开始在下面指指点点。   云繁小声对我说:“这姑娘和你真有几分相像,连衣服也差不多。”   我仔细一瞧,还真是。   少女冲着齐庄主眨眨眼,没有丝毫羞愧:“只准你们齐家仗势欺人,不许我小打小闹吗?齐老头,你打断杨哥哥腿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呢?”   齐庄主冷笑:“杨进宝那小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齐家只伤了他一条腿,已是仁至义尽!”   “呸呸呸!”少女发怒道,“都说了首饰不是杨哥哥偷的,你们诬陷他!”   她突然从屋顶一跃而下,跳到一张桌子上,踢翻了一盘羊皮花丝,又踩着几个客人的肩膀跳到另一张桌子上……宾客们惊慌失措,院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我见时机刚好,准备出手!   我几乎是和云繁同时说道:“你在外面,我去后花园。”可我跑得比云繁快,他还在原地,我已混入了人群。   我轻轻松松地来到齐家后花园,第一眼便看到了东南角的一片白叶紫苏。我摘下一株放进盒中,正好有齐家的家丁从外面跑进来。我躲进最近的一间房,待门外人声远了才悄悄走出去。因为只顾着看身后没注意前面,在转弯处和一人猛地撞在一起,我踉跄着爬起来,发现和我相撞的竟是那个黄衣少女。   她看到我先是一愣,接着连说了几句“对不起”,捡起地上的什么东西又匆匆往回跑,我也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盒子匆忙离开。   快走到前院时,碰到迎面而来的齐庄主,我正想编个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齐庄主一声大喝:“把她给我抓起来!”   左右家丁一起朝我冲过来,我惊道:“各位大哥抓我做甚?那个臭丫头在后面呢!我只是……”脖子上重重挨了一下,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我被关在铜墙铁壁的牢房里,手也被绑了起来,只有从一扇狭小的窗户里透出的一束微弱光亮。   我踮起脚,勉强能看到外面。一个家丁在门口走来走去,我拼命拍打窗子,叫道:“喂,大哥!大哥!”我喊得喉咙都快破了,脚也踮得酸了,他才不耐烦地看向我,粗声粗气道:“喊什么喊!”   我道:“你早理我我不就不喊了?我要见齐庄主!”   他向后看了眼,歪嘴一笑:“见我家老爷?成,现在就带你去!”   他让到一边,又走来两个家丁,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牢门被打开了。我被突然照进来的亮光晃得睁不开眼,只觉得两只胳膊被牢牢夹住,两个家丁把我压出了牢房。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个不似丫鬟小姐打扮的女子与我傍身而过,她面无表情,冰冷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如利剑如毒蛇,我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却总觉得她似曾相识。   左胳膊又开始发烫,我低头去看,衣袖下隐隐有荧荧绿光,我暗暗吃惊:这齐盘山庄怎会混入妖怪?   到了正厅里,齐庄主正坐在乌木椅上悠闲地喝茶,身旁立着齐家的大少爷齐朗和二小姐齐馨。   我到了之后,齐庄主头也不抬,倒是齐朗先开口命令道:“快给莲姑娘松绑。”   缚住我双手的绳子被解下来,齐馨白了眼齐朗:“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不把她绑着,又要出来乱咬人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决定先问清楚眼下的状况:“齐庄主,你们抓错人了吧?我是和孟府何管家一起来送礼的丫鬟,不是在宴会上捣乱的那个女孩。我和她虽说长得有些相像,但还不至于像到让你们弄混淆的地步吧?”   齐庄主皱起眉头,齐馨和齐朗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齐馨秀美一拧,讥笑道:“我看这丫头八成是疯了!你以为你装作另一个人,我们就会放了你?”   齐庄主似乎很不耐烦:“丫头啊,我能理解你给姓杨的那小子打抱不平的心情,可你也在我齐盘山庄闹了多次,这次我还可以放了你,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了。”   我只好垂头丧气道:“不会有下次了,你们放了我,我保证再也不踏进齐家半步。”   齐馨哼了声:“想得可真好!”她在距我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态度傲慢,“爹,哥,我看不给这野丫头一个教训,她也不会真的长记性!”   齐庄主道:“馨儿,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她不是心疼那断了左腿的杨进宝吗?那我们就打断她的右腿,让她去陪她的杨哥哥好了。”   我一惊,这么美貌的一个姑娘竟有这样狠的心肠!   “馨儿!”齐朗呵斥道,“别胡说八道,这像是一个大家闺秀说的话吗?”   齐馨白眼一翻:“我哪有胡说?哥你可真是好心,人家在你的喜宴和你女儿的满月宴上大闹,让你丢尽了面子,你还要替她说话?你就算要怜香惜玉,也要看看时机啊。”   “我不是在替她说话……”   “你就是!难道你想就这么放她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两人正争执不下,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进来,附在齐庄主耳边说了几句,齐庄主先是愣了愣,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摆摆手道:“把她带下去!”   齐馨和齐朗都不解地问怎么了,齐庄主也不答话,脸上竟有一丝厌恶和害怕。   我莫名其妙地又被带回了牢房,路上遇到几个正在搬运花草的小厮,其中一个的背影像极了云繁,我不由放心了许多,若雪熙肯出面与齐庄主说明事情的原委,那我应该很快就能出去。   这次的牢房并非原来那一间,宽敞亮堂了许多,却和官府大牢一样摆满了刑具。一个女子从阴影里走到光亮处,我顿时心弦紧绷,竟是回廊里遇到的那个女子!   她命令其他人退下,走到我三步之外的地方。窗户里透进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显得她格外皮肤白皙,红色的嘴唇如同在血水中浸泡过一般鲜艳欲滴,却教人不寒而栗。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确实见过她,在清江桃林的那个梦里,她变成了姐姐的样子。我一直以为梦里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但这个人,却是真实存在的吗?   “查得怎么样了?”   女子开口问我,我却觉得她嘴巴没动似的,一时间竟不确定她有没有说话。她又问了一遍,我才发现她嘴唇动了,只是动的幅度太小,不注意根本察觉不到。   “小莲,我在问你话!”   我不敢不答,只好胡诌道:“一直在查,尚没有结果。”   女子道:“你应该知道,偷盗无冕权杖是大罪,若不是魔尊念在你几百年忠心耿耿、护主有加的份上,也不会给你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你追回翡璧之心将功赎罪,你可不要忘了,自己还命悬一线!”   她一边说话一边绕着我转圈,我想她是试图给我施加更大的压力,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因为我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已经很有压迫感了。   我继续胡诌:“小莲知道,但翡璧之心也不是那么好寻到的,自然需要很多时间。”   没想到这个小莲不仅是只妖,还是个曾追随魔尊黑曜的妖,只是无冕权杖是什么?翡璧之心又是什么?   “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了。”   语毕,一个男子如疾风般与我擦肩而过,在牢房中央的一把铁椅上坐下,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青铜面具,我立刻就认出来,是那晚闯入水月洞天的男子。    ☆、皮肉之刑   这个齐盘山庄着实古怪,他们竟与魔族暗中勾结?还是说,那个齐庄主其实也是妖怪?不对,如果他是妖怪,小莲就不会这般大张旗鼓地胡闹,齐朗与齐馨也不会与孟家兄妹定亲。   男子道:“小莲,你说二十日,我便给了你三十日,如今已是第二十三天,你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小莲无能,接下来的七天时间,我一定可以找到翡璧之心。”   女子冷笑道:“二十天都查无所获,七天你又能做什么?”   我的手紧紧握着,手心里全都是汗:“该查的我已查了大半,就差这最后七天,七天之后,若还是寻不到翡璧之心,小莲甘愿受罚!”   女子走到我面前,我甚至能察觉到她身上狠厉的杀气,她道:“该查的都已查了大半?那你说说看,你都查到了什么?”   我硬着头皮道:“魔尊要的是翡璧之心,至于过程如何,我想他老人家是不会关心的,有时间让我在这儿慢慢接受审问,不如早点放我回去追查线索。”   “你!”女子冷冰冰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愠怒,她的手伸到我脖子上,想掐我却还是停住了。   男子轻笑道:“好了,褚衣,论伶牙俐齿,你远不及小莲。”   褚衣悻悻地收回手,走到男子身侧:“现在就让她走?”   男子手一抬,一道绿光从他袖中飞出,缠在我腰上,我这才看清,那并非绿光,而是一根碧绿的藤蔓。很快,藤蔓越长越长,迅速爬满了我的胳膊,束缚住了我的腿,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牢牢钉在一棵树上,四肢都动弹不了。   有紫色的虫子从藤蔓里爬出来,钻进我的皮肤里,我只觉得全身上下渐渐奇痒无比,急切地想用手去抓去挠,却动不了分毫,这种感觉,简直比数十条皮鞭同时抽在身上还要痛苦百倍!   我虽非娇生惯养,但从未受过这种皮肉之苦,而且这已经不单单是皮肉在受苦了,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痒到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藤蔓终于被收了回去,我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那种深入骨髓的痒似乎还停留在体内。   “这只是一个小惩罚,若七天之后我还是得不到翡翠之心,你知道会怎样。”   我虚弱地仰起头,正对上男子冷若冰霜的眸光,这种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与五百年前我在离山看到过的那双黑瞳一模一样。漫天火光,熊熊燃烧,如岩浆般翻滚沸腾,令人窒息。   又有人走进牢房,一双青蓝绣鞋停在我面前。   褚衣厉声问道:“你进来做什么?”   齐馨娇声笑道:“褚衣姑娘别这么凶嘛,这里可是我家,我想去哪就去哪。烈炎公子,现在可以把这丫头交给我处置了吗?”   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悉听尊便。”   然后我被跟着齐馨进来的几个家丁绑到木架上,我稍稍活动了下手脚,哗哗的铁链声在安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齐馨接过家丁递上的皮鞭,二话没说狠狠一鞭抽在我身上,我本能地一哆嗦,却并未感到多大的疼痛,许是因为刚才藤蔓的折磨太过刻骨,现在的鞭笞倒算不得什么了。我想起以前小眉曾问过我一个极其无聊的问题:痛和痒你选择哪个?当时我不屑一顾,若换了现在,我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痛!   齐馨没打几下就换了个家丁,我见他身材瘦弱矮小,不由暗自窃喜,可当他第一鞭挥舞下来时,我脑海里只有五个字:人不可貌相。   皮鞭携着劲风落下,我开始从奇痒的麻木中恢复过来,巨大的疼痛袭来,我拼命握紧拳头,要紧牙关,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快点晕过去吧,快点晕过去吧!无奈我比较经打,直到感觉鞭子已经直接抽到骨头上了,我才终于疼得晕了过去……   我在一片争执声中清醒过来。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少爷?要是爹怪罪下来,有我顶着!”   齐朗大步朝我走来,解开了我手脚上的镣铐:“你们扶莲姑娘出去。”   一缕好闻的兰香味飘来,我被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走到一扇后门,迎接我的是两个熟悉的面孔:云繁和雪熙。   我一见云繁,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意志也随之开始涣散。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云繁向齐朗道谢,雪熙让云繁带着我先回孟府……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清凉的风吹到我身上,疼痛也因此减轻了一些。我怕从云端摔下去,紧紧挨着云繁,他收紧了拥住我的手,下巴轻轻搁在我头顶。   一滴咸咸的泪水滑到嘴边,我拼命眨眼,试图让剩下的眼泪流进心里。云繁,云繁,忘川之水究竟是什么滋味?在你即将忘记我的最后一刻,尝到的是苦还是甜?   闭眼前,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就被吹散在了风里。   ***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除了尚有些疲乏,疼痛已经消失了,皮鞭留下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南瓜卧在床榻边沿,一双晶亮的眼直直盯着我:“哎呀,你终于醒了!”   我有气无力:“还好活着从齐盘山庄出来了。”   南瓜似乎很愧疚:“在山庄里,我的法力也几乎全部丧失了,除了在碰到妖怪时还能发发光提醒一下你,实在是抱歉,没能帮到你。”   我揉揉它毛绒绒的脑袋:“我偷了人家的东西,也该受到一点惩罚,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我下床走到梳妆台前,果然,灰黄的铜镜里映出的,是那张与我几分肖似的脸,小莲的脸。   我指了指镜子,又指着自己,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南瓜跳到桌子上,看着镜子中的“我”道:“可能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古老法术,我也破解不了。”   我急了:“那可如何是好?”   “别担心,一般这种法术都有一定的时效,过不了多久就会自行解除了。”   我长出一口气。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南瓜立刻躲到我背后,看到云繁的身影出现后,才又跳回梳妆台上。   “你醒了?”云繁走过来,有些阴郁的眼里闪出一丝亮光,“看样子差不多复原了。”他坐到茶桌边,问我道,“阿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便将和他分开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讲了讲我在清江桃林里那个奇怪的梦。   南瓜先发表看法:“你说的那面镜子,一定是已经落入魔族之手的上古神器‘双生棱镜’,它可以映出三界之内任何一个地方,无论你身在何处,只要穿过双生棱镜,就可以走进你想去的那个地方,这应该也是不少妖怪混入仙凡二界的渠道,但是双生棱镜每隔半年才能恢复一次魔力,每次至多只能传送两个人。”   我问:“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需要标记什么的?”   云繁道:“需要标记的是另一件神器‘奥法之戒’,不管你在哪,都可以通过奥法之戒去到任何一个你亲自去过并且用法戒烙下印记的地方,它没有时间的限制,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传送。”   南瓜道:“你说的无冕权杖,那是魔族的至尊之宝,是历任魔尊才能拥有的象征无上权力与地位的法杖。不过你说的翡璧之心我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了,而且烈炎、褚衣这两个名字我也没听过,更别提小莲这种一板砖扔出去就能砸中一大堆的名字了。”   云繁笑着问道:“你没听过他们的名字,那你可听过卫都青龙使和长风白虎使的名号?”   南瓜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四大魔使?”   我想起翩儿曾对望遥提过四大魔使之事,一时来了兴致,急忙问道:“四大魔使都是些什么角色?”   南瓜鄙夷地看我:“你的知识到底有多匮乏?真不知道你在仙界是怎么混过这么多年的。”   我被它说得挺不好意思:“没好好学习神魔史是我的错,我的错。”   南瓜翻了个白眼,清了清嗓子道:“四大魔使是魔尊黑曜的亲信卫队统领,为首的青龙使,更是拥有一妖之下,万妖之上的权力和尊荣。当年,黑曜为巩固自己的统治,将魔界最东、最南、最西、最北的四块封地长风、卫都、墨丘和广陵分给四魔使驻守。其中,白虎使选择了莺歌燕舞、姹紫嫣红的春之东境长风,青龙使选择了万木葱茏、生机盎然的夏之南境卫都,朱雀使选择了百草凋敝、萧索寂寥的秋之西境墨丘,玄武使选择了天寒地冻、冰封雪盖的冬之北境广陵。他们曾帮助黑曜平定西南玉锦斑蛇叛乱,消灭了巴巫森林凶残的红毛饕餮,驱逐了神魔边境强大的木精灵一族,年纪最长的玄武使,甚至曾协助黑曜登上魔尊之位。如果黑曜真的派了他们前来,就极可能预示着魔族即将大举进攻。”   我道:“可是极界之光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攻破的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云繁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是啊是啊!”南瓜又开始在桌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我发现它一激动就容易这样,“可千万别打仗啊,我还没吃够好吃的,还没玩够好玩的,还没找到我可怜的弟弟西瓜呢!”   云繁淡淡一笑,话锋一转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雪熙。”   我奇怪:“雪熙怎么了?”   云繁沉声道:“失踪了。” ☆、初入魔界   我大惊失色:“雪熙失踪了?她不昨天还和你一起去了齐盘山庄吗?”   “昨天我先带着你回了孟府,因为雪熙说有些事想单独和齐朗谈谈,谁知傍晚的时候,她身边的丫鬟哭着跑回来,说半路上雪熙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了。我跑遍了整个江邑,也没发现雪熙的下落,我想她可能是被妖怪抓走了。”   “那我们赶紧再去找找,南瓜应该可以追踪到雪熙的气息,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   我站起身,南瓜却抬起前爪兴奋地挥了挥:“变了变了!”   我朝铜镜里看去,镜中的那张脸已经变回了我原来的模样。   云繁笑道:“现在和你说话,终于没那么别扭了。”   我乐道:“要是再不变回来,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   我们来到西山脚下雪熙失踪的地方,南瓜说雪熙的气息很弱,它只能尽力而为。起初它变成了一只颜色明亮、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我的强烈抗议下,才换了一个低调的颜色。   走了一段路,我的脚被一丛杂草缠住,越想挣脱那草越缠得紧,我试着变成一只虫子飞出来,那草竟能随着我的变化而变化,教我苦恼不已。云繁和南瓜让我在原地待着,他们去附近找找和这烦人的“留步草”相伴相生的“解忧草”,只要将解忧草放在留步草旁边,留步草就会自动松开。   没过多久云繁又折返回来,递给我一颗黑色药丸:“差点忘了,留步草会不断吸收你的灵力,把这个吃了,能撑一段时间。”   我说了声谢谢,接过药丸一口吞下。   云繁很快又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一株细长的草,我道:“这么快就找到了?”   “解药草本就与留步草长于一地,不会太远的。”   他将留步草放在地上,缠住我的留步草立刻就松开了我的脚,像触角般伸向了解忧草,一把卷住拖回了草地里。   我赶紧把脚缩回来,却觉得身子有些发软,道:“云繁,你刚才的药丸还有吗?我有些没力气,你再给我一颗吧。”   云繁一怔:“什么药丸?”   “就是你走之前给我的那颗黑色药丸啊。”   “黑色药丸?”云繁脸上满是困惑,“你在说什么呢?”   我将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喂喂,你失忆了?”   云繁苦笑道:“我确实不记得给过你什么药丸。”   这下我开始紧张了:“那是谁假扮你给了我那颗药丸?我不会中毒了吧?”我想到雪熙的无故失踪,这里很可能有妖魔出入,那个假云繁,说不定就是抓了雪熙的妖怪。   云繁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道:“就是浑身没力气。”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银瓶:“这是霂雪霜露,有解毒清神的功效,你先吃一粒。”   我从瓶中倒出一个极小的红丸吞了下去。   云繁问道:“感觉如何?”   我扇了扇嘴里弥漫的苦味:“没这么快吧?”   云繁笑了笑,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的笑有些奇怪。   没走几步,全身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一样,我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上……   睁开眼时,雪熙正担忧地看着我。见我醒来,她梨花带雨的脸上荡漾出一个极美的笑。   “雪熙!”我猛地坐起身,“总算是找到你了。”   “阿菱,你怎么也被抓到这里来了?”   抓?我环顾四周,看到十来个女孩蜷缩在一起,有的低声哭泣,有的目光呆滞,还有几个正用好奇而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是一间三面筑墙的牢房,一面空空如也,放眼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如银蛇般细长的闪电不时划过空中,伴着阵阵铁锤直击大地般轰隆的雷声,教人毛骨悚然。我们就像处在即将狂风暴雨的云端之上,可这里,没有雨过天晴,仿佛只有无尽的黑夜与恐惧。   这就是极界之光的另一边?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的是雪熙,回答的却是离我不远的另一个姑娘:“这里是妖月姬的地盘,为了保持她千年不变的美貌,每隔一个月她都要连续三天饮下女孩的心头血,我们就是被抓来这给她做药引的,一旦人数不够了,他们又会去抓一些新的年轻貌美的姑娘进来。”   我摸上自己的脖子,咽了口唾沫:“那被剜了心头血之后会怎样?”   “还能怎样?”那姑娘眉毛一竖,全然没有害怕,反倒甚为气愤,“估计都死了呗,这群吃人的妖怪,怎么会放过我们?”   这时牢门哗啦一响,三个黑衣侍卫从外面走进来,牢里的姑娘们都抱成一团,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为首的侍卫依次走过每个人跟前,我见方才和我说话那姑娘正狠狠瞪着他,一副凛然就死的模样,不由赞叹:好气魄!   最后他在我和雪熙面前停下,我努力把头偏到黑暗里,但转念一想,抓雪熙不如抓我,雪熙毫无还手之力,好歹我还能拼一拼,有一线逃跑的生机,便稍稍抬起头。眼睛还没瞄上他的脸,就听他一声令下:“把她带走。”   后面两个侍卫走过来,提起雪熙就像拎了一只小猫。我本打算变身后跟出去,无奈为首那个侍卫一双豹眼一直凶巴巴地扫视着我们,直到反身退出牢房,砰咚关上了牢门。   我跑到门边,发现这门与墙严丝合缝,竟无一点漏洞。我试着使穿墙术出去,也屡次告北,不禁暗叫完了完了。   “你干嘛呀?好好坐着!也想被抓走是吧?”   我被之前那好气魄的姑娘拉回原地坐着,心中焦躁不安,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从这里出去的路?”   “出去?你说逃走?”   “对。”   “别傻了!就算有路,也没人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之前有个姐妹,听说她在被带去见妖月姬的路上偷偷溜走了,后来还不是很快被抓到了,而且妖月姬为了惩罚她,一点一滴慢慢吸干了她的所有血,然后把她扔到了一个满是恶兽的森林里。”   “这么说你还是知道出去的路?请告诉我吧。”   “哎呀,告诉你也无妨,但你千万不要痴心妄想,不然连个全尸都没了。”   “好,我不痴心妄想。”   她看了看周围,凑到我耳边:“有一棵巨大的月桂树,只要你在外面,不管在哪儿都能看到。那棵树是这里最高的地方,也是唯一能出去的通道。”   “一棵树?从树洞里钻出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在这牢里待了三年,虽然探听到了不少东西,但也不是什么都清楚的呀。”   “你在这里待了三年?”   “是啊。”她靠在墙上,双腿伸得笔直,手搭在肚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无边的黑色夜幕,“所以有时候我倒是希望被带去见妖月姬,那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她合上眼,好久没再说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太累了。我也学她一样,舒服地靠墙躺着,却一点儿都不困,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出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门又打开了,还是之前那三个侍卫。这次我早有准备,在门刚开时就变成了一只飞虫。   这次带走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一直捂着脸痛苦。我随他们飞出牢房,回头看时,那个和我说话的姑娘正隐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表情。   飞出地牢,走过黑水池白骨搭建的浮桥,红莲遍地的高台以及三百多级长满青苔的螺旋石梯,我在十八根象牙柱撑起的水晶宫殿里见到了妖月姬。   她正半躺在铺满白绸薄被的软榻上,火红色的长裙一直拖到石阶下,裙摆绣着大团的金丝牡丹。一弯花河环绕着半个宫殿,与几近透明的琉璃穹顶相互辉映,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   二十个婢女侍立两旁,一张雕龙砌凤的檀木椅上,还坐着一个发带束额、锦缎玄衣的男子。   妖月姬近身一个年级稍长的婢女走到那被带来的姑娘面前,执着银刀的右手伸向她胸口,我闭上眼,凄惨叫声几欲刺穿我耳膜。   那婢女将一碗盛着鲜血的碗递给妖月姬:“主人。”   妖月姬一手接过碗,一手指着那已倒在地上的女子。一道红光自她指尖发出,将那女子周身围住,很快,女子竟被变成了一个布偶娃娃。   婢女将布偶捡起来,插到花河之中,我这才惊觉,原来那并非花河,而是成百上千个色彩明亮的布偶娃娃,且都是穿着长裙的女娃。它们堆放在一起,就像是五彩绚烂的花丛。   妖月姬饮完血又躺回软榻,嗔怪着对木椅上的男子道:“要不是你非要讨走刚才那个女孩,我也不用等这么半天才喝上血,额角的皱纹好像又出来了。哎,那女孩可真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啊。”   刚才那个女孩?那不是说的雪熙吗?我大喜,原来雪熙没有被变成布偶娃娃,太好了。   男子嘴角微微上扬:“她再美,也不及妖月姐你的十分之一,妖月姐这般容颜绝世,还嫌有皱纹,你让其他女子可怎么活啊?”   “哈哈哈,还是壑川你这小子会说话,上次我将同样的话说与醇酴那老家伙听,他竟然说‘妖月你这么美,多几道皱纹也还是美’,教我郁闷了好几天呢。”   “壑川也是实话实说,能博妖月姐一笑,是壑川的荣幸,若妖月姐以后能在魔尊面前为壑川多多美言几句,壑川定会感激不尽!”   妖月姬细长的眉眼笑成一道弯月:“壑川,你是堂堂白虎使,不用这么婉言软语求我帮忙,就算我不提,魔尊也一样对你器重有加。”   原来他就是长风白虎使?看起来虽不像南瓜说的那样有三头六臂似的,但身上那股邪魅之气确实令我望而生畏。这个妖月姬,竟然有本事教白虎使都毕恭毕敬,想必定是什么大人物,看来要想带雪熙从这里逃出去,实是玩命的游戏。   壑川与妖月姬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退。我小心翼翼飞到他后面,唯恐还没来得及变回人形,就被他一掌拍死了。   他走到一间厢房前停下,想推门又止住了,问门外的婢女道:“她怎么样?”   一个婢女回道:“一直待在屋子里。”   另一个婢女道:“开始时还又哭又闹的,现在已经安静下来了。”   壑川命令道:“好生看着她,有什么意外立刻禀报我。”   他又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走掉。见他走得远了,我才敢从门缝里飞进去。厢房里的布置与一般女子闺房无二,雪熙正呆呆坐在屏风后的圆桌边,眼睛又红又肿。 ☆、月桂飘香   “雪熙!雪熙!”   我喊了好几声,雪熙才意识到是一只小飞虫在说话。她神色慌张地看看外面,又看看我,犹豫着伸出手,让我停在她手心。   “你,是谁?”   “别怕,我是阿菱。”   “阿菱?”她赶紧捂住不小心提高了音量的嘴,眼里满是惊喜,“你,你会法术?”   我点点头,但一想自己现在是只虫子,任何的肢体语言都只能是表意不明,便说道:“略通一二。雪熙,我带你逃出去,你按照我说的做,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来,我们要抓紧。”   我先出去飞了一圈,摸清了去月桂树的路,然后回到厢房,和雪熙商议了下逃走的策略。先由雪熙把两个婢女都喊进来,我再将她们打晕,我们再换上她们的装束。我将换上雪熙衣服的那个婢女抬上床,假装在熟睡。   雪熙担忧道:“万一她们醒过来怎么办?”   “放心,不过一两个时辰,她们醒不了,快走吧!”   我们一路低着头,虽然有几次被其他人奇怪地盯了片刻,但好在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月桂树所在的地方,假山石林后的一片湖水中央。   月桂树枝繁叶茂、高大非常,淡黄色的桂花星星点点挂在枝叶丛中,散发出芬芳馥郁的醉人香气。湖水平静无波,飘落的花瓣如同一只只小船,载着日月光辉,停驻在莹莹碧水间。   我原以为这桂树会有个树洞什么的,但我绕着走了好几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找不到类似于出口的通道,一时心急不已。   “雪熙,你在下面等着,我上去看……”   这看字还没说完,一群黑衣侍卫便从石林里冲出来,为首的正是那白虎使壑川。   雪熙一声惊呼,紧紧贴着我,连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我给她打气:“别怕,我很厉害的,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我发觉说这话时自己竟然脸不红心不跳,不由大受鼓舞。   “真的?”雪熙半信半疑,但明显镇定了不少。   “当然,这种情况下哪有打不过还逞强说打得过的?我脸皮没那么厚,嘿嘿。”   雪熙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我挺直腰杆,连自己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谎话了。   壑川紧握双拳,面色铁青,似在强压怒火:“雪熙,我给你时间让你考虑,你不答应我自然放你走,可你为何二话不说就要逃走?给我一句答复真的这么难吗?”   雪熙猛地摇了下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对不起,你,你放我走吧。”   我惊道:“雪熙,你们认识?”   雪熙轻轻“嗯”了声。   壑川连连冷笑:“现在想走?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他大踏步走来,我将雪熙推到一边,一扬手,金叶旋光便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说句实在话,我原本觉得自己能打赢四大魔使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可当十几招下来,我和壑川还能打个平手时,我认为我对自己进行了错误的评估。等打到二十几招时,我才意识到我的自我认知其实挺到位,是对手对我进行了错误的评估。   因为壑川道:“你这丫头倒有些能耐,可惜火候不够。”   说完这句话,他就奋力一掌将我打出三丈多远。我将一块石头撞得四分五裂,倒地的瞬间我以为自己会遍体鳞伤,没想到不仅没怎么伤,还能好好站起来。哎,有能耐是假的,皮糙肉厚倒是真的。   又硬接了壑川几招,这次我被打到了湖边,还好雪熙及时拽住了我,不然我直接掉湖里去了。   壑川站在十步之外,朝雪熙伸出手:“雪熙,过来。”   雪熙惶恐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形势很明朗,夸下海口的我明显不是敌人的对手,若再负隅顽抗,怕是连雪熙也保不住我。   正犹豫中,壑川的耐性似乎已被耗没了,他快速结出一个封印,我识得那是“困兽之印”,心下大骇,想躲闪却已来不及——   困兽之印没能困住我,一个人突然跳到我面前将封印给破解了。我还没看清来人是谁,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往后一倒。待身体触到冰凉的湖水时,才想起用定身术,但是已经晚了。   衣摆被谁拉了下,可惜没拉住,我没有掉进湖里,而是穿过了湖水,一直往下坠……   快落到地面时,我捏了个诀,让自己像羽毛那般轻飘飘落在这一大片桂树林里。我一掌削向身后,却被那个叫烈炎的男子轻巧避了开。   想到上次我被他的藤蔓折磨得半死,不由心头火起,下手也狠了几分。他连接我几招,却只守不攻。我的金叶旋光打向他,他也只是侧身闪过,左肩膀的衣服被削了一个大口子。   我老毛病又犯了,停住手怒道:“你为何不还手?”   烈炎双臂抱胸,悠闲地靠在一棵桂树上:“我本来就没想和你打,为何要还手?”   我疑惑:“你大老远从上面追下来,不是要抓我回去吗?”   烈炎道:“我要想抓你,刚才就不会救你了。”   “是你破了困兽之印?”我有点难堪,“你,你为何救我?”   烈炎调整了下靠树的姿势,正对着我:“为了与一个老朋友重逢。”   我愈来愈糊涂:“谁是你老朋友?”   烈炎摘掉了脸上的青铜面具,似叹息般浅浅唤道:“阿菱。”   我懵了半天,才如梦初醒道:“你是,阿炎?”   我想起了不周山山脚那个与爷爷相依为命的少年,总是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单薄布衫,总是在接过我递给他的绿豆糕时略带腼腆地笑,总是在望着半山腰那座气魄非凡的宫殿时怅然若失。   “你……你怎么认出我来的?”他乡遇故知,真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   “你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没什么变化。”   “你真是好眼力!”阿爹阿娘的老朋友都完全认不出我来了,你竟然还说我和以前一模一样,实在是好眼力!   我问道:“那个时候你不辞而别,从不周山搬走后去了哪里?”   “四方游历,到处漂泊。”   烈炎说得轻松,我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无奈与辛酸。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你问什么他都不愿意说的固执少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搬离不周山的缘由,他似乎总是怀着许多秘密。其实,我现在最想问的是他怎么会为魔族效力,若他本就是妖,为何会住在不周山?但不知怎地,我却一句也没问出口,倒是他先问道:“阿菱,你怎么跑到妖月宫来了?”   “我和我的朋友都是被抓来的,差点就被妖月姬剜了心头血,变成布偶娃娃了。对了,你也住在妖月宫吗?”   “我不住在妖月宫,明日是妖月姬一万一千岁的生辰,我是来给她贺寿的。”   说这话时,他一直盯着我身后某个地方,此时嘴角上扬,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四五岁的白胖小子正站在我三步开外的地方,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烈炎,见我看他,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眼睛仍不眨一下。   我扮了个鬼脸吓他,他也毫不害怕,走到我面前,举起手里的橘子。   我俯身看他,笑眯眯地说道:“你是要把橘子给我,还是要我帮你剥呀?”   他保持着高举橘子不动的姿势,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便一句句问:“你要把橘子给我?”   他点头,我刚想接过橘子,又问了句:“我帮你剥?”他又点了下头,我只好自己做出判断,“那我给你剥吧。”   我正要把剥好的橘子给小男孩,一个年长妇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把抱起小男孩:“叫你不要乱跑你不听话,小心被兔子精抓走了!”说完戒备地打量了下我和烈炎,问道,“二位不是王家村的人吧,外地来的?”   我尽量笑得天真善良:“是啊大婶,我们只是路过这里,被这一大片桂树吸引了,就想到处看看。”   大婶紧张的表情和缓了些:“那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道:“我们,要去江邑。”   “江邑?”大婶拧着眉细想了会儿,“江邑不是在吴川那边?很远的啊!”   “是……是吗?确实很远。”   “哎哟,现在天都晚了,两位还是去我家住一宿吧,再晚些,怕是兔子精就要出来了!”   “兔子精?”我快速瞄了烈炎一眼,“大婶,你们村子里有妖怪?”   “姑娘哎,别这么大声!”大婶紧张兮兮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先到我家去,再与你们细说。”   ***   大婶家除了那个给我橘子的胖小子,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大婶去忙活时,同样热心肠的大叔便坐下与我们闲聊。   我问起兔子精的事,男孩立刻从一堆积木里抬起头看我,大叔也放下刚端在嘴边的茶碗,警惕地去检查了遍已关上的门窗,复又坐回来,摇头叹道:“也不知我们王家村哪里来的劫难喔!   “半年前,村子里来了个外地人,这人虽穿得体面,也彬彬有礼,却长得极其丑陋。他说自己本是要去建邺探亲,不想被偷了钱财,身无分文,希望能在我们村里找点事做,赚些盘缠。哎呀呀,他那副相貌,谁想收留他?后来还是村长见他可怜,便留他在自家的小医馆干活。谁知那人不知感恩,偷了村长家里的墨玉镯子,村长一怒之下将他赶出了村子。   “不久之后,村长的小孙子就在夜里失踪了,几天后又莫名其妙地自己回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啊,孩子估计吓坏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知道。再后来,就是李大娘家孙女,二狗他儿子、石头家闺女,再来啊,就是我这大孙子……”他指了指又开始低头玩积木的男孩,“先后失踪,可又都是在半个多月后回来了,现在,老刘他孙女又不见啦!”   烈炎道:“这些都是兔子精做的?”   “可不是嘛,本来我们还稀里糊涂搞不清楚状况,直到二狗他儿子失踪后,二狗到处去找,竟然在村后郁山的一个山洞里看到了一只正变成人形的兔子精,那人啊,竟就是偷了镯子被赶出去的那个丑八怪!可妖怪有法术啊,谁敢去抓他?好在这些孩子被抓走后都给还回来了,我们也没那么担心,可还是害怕呀。你们想想,身边就住了个妖怪,能不害怕吗?就怕哪天那兔子精妖性大发,把我们通通吃掉可怎么办?”   大叔连连叹气,我道:“那兔子精把人抓去了又还回来……他想干嘛?”   “这,我们哪里能知晓?只是被抓走的孩子确实没缺斤少两,真是奇了怪了。”   烈炎道:“有些妖怪为了修炼,可能吸精气、喝人血……”   “对!对!”大叔突然一拍桌子,激动不已,“就是吸精气!我家娃娃回来之后,你问他什么他都说不清楚,刚开始几天就跟丢了魂似的,这可不是被妖怪吸了精气吗?”   “大叔,我帮你捉妖吧。”   大叔眼一瞪:“捉妖?我们村里最壮实的小伙子也不敢去惹那兔子精,你一个小姑娘捉什么妖?你们吃过饭就早点休息,明天等大家伙都起床做事了你们再走。”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暗暗决定,等天暗了就去郁山捉妖。白虎使我打不过,一个小小的兔子精我还能应付不了? ☆、郁山捉妖   我决心去捉妖,可一直到晚上出门前,我都没考虑好要不要叫上烈炎。他从始至终都不提捉妖的事,而且他既已入魔界,这兔子精就算是他的同胞了,喊他捉妖的话,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我偷溜出门,谁知屋外已立了一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烈炎。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说要去捉妖吗?”   “是我要去捉妖……你,也去?”   烈炎微微挑眉:“怎么,你打算一个人去?”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你与我一起,最好,最好。”   月光笼在他身上,晕出朦胧的华泽,他淡淡一笑,就像多年前我在不周山最后见到他的那一次一样。我从心底泛出些许悲凉,恍恍惚惚这么多年,昔日故友仍在,可惜那些好时光却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沿着我向大叔打探到的路线上山,上山的路平坦宽阔,既没有滚落的碎石,也没有挡道的荆棘,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大叔所说的那棵“巨大的月桂树”。   我仰头望着赫然出现在视野中的桂树,觉得比妖月宫的那棵还要大上许多。弯弯的月牙就挂在桂树枝头,淡黄色的桂花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然后像蝴蝶般翩跹而舞,离开了繁枝错杂的枝干,落到坚实的地面,碧绿的草间。   过了桂树没多远,就有一个丛草掩映的山洞,洞口很小,我弯着腰才能进去,洞内却甚是宽敞干净。一堆厚厚的干草上,正蜷着身子睡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还放着用树叶包裹的野果。   我见洞内还有几个更小的洞口,小声问道:“这兔子精会不会在洞里?”   烈炎还没回答,小女孩就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然后从指缝里看到我和烈炎,猛地放下手,一脸警觉:“你们是什么人?”   我安抚道:“小妹妹别怕,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那个……那个兔子精在哪里啊?”   小女孩张口欲答,一个人影倏地从洞里边一个小洞口钻出来,伸长了手臂抓向小女孩。   我赶紧出招阻拦,兔子精被金光击中手臂,“哎呀”一声放开小女孩,冲出了山洞。   烈炎比我快了一步,在桂树下堵住了兔子精的去路,两个身影很快缠打在一起。我只见光芒四射,幻影重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烈炎的实力明显在对手之上,兔子精被他一脚踢飞,撞在树干上,桂花洋洋洒洒碎了一地。兔子精伤得不轻,趴伏在地上,竟变成了一只白兔的模样,白兔双目猩红,体型比一般兔子要大。   我正想上前,那兔子却渐渐膨胀起来,越胀越大,最后都快与桂树同高了,双脚直立,两只前爪也变得锋利无比。   我和烈炎被迫连连后退,兔子精还在变大,直到高出桂树一个脑袋,将天边的月亮也遮挡得严严实实时方才停止。   我骇然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看到它原本浑圆的尾巴此时已变得又细又长,拔地卷起一棵小树便向我们横扫过来。   我双足点地跃到半空,和烈炎合力攻向兔子精,谁知它的皮肉竟似钢铁般坚硬无比,连金叶旋光也穿不透。它一跺脚,我在空中都能感到整座山晃了一晃。   一不小心,我一只脚被兔尾缠住,被颠来倒去地甩了又甩,还好在被扔向一块岩石时借了烈炎之力挣脱出来,却一时头晕眼花分不清方向,差点又被抓住。   我着急,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不是被这兔子精甩到晕死,就是被一爪扇死!我到处搜寻烈炎的身影,发现他不知何时跑到了兔子精的脑袋上。   “阿菱,让开!”   我听话地避到一边,见烈炎的周身升腾起一团黑色之气。他结了个样式极其复杂的方形封印将兔子精兜头罩住,然后那团黑气化成了两条黑龙,将兔子精的四肢牢牢禁锢住。它就像被钉在了一面无形的墙上,巨大的身躯不断痛苦地扭曲着,发出一种似狼似虎的奇怪叫声。   我见机打出四道新月金芒,金芒如箭般疾飞,穿过了兔子精的胸口,它的身体急剧缩小,终于变回了普通的兔子模样。   那被兔子精抓来的小女孩从我们身边跑过,一把将兔子抱进怀里,凶巴巴地冲我们喊道:“坏人!你们不要伤害他!”   我道:“小妹妹快过来,那不是小兔子,是把你抓来的大妖怪啊!”   小女孩却固执地朝我们发火:“你们才是大妖怪,你们把小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打死了!”一张小脸皱成一团,竟“哇”地了。   烈炎道:“它还没死。”   他手掌轻抬,那兔子便从小女孩怀中升了起来,身体抽搐了几下,跳到地上又变回了人形。我看清了他的长相,确实如大叔所说“极其丑陋”,不禁悚然动容。不料小女孩却毫不害怕,反而破涕为笑:“小兔子太好了,你真的没死呀!”   兔子精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勉强笑道:“放心,小兔子没事。”   这状况我真是始料未及,不由呆立在原地。   兔子精看向我们,哼了声:“你们是村里人请来抓我的吧?法力还挺高!”   烈炎道:“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白兔精竟也有如此惊人的法术,这‘蛮荒八术’之一的膨化术,你是如何学来的?”   “你也知道蛮荒八术?你是谁啊,你也是魔族的?”   烈炎厉声道:“回答我。”   兔子精一哆嗦:“我说我说!我以前一直住在巴巫森林边缘,那个时候红毛饕餮还住在森林里,我的膨化术就是偷偷从它那儿学来的。哎,本来我还想多学几个法术,谁想到我只来得及学成膨化术,魔尊就派了四大魔使前来捉拿饕餮,乖乖……”   他吸了一口气,续道:“那一仗打的是风云变色,地动山摇,饕餮死了,我们这些小妖小怪也都跟着遭了殃,家园被毁得面目全非,我还被火光击中,奄奄一息地倒在那。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才有一个好心的漂亮姐姐路过救了我,把我带回了妖月宫。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谁,大概是妖月宫的宫女吧,我在宫里得不到自由,很快便找了个机会从月桂湖逃了出来,逃到王家村外的一个山头,我又在那里修炼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我终于修成了人形。可能是法力不够,只能修得现在这副丑样子,躲在山里也不敢出去。   “有一次我无意间救了一个高人,他为了感谢我,说能为我实现一个愿望,我便请他帮我变成了一副好样貌。如愿以偿之后,我便下了山来到王家村,村里的人待我可好了,我也渐渐喜欢上了村子,不想离开。谁知有一天那高人的法术失效了,我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就偷偷溜出了村子。   “哎呀呀,我一个人躲回山里,没有葱油大饼,也没有月桂花糕,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我想啊想,突然有天就想通了,村里的人那么好,我就算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们也一定不会嫌弃我,所以我又回到了村子里。   “可这回,他们虽然还是对我以礼相待,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我想不明白,我还能替李大娘挑水,还能给刘叔砍柴,还能陪孩子们玩耍,他们为何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喜欢我了?”   我道:“可是村长还是收留了你啊,你非但不感恩,还偷了他家的东西。”   “我呸呸呸!”兔子精眼里凶光一闪,“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手镯根本就不是我拿的,我好不容易才能留在村子里,吃好的住好的,我偷手镯做什么?再说了,我一个妖,那只破手镯对我有何用?”   我无话可说,他满意地哼了一声,继续道:“东西不见了就说是我偷啊,他们哪只眼看到了?不过就是找个借口把我赶走罢了!”   我道:“那你也不应该心生怨恨,把村里的孩子都抓到这里来啊!”   “小兔子才没有抓我们。”小女孩开口道,“是我自己来找他玩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   兔子精道:“我被赶走后就躲到了这里,有一次小柱子,就是村长他小孙子,到山里玩,迷了路又崴了脚,我治好了他的脚伤,还把他送下山,他听到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从家里拿了好多吃的带给我,还认出了我就是之前住过他们家的那个哥哥。我简直不敢相信,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他?他那么好看,我却这么丑!’小柱子的话我永远都忘不了,他说‘我就知道,你和那个哥哥一样温柔,我崴到脚了还会给我揉揉。’我感动不已,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山里,就让小柱子在山洞里陪我玩了两天。   “后来,村里的其他孩子陆续到山里陪我,我答应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带好吃的给我,愿意陪着我,我就实现他们的一个小心愿,但请他们给我保密,不要告诉家里人。”   他又抬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道:“只有孩子们不会因为我长得丑就讨厌我,也不会因为我是妖怪就害怕我。”   小女孩高兴地亮出腕上的一串玛瑙镯子:“这是小兔子送我的,好看吗?”   我笑着对烈炎道:“我们来捉妖,却捉了个这么奇异的故事。”   烈炎亦笑:“是啊,看来很多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兔子精嘟哝道:“就是就是!谁让你们听他们乱说,一跑来就把我打伤的!”   我道:“就算你没伤害孩子们,可你这样整天让村里人担惊受怕的,不也是在伤害他们吗?孩子们不懂事,离开家来陪你玩,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兔子精撇撇嘴:“那你们想我去哪?我除了巴巫森林,就只熟悉这个王家村了。”   我转而看向烈炎,或许他有办法。   烈炎思量良久,道:“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回魔界,我应该能给你找一份差事。”   兔子精看看烈炎看看我,又看看身边的女孩,点头道:“好吧,反正打也打不过你们,就听你们的安排。”   我拍手笑道:“这下子就圆满解决了。烈炎,我们还是先回大叔家,明早再走吧,免得他们疑心。”   烈炎有点诧异:“你也要与我们一同回去?”   “当然了,我有朋友被困在妖月宫,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是月桂湖与你一起的那位姑娘?”   “对,她叫孟雪熙,是江邑县县令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她好像和白虎使壑川有些瓜葛。”   听到雪熙的名字,烈炎眸光微震,竟也跟着我低低呢喃:“孟雪熙……” ☆、美玉无瑕   我见烈炎反应奇怪,便问了句:“你也认识雪熙?”   他一口否认:“不认识。”稍稍停顿,又问我,“觉得你能从白虎使手里把人带走吗?”   这个问题让我很尴尬,事实已经证明,我非但没带走雪熙,若非烈炎相救,还差点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不过,如果烈炎肯帮我,说不定我就能和雪熙顺利逃走。   我厚着脸皮请求烈炎的帮助,竟被他断然回绝。   “我恐怕帮不了你,白虎使的私事,我无权干涉。”   我甚为失望,只好道:“那就算了,带我一起回妖月宫吧,我自己再想想法子。”   烈炎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烈炎便告别了大叔大婶,来后郁山和兔子精汇合。烈炎回去的办法原来竟是穿过双生棱镜。之前在桃林梦里褚衣已用了一次,而南瓜说这双生棱镜使用一次后需半年才能用第二次,可如今距上次使用不足三个月,怎么又能用了?   棱镜打开后,镜中是一片空白。烈炎将法力输送到棱镜之中,良久方映出花园一角。我见他额上有汗珠沁出,想来是耗损了不少修为才让双生棱镜得以快速恢复魔力。   兔子精用手摸了摸棱镜边缘,赞道:“这是什么宝物啊?太神奇了。”   我推了他一把:“别看了,快走吧。”跟着踏入镜中。   回到妖月宫一处花园后,烈炎问我:“要不要给你安排一间厢房?”   我笑道:“不用了,别忘了我可是被抓来的。”默了下,又道,“谢谢你啊。”   烈炎道:“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你要去找朋友就快去吧。”   我与他们告别后就变成了一只飞虫,四处找寻雪熙。不消一刻,我就找到了之前雪熙住的房间。门前依旧站着两个婢女,但却不再是之前那两个,年纪似乎都长了些,面容也不如原来的和善。   我想偷偷飞进去,却被屋外的结界给弹了回来。雪熙应该还是被关在房里,只是这屋子被壑川设了结界,我怎么尝试都突破不了。默默感叹了下自己的法力低微,我暗下决心,以后若回到赤梁,定要痛改前非,好好跟暮穹修习仙法。   我停在回廊的悬梁上,不断想着办法,左想右想,直到有说话声将我的思绪从远方拉了回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了。我用触角挠了挠脸,又用翅膀扇了扇脑袋,待完全清醒过来,壑川已经进了屋里,门又关上了。   我静静等着,开始时屋子里很安静,接着争执声响起,我一句完整的话都没听清,一阵刺耳的瓷器碎地声后,又突然安静下来。半盏茶之后,壑川从屋里走出来,脸色如常,看不出是生气还是高兴。   壑川走后,门外的一个婢女忍不住开口问另一个:“这姑娘是什么来头?为何白虎使如此上心?”   另一个责备道:“白虎使的事你也敢管?你有几个脑袋?”   “我这不是好奇嘛!姐姐,你在白虎使身边的时间比我长,应该多少知道点什么吧?”   “知道什么呀?我只知道白虎使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不要问东问西,多嘴多舌的。”   “好姐姐,你就跟我说说,我保证不会到处乱说,你看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事儿,我有跟谁透露过零星半点吗?”   “你可真麻烦!其实我别的不了解,只知道她叫孟雪熙,是白虎使惦念了好久的人。明天白虎使还要带她去参加妖月姬的寿宴,估计是想纳为侧室。”   “可她只是一介凡人,白虎使如此尊荣显贵,怎能娶她?”   “只要白虎使愿意,岂有你我质疑的余地?”   “但是魔界其他长老能同意吗?宛夫人能同意吗?”   “这就难说了,但凭白虎使如今的身份地位,魔界又有几个敢逆他意的?不过明天的寿宴宛夫人的哥哥千里光和妹妹红萼都要来,他们是荒原望族,曾立下赫赫功勋,又都心胸狭窄,手段狠辣,少不了会给白虎使和雪熙姑娘添麻烦。”   “就是!我还听说,宛夫人和深受青龙使宠爱的沐莹姑娘还是结义金兰,若宛夫人闹起来,白虎使未必招架得住吧?”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原来今晚妖月姬要举办寿宴,那我就有机会接近雪熙了,到时候群妖聚集,一定嘈杂混乱,说不定就能趁乱带雪熙逃走了。   我打定主意后便一直悠闲地在梁上待着,中午的时候去烈炎那儿蹭了顿饭,还吃到了钟爱的山核桃,大为满足。   我见案几上放着一个发出七色彩光的玻璃球,甚感新奇。   烈炎道:“这是七彩应心珠,只要你把手放在珠子上,它就会根据你的心情变幻出各种不同的颜色。比如你高兴,它会变成绿色,你生气,它会变成红色。”   他把手轻轻搭上去,玻璃球真的变成了像海草一样的绿色,手一拿开又变回了七色的流光。   我也将手放在珠子上,珠子又成了和方才同样的绿色,我开玩笑道:“它不会只能变成绿色吧?”   烈炎淡淡道:“当然不是,只能说明我们现在的心情都不错。这是我从一个喜欢收集奇珍异宝的朋友那儿搜刮来的,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妖月姬,这东西没多大作用,只是好玩罢了。”   “这么说,你也收藏了不少宝贝啊。”我琢磨着用词,慢慢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翡璧之心?”   烈炎果然微变了脸色:“翡璧之心?”   我点头:“忘了在哪听别人说过,我一直很好奇。”   烈炎没说话,只是背转身去。   “你也不知道吗?那算了,可能并非什么宝物吧。”   “听说过天心玉吗?”   “天心玉?”我怔了半天,“就是传说中聚集了远古众神残存之灵气,拥有撼天地动乾坤之力的玉石?”   烈炎道:“你说的不错,谁拥有了天心玉,谁就可以得到几近无敌的法力,掌控权倾四野、一统八荒的机会。在魔界,我们都把天心玉叫做翡璧之心。”   原来魔尊派手下寻找的竟然是天心玉!我强压住内心的震惊,道:“可是天心玉只是一个传说,它真的存在吗?”   “谁知道呢。”   烈炎不经意间用手指轻触七彩应心珠,七色的玻璃球变成了浅红色。   ***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想翡璧之心。虽然大家都说天心玉乃传说之物,但传说这种东西,总归不会空穴来风,而且我上次被迫扮作小莲时,确确实实亲耳听到烈炎和褚衣说要追查翡璧之心的下落,难道世间真有天心玉?魔尊黑曜发现了蛛丝马迹,才派他们去打探?要真被黑曜得到了天心玉,那我们还打什么?直接缴械投降算了,我还能回家安安稳稳地种块地、卖个瓜……   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间,原本安静的院子也变得喧闹起来,不时有人来来回回,进进出出。我焦急地等着,终于在天色将黑为黑之际,壑川亲自过来接走了雪熙。   雪熙换了件合欢层叠的紫缎霓裳,向来随意披散的乌发也束之高髻。院子里的海棠深深浅浅、绚烂多彩,此时却已尽失了颜色,也只有雪熙这般的女子,才可令满园春/色都成了附庸之物。   壑川携了雪熙的手,止不住眼里满溢的笑意:“雪熙,你可真是一块无暇的美玉。”   雪熙双颊嫣红,挣脱不开,只有由着壑川握住自己的手。   我一路跟着他们,第二次来到了这座华丽不凡的宫殿。妖月姬仍旧穿着那件裙摆绣了牡丹的火红长裙,只是铺着绸缎的软榻换成了镶金嵌玉的美人靠。   殿内歪歪扭扭地放着两排桌椅,如长蛇般一直排到大殿门口。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还不断有新的花样端上去。此时殿内几乎已是座无虚席,热闹非凡,连没有摆放桌椅的空地上,也挤满了你推我搡的妖怪。   我从未参加过魔族的宴会,如今见了这番场面,不禁哑然失笑:这哪里是宴会,确定不是市井集会?在仙界,越是这种大场合,越是讲究尊卑有序、整齐划一,连上菜的仙婢也是一个紧跟一个,井然有序地进出,容不得半点差错。你看一个神仙的座位,就知道了他的地位,至于那些没品没阶的小仙,明明殿内多的是空场子,却非得让你在外围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地站着,饭还没开锅,气先吃饱了。   我找了一圈,看到烈炎坐在右排中间的位置,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旁边一个没有门牙的老头哈哈直笑。他笑得嘴张那么大,竟没被灌进嘴里的冷风呛着,真教人佩服。   壑川领着雪熙坐到了左排靠近妖月姬的第三、四个空位上,而他左手坐着的,竟是笑脸盈盈的梦魔,还是上次我在桃林见到的那身滑稽装扮。   自打壑雪二人坐定后,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雪熙,即使在和壑川说话时,也时不时瞄向雪熙。同样一直紧盯雪熙不放的,还有坐在斜对面的一对年轻男女,若说梦魔的眼神是欣赏而带着探究的意味,那么那年轻男子却是惊讶中含着怒意,女子的眼神则是震惊而怨毒。这对男女一定就是那位宛夫人的兄妹千里光和红萼。   我又看向烈炎,他刚将目光从雪熙身上移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位大哥收藏了,非常感谢 ☆、剑拔弩张   宴会开始前,先由众妖按座次献上贺礼。   第一个献礼的是坐在右边第一位的胖子,体态臃肿、满面红光。   他优雅地向众妖鞠了个躬,然后示意全场安静。他示意了好几次,可殿内的喧哗声有增无减。慌乱中他打翻了面前的酒樽,一边招手叫来侍女,一边用哀求的眼光看向妖月姬,可对方并未理睬,只是含笑品着杯中的佳酿。胖子只好又求助于对面的壑川。   “安静!”   壑川一声厉喝,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只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胖子感激地冲壑川眨了眨眼,壑川似笑非笑地举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胖子呈上的贺礼很普通,一只缀有墨玉兰花的金步摇,但却说了近一盏茶时间的赞美和祝福的话,以至于他还未说完,等腻了的众妖又开始叽叽喳喳了。   接下来的贺礼五花八门,都是些新奇珍贵的东西。梦魔的是一副空白画卷,可以变幻出你集中精力想的任何人或物。当妖月姬接过画卷后,不一会儿画上就出现了她自己的样子,接着又变成了一朵盛开的红莲……   当烈炎献完贺礼后,红萼从自己的座位上离开,走到一个戴着狐形面具的女子身边,附在她耳畔说了什么。女子偏过头朝壑川所在的方向望了眼,轻轻回了一句,我辨出最后两个字的口型好像是“放心”。红萼立刻面露笑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献礼结束后,二十个美貌舞姬从宫殿两侧鱼贯而出,执彩练、舒广袖,时而若扶风弱柳,时而若追月红霞,翩翩而舞,曼妙婀娜。席间言笑晏晏,觥筹交错,逍遥自在,连我都有点羡慕。   一舞献罢,红萼忽挺身而出,面向妖月姬扬声道:“今日姐姐大寿之喜,红萼不自量力,愿为姐姐献上一曲,望姐姐给红萼一个机会!”   妖月姬颔首微笑:“妹妹肯为姐姐弹奏一曲,姐姐求之不得呢。”   红萼接过婢女递上的凤尾南琵,坐在玉石做成的扶手椅上,玉指轻按琴弦,悠悠琴音便从指间徜徉流淌。   一曲终了,殿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嘘声。   红萼甚是得意,她盈盈起身,眉梢一挑,向着壑川道:“素闻能歌善舞、身怀才艺者最得白虎使赏识,当年,我二姐宛琼便是凭一支‘卷花舞’蒙受白虎使恩宠,想必如今的雪熙姑娘也是才艺俱佳。不知今日,红萼能否有幸向雪熙姑娘讨教一二?”   雪熙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恐慌,她看向壑川,轻轻摇了下头。   壑川握住她的手,笑道:“雪熙,你就为大家弹一曲吧,有我在,别怕。”   壑川很坚定,雪熙无法,便让婢女抱了古琴过来。   红萼与雪熙相对而坐,红萼道:“我听说凡间有一首古曲,名唤《扶摇》,雪熙姑娘肯定会吧?”   雪熙点了点头,红萼便笑:“那我们就合奏这一曲吧。”   《扶摇》乐起,殿内鸦雀无声,众妖皆屏息凝听,视线不断在红萼和雪熙之间来回变换。   红萼手持琵琶,丝弦拨动间,却是暗暗发力,音波如涟漪一圈圈逼向雪熙,很快,雪熙已汗如雨下,面露痛苦之色。   众妖皆应看出了个中玄机,但没有谁敢轻举妄动,连妖月姬亦是一副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的神色。   壑川饮尽壶中美酒,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飞身落在雪熙身后,他将手搭在雪熙肩上,柔声宽慰道:“慢慢弹,别急。”   很快地,又是壑川的法力压住了红萼。红萼仍强装镇定面带微笑,抱住琵琶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千里光见状不妙,便抽出一管长萧站到红萼身侧,高声道:“我也来助兴!”   兄妹合力对抗壑川,堪堪打了个平手,一时强弱不分,我也跟着松了口气。   乐至高/潮处,犹如狂风大作,千里光与红萼突然收了气息,我正奇怪,忽见二妖周围陡生一波强音,幻化成无数银光潮水般涌向雪熙。   “小心”二字尚卡在我喉头,就听一声凄然尖叫,红萼呕出一口鲜血,琵琶也被摔在地上。   千里光见妹妹被伤,怒火中烧道:“白虎使法力高强,千里光早想与你切磋切磋,今日得此机会,千里光就不自量力了!”   他纵身冲过去,壑川一手推开雪熙,单手迎上,与千里光在大殿之内比试起来。开始时壑川招招相让,但千里光却是招招狠辣,直取壑川要害。   雪熙着急地站在一旁,也不肯走远。千里光的黑色刀光与她擦身而过,划伤了她的胳膊,壑川面现怒容,一记封印就向千里光打去。   这时,戴着狐形面具的女子将千里光拉到一边,反手一掌将壑川的封印化解开,冷冷道:“你已经杀了荒原白狼家的长子,还要再杀一个吗?”   壑川哼了几声,怒气渐消,换了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私放螭吻、偷盗翡璧之心、背叛魔尊,哪一样不足以定死罪?若不是看在宛琼的面子上,我请求魔尊放他一马,他还有机会在这耀武扬威?秋槐,你身为朱雀使,竟如此维护一个叛徒,魔尊要是知道了,可不会高兴啊。”   千里光啐了一口,冷笑不止:“壑川,你那套把戏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我知道,你不过是想……”   他突然用手去扯自己的脖子,就像去掰一双不存在的掐住他的手一样。他身体不断抽搐,眼睛惊恐地瞪着壑川,嘴巴大张,像在拼命地吸进空气。   秋槐喊道:“住手!”   手起处,一道红光化作一把利剑飞向壑川。   千里光的法术被撤后,大口喘着粗气,他双目赤红,眸中尽是恨意,竟越过了秋槐,又与壑川打在一起。   “哥哥我帮你!”   红萼加入进来后,战况就变成了以一敌三,其实秋槐并未使出全力,她只是斡旋其中,避免壑川伤了千里光红萼。   若说开始时兄妹俩是赌气似的与壑川一较高下,那么现在却是招招藏着杀机,看得我胆战心惊。   殿内金光银光交织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缭乱,桌椅碰撞的声音、器皿碎地的声音、叫骂声推搡声此起彼伏,殿内一时乱作一团。雪熙被众妖团团围在中间,我想靠近都没有办法。   一个老者高喊道:“别打了!”   原来就是坐在烈炎身边只有一颗门牙的那老头。此刻他站在了椅子上,手脚并用地挥来舞去:“你们这四个娃娃别打了!真是太不懂事了,今天是妖月的寿宴,你们闹成这样成何体统?快给我住手!”   可打斗中的四妖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任凭老头如何喊叫,皆当做穿堂之风。而此刻高坐殿上的妖月姬亦是愁眉不展,却只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老头还在喊:“壑川,秋槐,别打了!哎呀呀,你们真是不懂事!”   在喊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后,老头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被无视,气鼓鼓地从椅子上下来,走回烈炎旁边。我这才发现烈炎竟然还泰然自若地坐在位置上喝酒,不由深感敬佩。   老头坐了会儿,又站到了另一张椅子上,嘶声喊了几句。一记刀光扫来,老头躲闪不及,抱住自己的小腿疼得哇哇叫,妖月姬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道黑影跃入场内,在壑川与秋槐间筑起了一面高墙似的结界,双方的攻击打在结界上,都被弹了回去,他们为了躲开自己的攻击,不得不各退数步。   “够了!”   烈炎伸臂,挡住了欲再打斗的壑川,转向千里光兄妹,冷声道:“这里是摆宴席的地方,不是你们报私仇,逞强斗殴之所。”   千里光愤恨不平地看着他:“烈炎大哥!”   烈炎毫不留情道:“要是想打,到妖月宫外面去。”说完又面向壑川,“今天妖月姐才是主角,你我莫要扫了她的兴才好。”   壑川看了看周围,几乎所有妖怪都紧张兮兮地望着他们。他微微叹了一声,斜睨着千里光兄妹:“既然青龙使都开口了,我就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衣袖一甩,重新坐回位子上。   烈炎目光微冷,扫了眼呆立一旁的婢女:“先送雪熙姑娘回房。”   陪着雪熙的几个婢女唯唯诺诺道:“是。”   雪熙略带担忧地看了眼壑川,在婢女的护送下离开了宫殿,我急忙追上去。   出了宫殿没多久,我趁着无人,顺利打晕了那几个婢女,雪熙再次见到我,惊喜交加。   还没说上几句话,两个巡逻的侍卫就发现了我们,我正欲出手,他们却仰面倒了下去。   褚衣从暗处走出来,示意我们跟她走。我顾不得细想,拉上雪熙跟过去,毕竟褚衣是烈炎的部下,想来不会加害于我们。   走过一条幽暗密道,竟直接从石林里穿出来,眼前便是月桂树与月桂湖。   我向褚衣道了声谢道:“褚衣姑娘,麻烦你替我谢谢烈炎。”   褚衣疑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发觉失口,只含糊其辞地笑了笑。   褚衣道:“青龙使让我给姑娘捎句话,若他日在战场上相遇,姑娘莫要再手下留情。”   我一愣,想起在水月洞天的那次交手,失笑道:“也请褚衣姑娘转告他,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时过境迁   再次落到王家村时,我竟然又在桂树林里遇到了大婶。她提着竹篮,不知刚从哪回来,正急匆匆往家赶。看到我,先是惊喜,然后是满脸困惑:“丫头啊,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打量了下雪熙,又问,“这位姑娘是?和你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呢?”   “我朋友先去江邑了,这是……这是我表姐,我回来接她一起过去。”   大婶半信半疑地“哦”了声,道:“你们怎么总在晚上赶路?都跟你说了这一带有妖怪!”   我差点就要说“兔子精已经改邪归正了”,不过突然间想到另一件事,便问道:“大婶,你知道龙蟠山在哪里吗?”   “龙蟠山?翻过我们村,毗邻郁山的那座山就是龙蟠山啊。”   我喜不自禁:“那山里可有兰香川穹?”   “这我可不大清楚,龙蟠山上那么多草,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川穹?”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了,只要再找到兰香川穹,三种草药就全部集齐了。   为了感谢大婶的殷勤招待,我将带在身边的白玉送给了她,说是值一百两银子,但若大婶去了典当铺,就会发现这枚白玉至少可以换回一千两白银。   到了龙蟠山,我很快就在山谷里找到了兰香川穹,幽幽清香,宛若兰花。因为我一直不长于飞行,别说带个人了,就是自己单独一人,飞不出三十里就开始摇摇欲坠,所以只好和雪熙去了镇上的一个马市,挑了两匹好马,日夜兼程地赶往江邑。   在江邑城外的林子里,我终于又见到了云繁和南瓜。   南瓜从地上一下跳到我胳膊上,又一下子跳到我肩膀上,最后又从我头顶跳回地上,长出一口气道:“还好,没缺胳膊少腿的。”   我笑嘻嘻道:“放心吧,我们没吃什么苦。”   云繁显得有些憔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担忧和挂念,不由心生暖意。   南瓜不满地责备道:“我和云繁君为了找你,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今早刚从南海赶了回来,掉了好多斤肉呢!”   云繁无奈地摇了摇头:“肉没掉多少,只是四处奔走,灰尘倒吃了不少。今早一回来,南瓜感应到了你们的气息,我们就立刻寻来这里。”   雪熙腼腆一笑:“真是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南瓜“哎呀”一叫,眼珠直愣愣盯着雪熙,就像刚刚才看到她一般:“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下文。   我估摸着南瓜的意思,道:“别大惊小怪了,我都跟雪熙说了我们的真实身份。”   云繁皱眉道:“你们到底去了哪里?”   我道:“我们回去吧,边走边说。”   一路上,我将自己的遭遇大致说了遍,说了妖月宫,说了四大魔使,说了翡璧之心,但唯独没说青龙使就是当年我在不周山结识的朋友。   到了孟府后,齐朗竟然也在。他一见到雪熙,立刻小跑过来,眼角眉梢都是解脱般的狂喜。他走到雪熙面前,做了个举手挠头的奇怪动作,我猜他可能是想拥抱雪熙,但又忍住了,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雪熙眸中半是感动半是愧疚:“你怎么来了?”   齐朗道:“我听说你失踪了,就派了人手和云繁公子一起找你,还好你没事。”   雪熙低声道:“别太担心我,我只不过……只不过……”   我接过话:“只不过遇到了一帮劫匪,他们知道雪熙是孟老爷的千金,便抓了她,想要要挟孟老爷交出赎金。还好一位大侠救了我们,我们才顺利逃了出来。”   齐朗又惊讶又担忧地问雪熙:“果真如此?”   雪熙躲避着他的目光,道:“阿菱姑娘说的没错。齐大哥,我真的没事了,你用不着这么为我担心。”   我趁着齐朗还没说话,忙从怀里取出两只木盒,对云繁道:“你看。”   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装着兰香川穹,打开第二个盒子,里面本该装着白叶紫苏,现在却静静躺着半块黯淡无光的石头。   我将那石头放在手心端详着,直到确定自己再看下去也不会看到它变成白叶紫苏后,哭笑不得地望向云繁:“我真的不是来搞笑的,我不知道为何采来的白叶紫苏会变成石头。”   云繁嘴角抽了抽。   “白叶紫苏?你们要白叶紫苏?我家院子里就种了白叶紫苏,你们若要,我摘来给你们便是。”   我万分感激地看着齐朗:“多谢齐公子。”   齐朗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你们既是雪熙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这就回齐盘山庄,让他们把白叶紫苏送来。”他依依不舍地望了雪熙一眼,“雪熙,我想和你说说话。”   雪熙看了眼我和云繁,道:“我们去外面说。”   他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想跟过去,云繁看出了我的意图,微睁大眼:“你不会……”   我道:“我是怕他们打起来,所以要去旁边守着。”   云繁把头扭到一边,我赶紧出去,还好齐朗和雪熙并未走远,只是出了门转了个拐角。我找了个地理位置良好的观测点,虽然看不见他们,但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刚站住脚,就见云繁也跟了过来。   我道:“你不会……”   他悠然道:“哦,我怕他们打起来你一个人劝不住,所以过来帮你。”   我没精力揶揄他,因为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偷听上。   “……雪熙,我还能有机会吗?”   “齐大哥,我们就是没有这个缘分。”   “可是你忘了以前吗?以前我们在一起,你总是很开心,齐孟两家定亲的时候,你也很高兴,孟阳现在这样,孟府的光景也大不如前了,但是我可以照顾你们。爹很快就会把山庄的生意全部交给我,等我成了齐家真正的主人,就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了。”   良久,雪熙方道:“以前的事不过都如过眼云烟罢了,人非当时,心思自不相同。”   又是长久的沉默,齐朗的声音略微沙哑:“你说得很对,雪熙,是我太把往日的情分当回事,殊不知早已时过境迁,既然你的决定如此,我尊重你。我……我走了,你自己好生保重。”   两人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只余我和云繁还站在原地。   云繁偏头看着我笑:“戏都散场了,还舍不得走?”   他星亮的眸子透出醉人的光彩,我鼻子一酸,很想摸一摸他的眉眼,可我想到了齐朗说的那四个字,知道我再没这个资格。时过境迁,我早该知道。   ***   不多时,就有齐盘山庄的人送来了白叶紫苏,我小心地将它放进木盒里,正准备随手将石头扔掉,忽然瞥见木盒边缘的花纹与另一个略有不同,并非原来那只木盒。   我恍然大悟,当时在齐盘山庄时,我因和小莲撞在一处,她捡起了什么东西就跑走了,而我则理所当然地捡起了剩下的那只木盒,一定就是那个时候,她错拿了我的盒子。现在这个盒子和石头应该就是小莲的,可是她拿着半块破石头做什么?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云繁和南瓜,他们分别对石头进行了观摩,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这块石头,真的只是块石头。不过云繁建议我将石头留着:“说不定这石头大有玄机,只是我们法力不够看不出来罢了。”南瓜不以为然,我却表示赞同,再说了,万一小莲回来找我要回石头呢?   吃过了午饭,我们便打算离开孟府,雪熙对我们甚是不舍,而且有几次欲言又止,我便主动问道:“雪熙,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雪熙一怔,眸光顿时暗了下去,缓缓道:“当时在妖月宫,壑川曾说如果我走了,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把我找出来,所以我怕……”   “你怕他再来找你麻烦?”   “我确实很怕,我不想和他走,我只想待在爹和哥哥身边,好好服侍他们。阿菱姑娘,你和云繁公子走了,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了。”   “这还真让人头疼,不过我们也不能一直保护你呀,招惹上壑川这号人物,不知是喜还是忧。雪熙,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怎么结识壑川的?”   “去年阿爹带我去吴川那边,当时正值元宵节,我和壑川便是在灯会上认识的。”   灯会可真是个好东西,彩桔在灯会上遇到了索涛,雪熙在灯会上遇到了壑川,难怪小说里总喜欢将才子佳人与灯会联系在一起,艺术果然源自于生活。   我本想从雪熙口中听到一个凄美悱恻的爱情故事,可雪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概括完了全部内容,不免教我失望。   从怀里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给雪熙,玻璃瓶里还睡着一只很小的蝴蝶,连纤细的触角和蝶翼上纷繁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遇到了危险,就把这个玻璃瓶打碎,里面的灵蝶就会飞出来。”   “灵蝶?”雪熙接过玻璃瓶,新奇而欢喜,“真美!”   “它会飞到我身边,将你的处境传达给我,我们就会想办法帮你了。”   “可它要飞多久?”   “别担心,灵蝶的速度比我还快,它会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我的。”   我和云繁依次向孟老爷和雪熙告别,出门时孟阳也来了,躲在雪熙后面。明明比自己的妹妹要高出一个头,却更像个黏着母亲的未长大的孩子。   “姐姐,哥哥,你们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云繁道:“看在你改口叫我哥哥的份上,我会考虑回来的。”   我道:“你若不改口,还叫他叔叔,我就一定回来陪你玩。”   孟阳立刻叫道:“叔叔!”   我和雪熙开怀而笑,云繁揉了揉额角,叹气道:“你若执意如此,也罢。”   走出江邑城时,我决定与云繁告别。   云繁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道:“我要去找人。”   云繁平静如水的眼眸里泛起一丝波澜:“找人?去哪找?”   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天涯海角,到处找呗。”   半晌,云繁沉吟道:“我记得曾听清泽说过,雷州有一位镜灵婆婆,她住的地方有一片神奇的湖水,能够显示出你要找之人,要找之物的所在之地。既然你不知要找的人在哪,不如与我同回水月洞天,问问镜灵婆婆吧。”   “真的?那不是比南瓜管用多了……哎哟!”   手腕突然刺痛,原来是南瓜从手镯变成了一串扎手的荆棘。   我道:“找到了镜灵婆婆,说不定她就能帮你找到你的弟弟西瓜呢。”   果然,南瓜又由荆棘变回了翡翠镯子。   于是,我便又踏上了和云繁一起回水月洞天的路。   回到碧云阁,清泽似乎已经知道我们要回来,正笑语盈盈地站在门前。 ☆、又遇旧敌   云繁问道:“其他几种草药可都采回来了?”   “他们都回来了,就等着你们手里的三种草药了。”   云繁故作愁苦:“这么说我是最慢的一个?”   清泽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云繁的鬓发:“好啦,你也很棒的。”   萍儿在一边笑出了声,清泽脸上腾起一抹红云,吩咐道:“你先带阿菱姑娘去之前的客房休息吧。”   我随萍儿去了客房,她给我送来了一盘芙蓉酥,然后一边替我收拾屋子一边与我闲聊,聊的都是云繁和清泽。   我几次想转移话题,但说不过三句就又被萍儿成功带了回去。连我自己都没搞清楚,我们是怎么从“金白狐族联手大败红狐叛军”绕回了“云繁和清泽初遇”这个话题上。   “云繁君与我们小姐可是一见钟情,你可能也知道,本来与小姐定亲的应该是风卓君,可是之前,小姐和风卓君连面都没见过,又何来感情一说?后来,神君寿宴上,阴差阳错地,小姐误把云繁君当做了风卓君,云繁君误把小姐当做了宛州金狐神君的女儿,他们一见如故,两情相悦后才发现原来都弄错了彼此的身份。好在天帝和风卓君都宽宏大量、甚是开明,便应允了小姐和云繁君的亲事,不过呢……”   萍儿坐到我旁边,拿起一块芙蓉酥塞进嘴里。   “不过什么?”   “不过开始时小姐总觉得云繁君心有牵挂,并非对她全心全意,好在后来云繁君喝下了忘川之水,忘掉了从前的爱恨纠葛,我想,一定是他在遇到我们小姐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可惜他们有缘无分没能在一起。”   “要真是这样,清泽上仙不介意吗?”   萍儿无所谓道:“不介意啊,我们家小姐说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云繁君既然肯为了她饮下忘川水,那么现在她在云繁君的心里才最重要,这就够了。”她又拿起一块芙蓉酥,眯着眼笑,“你不用替我们小姐担心,你看他们这么恩爱,很快又要成亲了,到时候再生个胖乎乎的小云繁,小清泽,啊,想想都幸福。”   送走萍儿后,我问她要了个小铁盒,将怀里的半块石头放进盒中,再将铁盒放在枕头下藏好。我在床上呆坐了会儿,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便出门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找了处小山坡坐下,仰头便是浩瀚无垠的星空。我看着其中最亮的一颗,想象着它变成了阿爹的模样,阿娘的模样,最后,变成了姐姐的模样。   世间很少有东西是永恒不变的,血浓于水的羁绊一定就是其中之一。沧海桑田,昔日的恋人或许会形同陌路,曾经的朋友或许会话不投机,唯有亲人,永在心头,你对他们的思念不会因光阴而消退,只会随时间而愈发深刻,因为他们,是最无可替代的。   “你在想什么?”   南瓜不知何时坐到了我身侧,正以一副极不符合它风格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审视着我。   我道:“胡思乱想罢了。”   南瓜道:“其实你也不必太难过了,依我看,云繁君除了长得好看,家世显赫,品性纯良,法术高强外,也没有什么优点了。”   我看着它:“南瓜你可以闭嘴了,为何你越说我越难过呢?”   南瓜深沉地摇着脑袋:“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什么都没想,现在这样挺好。”   “真的挺好?”   “和以前相比,现在当然不好,可是和更糟糕的情况相比,现在已经算不错的了。三百年前,我和云繁在不周山相识,一起修习仙法,这是我们的缘,可惜的是我没能好好把握住我们之间的缘,错失了他。他是天帝的孙儿,而我只是一个落魄的小狐仙,算是我们有缘无分。而他和清泽,一个是九重天高高在上的君王,一个是雷州白狐族的公主,门当户对,情投意合,这便是他们的缘分 。或许命运没能让我和云繁在一起,就是为了等另一个人,有何不好?”   南瓜眨巴着眼:“等谁啊?”   我道:“我只是说或许,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实在?非要破坏我的美好幻想?”我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好了,吹冷风也吹够了,我要回去了。”   没想到回去的途中竟被一个面露凶光的姑娘拦了下来,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我预料中会回来找我要石头的小莲。   果不其然,小莲扔给我一只木盒,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白叶紫苏。   “你的东西还给你,把我的东西也还给我!”   我将盒子扔还给她,她诧异道:“你干什么?”   我厚脸皮地回道:“什么你的东西我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上次在齐盘山庄我们分明拿错了盒子,你要强占我的东西吗?”   “齐盘山庄?哦,我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好像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强行让我替你顶罪,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我以为你是故意送了件东西向我赔礼道歉呢,虽然只是一块破石头,但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还要什么?”   小莲怒道:“什么破石头?那是我拼了性命才得到的宝物,快还给我!”   “宝物?那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宝物,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小莲怒不可遏:“你若有心还我,还问东问西做什么?反正不会是你的东西,识相的就交出来!”   她长袖一挥,三朵红莲自袖中飞出,在空中散落成千瓣红雨,落在我皮肤上,立刻像着了火般灼烧起来。   我疼痛难当,只好分出三分灵力,施了个法术用金光护体,然后用余下的七分灵力与小莲争斗。在水月洞天里,所有仙妖的法力都会被削弱,还好我有南瓜的灵气支撑,不过十余招就占了小莲上风。   眼看就要将她制住,不知从哪飞来几支极短的毒箭,我奋力用衣袖拂开,却被小莲用红绳缠住了手脚。那红绳极软极细,缚住我却如钢铁般牢固。   我正心急,一条银龙仿若从天而降,咬断了红绳,直扑小莲而去。锋利的前爪抓破了小莲的左肩,小莲哀叫一声,化作了一朵妖艳的红莲,红莲即刻炸开,幻化成数道红光,飞向四面八方,消失不见了。   云繁及时赶来救了我。   “小莲果然来找我了,还有那半块石头,真的是宝……”   云繁抓起我的一只手,我这才发现手背上有一道黑乎乎的伤口。   “不疼吗?”云繁紧皱着眉,语气带着一丝责备。他将手放在我伤口上,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给我。黑色渐渐消退,伤口很快愈合了。   云繁道:“看来要给这儿再设一层结界了。”   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拼命点了下头。   “你的事我已经和清泽说了,她说想等这几日白狐神君的病好些了,再带我们去找镜灵婆婆,你不急吧?”   我一听他提到清泽,顿觉心里那团棉花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抬起头直直盯着他:“不急,等清泽有时间了,再麻烦她好了。”   “好,那你快些回屋里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芳草堂和碧云阁不是一个方向。”   “是……是吗?”   云繁淡淡一笑,先我一步走了。我看着他清冷的背影,看着他踏碎一地月光,走进了烛光深处。   ***   三日后,白狐神君的病情已经好了大半,整个水月洞天也仿佛恢复了欢快的气氛。清泽心情好了许多,便带着我前去拜访镜灵婆婆。   这镜灵婆婆住在清江福地的镜灵湖畔,途径清江时,我甚至看见了辛萝家的狐狸洞,一时心生感触,倒怀念起在赤梁仙术学堂时辛苦学习的日子了。   落在一个低矮山头,穿过一片竹林,便是碧波荡漾的镜灵湖,湖中央坐落着一间阁楼式的小屋。   小屋的门虚掩着,屋内却没有人,精致的茶杯里还冒着热气。我们以为镜灵婆婆暂时出去了,便坐在屋里等着,结果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那镜灵婆婆还是没回来。   云繁建议我们去附近山里找找,半个钟头后再在小屋汇合,若还是没找到,只好下次再来拜访。于是我们兵分三路,朝着不同方向出发。   我沿着西南方向找去,途径一大片葱郁挺拔的竹林,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虽然头顶阳光热辣,林子里却仍有丝丝凉意。   走了好久才走出竹林,正好遇见急急走来的清泽,她一见我便道:“我在那边的山洞里遇到了镜灵婆婆,她受了重伤走不了,你快随我去看看。”   我吃了一惊,忙让她带我过去。走了很远一段路,山路越来越偏,草石也越来越凌乱,我正起了疑心,清泽忽回头笑道:“到了,婆婆就在里面。”   我见那山洞又矮又深,疑心更重,徘徊在洞口不敢进去。   “你怎么不进去?”   我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正对上清泽面无表情的脸。   “你……你不是进去了吗?怎么又跑到我后面来了?”   我下意识地撒腿就跑,脑壳上却被重重敲了一下。我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被拖进了洞里,又被绑在一块岩石上。   待我完全清醒过来后,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我面前,竟是小莲和一个我完全没印象的陌生男子。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个男子,我应该已经见过两次了。 ☆、石头巨怪   “是你变成了清泽的样子?上次在江邑西山脚下,也是你变成了云繁的样子,把我抓去妖月宫的?”   男子嘴角轻扬:“你还记得我?真让我感动。”他虽面带微笑,冰冷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你是人还是妖?”   男子哈哈大笑:“我说我是人,你信吗?”   “如果你是妖,为何我的宝物手镯感应不到你的妖气?”   男子看向我的手腕,此刻,镯子正发出微弱的绿光,那是南瓜感应到了小莲的妖气,而方才在竹林外,它并未因假清泽而发光,难道南瓜也有误判的时候?   男子道:“不错,这世上确实有很多宝物可以感应到仙气或者妖气,即使变成了其他的模样,身上的仙气、妖气却不会因此消失,但你可知道三界之中只有极少数仙妖拥有完全变化的能力?他们可以自动隐藏起自己身上的气息,只要他们想,就能完完全全变成另一番模样儿不被察觉,即使是最强的法术和灵力也感应不到。”   我没头没脑回了一句:“变的也只是外表。”   男子道:“很多时候仅凭外表也就足够了,我不就只变了外表,成功骗了你两次吗?”   小莲不耐烦道:“够了影魔!你还要跟她废话多久?我是让你来帮忙找东西的,不是让你来找人闲话家常的!”   男子找了块石头坐下,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好了好了,现在交给你了。”   小莲单刀直入地问我:“石头在哪?”   我装作没听见,她道:“把石头还给我,不然……”   “不然”还没说完,突然间地动山摇,洞顶的乱石、灰尘扑簌簌直往下掉,大地剧烈地起伏着,一声巨响后,洞顶轰然倒塌。我脚踩的地越升越高,就像被人用手托举起来。为了避开混乱中坠落的一块巨石,我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一脚踩空,仰面栽了下去。   落到地面时没站稳,又因为手脚被绑住行动不便,我在飞沙走石间惊险地滚了几圈,也不知怎地就滚到了云繁脚边。还没等我发表感言,云繁就一把拉起我,带着我离开了是非地带,然后解开绑住我的绳索,又抬手护住我的脑袋转了半圈,躲开了一根横冲直撞的树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松开不知不觉环住他腰身的手,擦了擦额头上并没有多少的汗珠,连说了两声“好险”,然后朝前走了三步,拉开与云繁的距离,动作同样一气呵成。   我看向刚刚逃离的地方,灰尘滚滚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像座小山般的“石头人”!   全身由巨大的石块拼接而成,长着绿色的青苔和盘根错节的小树,四肢却异常灵活。它将手中紧紧捏住的两个人放在面前的空地上,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地抖了三抖。   “打扰我石头巨怪的休息,不可原谅!”   它低下头怒吼了一句,强烈的气息如平地刮起的大风,将小莲和影魔吹到了我与云繁身边。它的眼是深蓝色的,犹如嵌在石壁中的两块圆形的蓝宝石,又如陷在幽幽深潭里的蓝色漩涡,深不见底。   小莲道:“我们不是故意的……”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影魔亦带着歉意道:“我们并非有意打扰,请你息怒。”   石头人吸了一口气,地上立刻掀起一层沙墙。   “打扰我休息的人,要接受我的惩罚!”   没人接话。   石头人举起一根手指敲了敲地面,慢条斯理道:“除非,你们能陪我玩个游戏。”   我愕然。   “如何?”石头人眯起眼,“若你们赢了,我就达成你们的一个心愿,若你们输了,就要接受惩罚,还有你们两个!”他突然提高音量看向我和云繁,“你们两个愿不愿意?”   我问道:“什么惩罚?”   “不准发问!”石头人突然瞪圆双眼,连着敲了七八下地面,尘土扑了我一身。   我硬着头皮又问:“如果我们赢了,你真的能实现我们任何心愿?”   石头人道:“那是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见无人反对,石头人满意地笑道:“游戏规则是我说一段话,这段话里只有一句假话,其他都是真话,你们要把这句假话找出来,找对了就算赢,如果找不出来就输了。”   小莲和影魔默默对视,而后扭头看我,不再是咄咄逼人的眼神,而是迷茫中带着一丝恐慌。我又去看云繁,他与我并肩而战,神色凝重。   我怕沉默太久会惹得石头人生气,便鼓足底气道:“我先来吧。”   石头人调整了下坐姿,示意我往前走几步。   “听好了,我要开始说了。当我还是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时,曾孤零零地躺在巴巫森林黑黢黢的泥潭里,一百万年里,我只有一百天能见到阳光,当第一百零一天到来时,我被黑灵王拾起,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身量不足的小娃娃,没有力摄九州的黑灵剑,没有威震三界的天心玉。我被他带出巴巫森林,翻过黑崖,越过荒原,游过北海,最后丢在了不周山。后来,我也变得力大无穷,打败了獓狠,战胜了琴魔,连九重天的上代战神,都败在我手下。”顿了顿,说了句总结性的话,“告诉你们我的名字,我就是令你们这些小喽啰闻风丧胆的不败石魔!”   小莲没忍住问道:“连战神都输给了你?”   石头人看向她,眼里是藏不住的兴奋:“你觉得这句话是假的?”   小莲的脸刷地一白:“不是,我……我不……”她突然想起什么,眼里精光一闪,指着我,“你这局不是和她玩的吗?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石头人随即将目光转向我。   我看看云繁,他正紧紧盯着我,嘴唇也紧紧抿着。   我又转头迎上石头人的目光:“最后一句话是假的。”   “你确定吗?”   我本来还有点犹豫,但看到石头人问这话时眼底浮现的失望,便斩钉截铁回道:“我确定。”   石头人发出一声低吼,我感觉到了它的怒气,不由心生胆怯,好在它吼过之后很快平静下来,问道:“你如何得知最后一句话是假的?”   “你自己一开始就说了,你叫石头巨怪,哪里叫什么石魔?”   再说了,名字里“魔”这个称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冠上的,影魔都不认识你,你怎么会是石魔?不过是一堆怪石头罢了。   石头人沉默半晌,又指着云繁道:“这局该你了!”   我道:“等等!你不是说我赢了就帮我达成一个心愿吗?”   石头人瓮声瓮气道:“我自然说过,你说吧。”   我刚想说,云繁就凑了过来,俯身在我耳畔。   我讶然:“这样行吗?”   云繁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回道:“就这样。”   我便只好对石头人道:“让他们两个离开这里,有多远滚多远。”   小莲大为震惊,影魔微微诧异。   石头人道:“他们走了,谁陪我做游戏?”   云繁道:“不是还有我吗?这个心愿你能办到,岂能言而无信?”   石头人微愠:“这不是小事一桩?”大掌一挥,小莲和影魔就被一阵飓风卷起,风越刮越远,很快就没了踪迹。   尘埃落定,石头人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了他喜欢的游戏。   “三界之内,法术高强者众多,但真正让我敬佩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带我离开黑暗沼泽的黑灵王,一个是不周山的不周怪仙,我从不周怪仙那儿偷学了许多仙法,学会了遁地术,学会了三十六般变化,我能变成游鱼,逃脱飞鸟的追捕,也能变成花草,摆脱敌人的视线,我还能变成你们两个小娃娃,让你们辨不出真假。”   云繁不假思索道:“我不信你能变成人形。”   石头人开怀大笑:“我当然能变成人形,你输了!”说着就要将云繁抓到手中。   云繁道:“且慢!”   石头人道:“怎么,你输了还不认账?”   云繁摇头苦笑:“我只是心有不服。”   “哦?你如何不服?”   “你说你能变成人形,可我觉得你不能,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说的这句话是真的?难道这个游戏只是听你的一面之词吗?”   “臭小子问题真多!”石头人双手抱胸,“好吧,为了让你输得心服口服,我就耗损一些法力,变成人形让你见识见识。”说完,它竟真的变成了云繁的模样。   石头人走到云繁面前,洋洋得意道:“怎么样?这下你该认输了吧?”   云繁微笑道:“是吗?”   一道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石头人的胸膛,那是不知何时握在了云繁手中的,泛着银光的宝剑。   石头人的脸上露出惊恐而愤怒的表情,可还来不及说一个字,眼里最后的光彩便消失了,变得空洞而浑浊。   我从未见过这样了无生气的“云繁”,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掉落在地上,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异样的害怕。我定定地看着“云繁”,直到他变回了一块小石头,那丝难以捉摸的恐慌感才从心头消散。   “没事吧?”   我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   “害怕?”云繁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少见的欢快和戏谑,“灭魂剑只是破了石头人的法力,将它打回了原形,我会尽快将它关进锁妖塔。”   许是见我还怔在原地,云繁朝我伸出手,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亦怔愣了一瞬,略微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冲我笑道:“回去吧。” ☆、危机再临   我和云繁走回镜湖小屋时,清泽已经回来了,身旁还坐着一个年纪尚幼的小男孩。   小男孩见到云繁,很有礼貌地行礼道:“见过云繁君。”   清泽笑道:“这是镜灵婆婆的孙子赤小豆,我回来的时候正巧遇上了。”   云繁亦笑道:“赤小豆,怎么就你一个人?婆婆呢?”   赤小豆眨巴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婆婆去蓬莱岛和朽古爷爷谈情说爱去了!”   我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云繁咳了声,又问道:“婆婆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婆婆走了三天了,估计还要七八天才能回来!”   云繁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等镜灵婆婆回来,我们再登门造访。”   云繁和清泽站起身,我也赶紧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各自和赤小豆道了别,离开了镜灵湖。   回去的路上,清泽问起之前地动山摇的事,云繁便将我们遇到石头巨怪的经过详细说了。清泽惊讶之余满是紧张与担忧,云繁笑说她不够冷静,清泽轻咬下唇:“若换作是我遇到了危险,你能冷静下来?”   云繁微怔,略带歉意地垂眸道:“对不起,不过我会照顾好自己。清泽,你不用总是这么担心我。”   两人各怀心事,走到水月洞天,竟是一路无话。   晚上,萍儿又拿了一盘芙蓉酥送到我屋里,只因上次我随口说了句味道不错,清泽便又令厨子替我做了一份,我颇为感慨清泽的兰心惠质,想起白天的事情,忍不住向萍儿打听。   萍儿托腮想了许久,道:“从前有一次,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云繁君去了百兽谷,好几天没回来,天帝派了天兵天将前去寻找,小姐也偷偷跟了去,后来遇到了猛兽,云繁君为了一个天兵受了极重的伤,在床上躺了足足七天七夜才醒过来。小姐衣不解带天天守着,终于云繁君没事了,她却累得病倒在床前。为了这件事,小姐和云繁君还大吵了一架呢!”   “吵架?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云繁君经常让自己深陷险境,有时是为了救人,有时是为了除妖,小姐就说他不懂照顾自己,总让她担惊受怕。为此小姐不知责怪了云繁君多少次,云繁君就不高兴了,两人便争执起来,所以这次小姐才会对石头人这么敏感,太危险了。”   “可云繁君时九重天的上神,天帝的孙儿,除妖和救人本就是他的责任。”   萍儿夸张地“哎呀”一声,笑道:“我们当然会这么想,可小姐是云繁君未过门的妻子,自然担心更多,烦恼更多。要是你也爱慕云繁君,你就不会说刚才那种话了。”   我认真道:“我若也爱慕云繁君,自然会与清泽上仙一样担忧,却不会为此责怪他。”   萍儿捂着嘴笑:“瞧你这么认真!我可告诉你呀,你千万别打云繁君的主意,打了也没用,云繁君心里只会有我们小姐一个。”   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赶紧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惊惶未定的侍女,见了萍儿便拽着她往外走:“姐姐出大事了!你快跟我去看看!”   我们跟着她来到东院附近,那儿已被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起来。我们挤进去,看到地上整齐地并排躺着四个侍女装扮的姑娘和一个铁甲侍卫,他们脸色苍白如纸,脖子上还有一排浅浅的青色牙印。   萍儿掩面一声哀呼,再移开手时已是泪流满面。清泽揽过她的肩软语宽慰,脸上亦是难以掩饰的痛苦。我走到云繁身边,嗓音沙哑:“他们,死了吗?”   云繁轻声道:“被吸走了大半的精气,只留下一点苟延残喘,和死也没什么区别。”   他一面吩咐将五人好好安置,一面转头问近旁一个看起来有些吓傻了的小侍女:“苏央夫人可安好?”   小侍女猛地抬起头看他,怯怯道:“苏央夫人一个时辰前出去了,说是去南院照顾神君。”   云繁朝高大院墙后的琼楼望了望,对清泽道:“我们也去南院看看吧,顺便向白狐神君禀报此事。”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却见云繁朝我点了下头,我捉摸着他是要我同去,便试探性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见没人阻拦,我便放心地跟在后面。正好,我也想去见一见那位苏央夫人。   刚进南院不远,我们就迎面碰上了略带病容却依旧风度翩翩的白狐神君,他的身侧,正依偎着笑靥如花的苏央。   左手腕上的镯子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我忙将袖子往下一拉,在心里暗暗道:南瓜,淡定。   白狐神君在听到有妖怪吸食精气之事后大为震惊,似乎不敢相信会在水月洞天里出现这种事。苏央倒是颇为镇静,如水般流转的目光在我们身上逡巡了一圈,漫不经心道:“之前云繁君不就说过在水月洞天里遇到了两个魔族吗?如今极界不稳,妖怪肆虐,出现这事儿也不足为奇,只要加派守卫、加固结界就可以了,何必如此慌乱?”   白狐神君点头称是:“说的不错,只是我身体尚未康复,加固结界之事还需劳烦云繁君。”   清泽幽幽道:“我看这作乱的妖怪还在水月洞天,说不定就在你我身边。”   白狐神君脸一沉:“泽儿,不许乱说话。”   清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当是泽儿多胡说一句,水月洞天的每个角落,不管是哪里,不管是谁,都务必仔细盘查。”   白狐神君猛地咳嗽起来,苏央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娇声道:“既然清泽要查,就让她好好查,我也不想有什么不知名的妖怪藏在自己身边。神君,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先回屋吧,免得受了凉。”   白狐神君握住苏央挽住他胳膊的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云繁,云繁会意:“神君放心休养,其他事就交给我和清泽。”   出了南院,云繁便让清泽先回去,清泽坚定地摇头:“我和你一起,今晚的事不好好处理,我睡不着。”   云繁将清泽一缕垂到眼前的秀发拨到耳后,轻笑道:“我只是不想你累着。”   清泽抿嘴一笑,用手推了云繁一把,两人便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关于我被完全无视了这件事,我表示可以理解,可仍然很是郁闷。我郁闷地独自走回碧云阁,郁闷地吃完了剩下的芙蓉酥,郁闷地爬上床睡觉。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我脑海里闪过一道光,猛然就清醒了:走之前盘子里明明还剩三块芙蓉酥,可为何回来后只有一块了?   这个想法出现没多久,困意又席卷而上,我再次沉入了梦乡。   ***   七天后,我和云繁又来到了镜灵湖。   本来我可以一个人来的,但清泽怕我又遇到什么妖怪,便商量着让云繁与我同行。自从上次水月洞天又有妖怪出没后,我原以为云繁会来找我讨论一番,但事实证明我又想多了,是以这次我一见到他,便问起捉妖一事。   听到他说出“查无所获”四字后,不免十分失望,叹气道:“我在水月洞天待了不少日子,到处走动时南瓜也没什么异常反应,就算真的有妖,那一定是个法力极高,极难对付的妖。”云繁不置可否,我也不再多言。   可惜的是,这一次我还是没能如愿以偿见到镜灵婆婆,赤小豆说我们来早了一天,婆婆明天才能回来。我和云繁决定不再来回奔波,而是在镜灵小屋住上一晚。   夜晚来临,我静静躺在小屋阁楼的藤椅上,头顶是一片用法术变出来的星海。几百颗星星在湛蓝的天幕里轻轻浮动,如拴在云朵间的小小风筝,又如沉入水中的银色游鱼,美轮美奂。   我伸出一根手指慢慢笔画,那些星星便随之缓慢地移动,最后组合成了一个“云”字。我收回手,“云”字又倏地散开,星星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我想起很多年前,我还在不周山求学时,广生殿的屋顶有时就是这样一片让人心驰神往的蓝色星海,而我就是在那一片星海下,遇到了云繁。   那时我还不知道云繁是天帝的孙儿,只是觉得他深受师傅们的喜爱。沧羽师傅赞扬他的勤奋谦逊,也赏识他的天资聪颖,可我却对他有种莫名的反感,而且在不周山的历任掌门里,我最喜欢西河柳,云繁却最喜欢常被拿来和西河柳做比较的巴戟天。我实在不明白,那个手有残疾的矮个子巴戟天,为何会受到这么多仙友的喜爱?对我来说,善良而俊美的西河柳,才是我从孩提时就仰慕的英雄。   我和云繁在相隔一丈多远的位置上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三年时间,直到第四年春,由于师弟师妹的到来,他才被师傅调坐到我右边。尽管如此,我们仍未说过半句话,一来没有不得不说话的机会,二来他从未主动找过我,我也就抱着对他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默默生活在与他毫无瓜葛的世界里。 ☆、如烟往事   因为飞行术和幻术一直是我的软肋,我已经连续三年补考,所以在第四年临近师门考核的那段时间,我终于痛下决心,决定每天都在睡觉前去不周山的百丈崖边,花一个时辰练习。   来百丈崖的学生自然不只我一个,为了避免分心,我都是待在靠近断崖的地方,那儿有一块巨大的石碑,刻着苍劲有力的“百丈崖”三个大字,如同一个忠实的守卫,千万年来风雨无阻地守护着这片充满传奇色彩的土地。   石碑后有一小块平坦的空地,站在空地上向东南方向眺望,可以看到云雾缭绕、光影万千的一线天,石崖陡立,遒松劲生,日光如锦缎铺陈千里,月华似瀑布倾泻万丈,个中美景,实难用语言描绘。   彼时,我正陷在西河柳从一线天走出来的遐想中,忽听得空地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从石碑后向外张望,看到三人并肩走了过来。左边的是一对新入师门的兄妹,哥哥叫潮生,妹妹唤作涟漪,走在右边的,却是云繁。   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却见三人走到离石碑较远的地方停下,一番我听不真切的交谈后,云繁与潮生竟比试了起来。斗了没几招,潮生就被逼得连连后退,若不是云繁及时拉住了他,估计就一头撞在石头上了。接下来换成涟漪与云繁过招,虽说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涟漪出招却比哥哥凌厉多了。   我见他们你来我往斗得兴起,心里忽冒出个拿他们练手的想法。我施了个幻术,很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涟漪最先跑到崖边,不可思议地赞道:“没想到这儿还有一棵这么美的桂树,我还从未见过橘黄色的桂花呢!”   潮生道:“从前家里就种过一棵,你忘了?”   涟漪歪着脑袋想了想:“真记不起来了!不过刚才来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这棵树呢?”   云繁道:“你当然发现不了,这儿本来就没有什么桂树。”   兄妹俩立时警惕起来,潮生拉着涟漪后退数步:“这是幻术!”   我见被他们识破,顿觉索然无味,便从石碑后走出来。   涟漪和潮生惊讶地喊道:“阿菱师姐?”云繁亦有些惊讶:“阿菱?”   我尴尬地笑笑,解释道:“我是来这里练习飞行术和幻术的,结果碰见了你们,就想试一下自己练习得有没有成效。”   涟漪走过来挽住我胳膊,明亮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师姐你好厉害,我真以为这儿有一棵桂树呢!”   潮生挠挠头:“是啊,我也差点被师姐你的幻术给骗了。”   我无奈地看向云繁:“可是我的幻术连师傅的得意门生都骗不了,更别说师傅了。”   云繁哈哈笑道:“你的幻术骗过了我的眼睛,可惜没能骗过我的鼻子,都说桂树飘香,可这儿哪有一丝桂花的香气?”难得见他笑得如此开怀,笑声清朗,回荡在山谷里久久不息。   我想,也许这个人,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讨厌吧。   自此以后,我便算是与云繁结识了,在我一次又一次厚脸皮的求教和云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帮助后,我的飞行术和幻术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破天荒地在师门考核中挤进了前三甲,被奖励了一盆昔珩师傅从蓬莱仙岛带回的金甲仙人掌。可惜的是在我悉心照料了三个多月之后,仙人掌就一命呜呼了,我把它埋在百丈崖的石碑旁,奢望着有一天它还能破土重生。   师门考核结束后,我决定去一趟吴川,听说每年三月,吴川都会举行为期一个多月的风筝大会,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云繁听说后表示他也想去见识见识,我们便约好一同前往。   原计划是在吴川待上十来天,但实际上十天都多了,因为虽说风筝大会从头至尾会持续一个月,但真正比赛的时间只有一天。   临近比赛的那些天里,吴川城到处流动着春天独有的蓬勃的气息,几乎所有人都在用茶余饭后的功夫谈论即将到来的盛宴。我受这种气氛所驱,也跑到城北最负盛名的能工巧匠那儿,花了不少银子定制了一只七彩风铃式样的纸鸢。因为去得晚了,给我做纸鸢的师傅说只能到比赛那天才能拿到。我本就不是为了比赛,而是图个热闹,便欣然同意了。   到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整个吴川城都变成了彩色的海洋。我如约来到城北取纸鸢,却发现门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一打听,原来都是来取纸鸢的。我和云繁等了一刻多钟,整支队伍才往前挪了三个人。   我急躁地跑到队伍外朝前张望:“怎么取个风筝也这么慢?”   一个带着孙子的白胡子爷爷道:“当然慢了,大家不仅要找到自己定制的风筝,还要请师傅们绘上工笔图,题诗作赋,我看你们不排到中午是等不到了。”   我道:“可风筝大会就快开始了。”   老爷爷道:“上午有三场比赛,下午还有两场呢。”   我转向云繁,还未开口,他先道:“你要想去看就去吧,我在这排队等着,若我先取了风筝便去场地找你,若你先看完了比赛便回来找我。”   我甚是感激,立刻就往比赛场地赶,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场地外,我竟遇到了多年未见的木霄。   他比小时候高,也比小时候壮,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和毫无戒心的笑容,却几乎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将一只漂亮的蝴蝶纸鸢递到一个小女孩手中,摸摸她的头然后转身离开。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吴川应该只是他的过路之地。我心中犹豫不决,当他的衣角快要消失在转弯处时,我终于提脚追了上去。   木霄跑了好几家首饰店却都空手而出,眉头也越皱越紧,最后在一家看上去挺寒酸的店铺里买到了一串珠玉手链。他对着阳光将手链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拿出一方手帕轻柔地将手链包好,揣进了怀中。   地出吴川不远,便是金狐一族聚居的宛州。金狐族乃自上古时代起便在仙界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位列金、白、红、黑四大狐族之首,虽然近百年来势力有所衰减,但依旧威名显赫、广受尊崇,而木霄,便是金狐一族的狐仙。   他在一座石桥边停下,不断地来回走动,似乎是在焦躁不安地等着谁。他反复把怀里的手帕拿出来,取出手链查看一番,又包好放回去。约莫过了半个钟头,他终于站着不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正含笑着走过来。   两人交谈了好久,少女忽转身要走,木霄忙牵住她衣袖。少女疑惑地看着他,直到看见他放进掌心的手链时,才明白过来,两颊红云腾飞,眼底的深情,如桥下涓涓细流,澄澈而温柔。   少女将手链戴上,调皮一笑,小跑着奔去来时的方向。   木霄背着我站了好一会儿,回过身时,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得意。我突然就想起那一年,我戴上他亲手编织的花环时,他就是这般表情,一样的开心和得意。光阴走过这么多年,我原以为的唯一,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当时光顾着感慨,竟忘了自己是跟踪木霄而来,当发现他距我不足一丈,正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时,我才赶紧装模作样地跟他打招呼。   “阿菱?我……我以为你……”   我淡淡地接过他的话:“以为我死了?算是我福大命大,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木霄盯着我,仍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轻笑道:“你没在做梦。”   木霄亦笑,眼底渐渐透出惊喜,但很快又浮现出了歉疚与悲伤。他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我突然有种抱住他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我不想让尘封已久的悲伤蔓延,便笑着问道:“你不是和你爹娘游历四方去了吗?怎么回宛州了?”   他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接月锦去茂城的。”   原来,那个明艳的少女叫月锦。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真是个好名字。   “你要回茂城?”   “我和月锦成亲后就不能东奔西走了,茂城是我从小生长的故乡,比宛州要亲近许多,月锦正好也喜欢茂城,所以我们便决定搬过去。”   我调侃道:“是啊,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自然要安定下来。”   我和木霄聊天聊地,就像从前一样无拘无束,可我们聊的东西却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说到杀零渡,说到阿爹阿娘跳下诛仙台,说到那场大火,我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再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我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反倒是木霄,眼睛红了一圈,连嗓子都哑了:“叔叔阿姨都待我很好,我却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阿菱,有什么是我现在可以做的吗?”   “好好活着。”   临别之际,木霄问我:“你不回离山看看吗?”   我道:“有朝一日,我会回去的。”   有朝一日,等我该做的都做了,若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回去。我会将整座离山的山头栽满蔷薇,会在每一角屋檐挂上七彩风铃,会学会在每一个安宁的夜晚弹奏《扶摇》,那是阿爹阿娘和姐姐的最爱。   再回到吴川时,已经过了中午,我在场地外看到了正四处寻我的云繁,手里拿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风铃纸鸢。下午的比赛就快开始了。   场内场外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两场比赛皆是精彩非常,可我却始终心不在焉。待夕阳西沉、红霞满天之际,比赛结束了,摘得桂冠的是一只小巧的燕形纸鸢,没有复杂的色彩,没有纷繁的花饰,可它在风中的身姿优雅而矫健。它久久地飘扬在场地上空,注目着这片欢腾的人海,以最淡然的姿态,接受着最隆重的庆贺。   云繁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问了我好几次,我觉得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不会罢休,便随口编了个理由:“在铺子里看到一条很漂亮的手链,可惜慢了一步被别人买走了。”   云繁讶然:“就因为在这个?”我认真地点点头:“对,就因为这个。”   离开吴川的时候,云繁将一串璎珞手链放到我手上,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在城东的一个地摊上买的,你要是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就给我一两银子做跑路费吧。”   后来去了赤梁,有一次无意间被阿承看到我的手链,他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惊讶到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莫名其妙,他惊讶道:“阿菱,你深藏不露啊!”   我给了他一记白眼,他更惊讶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串璎珞手链,是花神樊枝在天帝爱孙的满月宴上送上的贺礼,传说是两千多年前长凰公主与大胤朝明武将军的定情信物,后来长凰公主与明武将军在昆仑仙境厮守终老,明武将军逝世,长凰公主亦化为漫天花雨渗入土地,实现了与明武将军永不分离的约定。长凰公主生前,将璎珞赠与好友樊枝,希望他能找到一对真心恋人,再将璎珞转给他们,作为真情永恒的见证。”   我愣了半天,道:“这手链是一个朋友送的,他说是花了一两银子在地摊上买的。”   “一两银子?你就是一万两黄金也买不到!”   我相信阿承说的话,他在宝物鉴赏上造诣颇深,而且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云繁的真实身份。   ……   我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璎珞,晶莹透亮,华彩灼灼。此时月上中天,困意也悄然而至,我将璎珞重新收起来,翻身睡去。只希望我想念的人,都能在梦中出现。 ☆、石像鬼花   第二天清早镜灵婆婆就回来了,她虽说身形矮胖、慈眉善目,却是个意外雷厉风行的人。听完我的请求后,她二话不说,便领着我们来到湖畔。   她闭着眼静念了几个诀,湖面上便漾开一道一尺来长的水波,翻滚着水花越来越宽、越升越高,慢慢形成了一个光滑的水球。紧接着,水球里就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剪影,闪闪烁烁,我依稀辨认出是一棵槐树。   我有点惊讶:“这是何意?”   镜灵婆婆道:“暗示了你要找之人的藏身之地。”   “就只有一棵树?”   “对方的法术极高,镜灵水珠只能追查到这一步了。”   我很是失望,三界之内种有槐树的地方何其之多?我要将所有有槐树的地方都找一遍,怕是杀零渡早已去了其他地方了。   我再求助于镜灵婆婆,可她也是爱莫能助,云繁鼓励道:“有了槐树的提示,加上南瓜的帮助,你会很快找到他的。”   我觉得他说的“很快”,大概是以百年而计,只好苦笑着回道:“借你吉言。”   镜灵婆婆又想法子帮南瓜找它弟弟的下落,可南瓜比我还不幸,镜灵水珠什么都显示不出来。南瓜只好放弃,末了还含沙射影地讽刺了一番镜灵婆婆的浪得虚名,被我一拳打回手镯的形态。   本来镜灵婆婆和赤小豆想留我们多住几日,但云繁坚持立刻就回去,祖孙俩也不便多挽留。这并不像是云繁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他只说心里隐隐不安,想快些赶回去。   我很不情愿地将他这种想法归为相思情切,可回到了水月洞天,事实才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水月洞天和往日一样安宁,却于安宁中多了丝沉寂。走进碧云阁,空无一人,所有东西都完完整整摆放着,却不见一个仙婢、侍卫,也不见清泽和萍儿。待从碧云阁出来,所见之景,令我大惊失色。   墙角边、石阶上,突然间长满了一种大如碗口的红花,鲜艳欲滴。枝干和叶子细而长,却如同被大火烧焦了一般,枯萎成了黑色。它们将碧云阁层层簇拥,像无数条火舌吞噬着这座富丽的阁楼。眨眼间,又从土地里长出几百株,蔓延向了更远处。   我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不知眼前一切,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觉?   云繁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其中的一株花,平生第一次,我在他眸中看到了恐惧。我心头一紧,觉得背脊发凉,小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幻术吗?”   云繁恍若未闻,就在我想着要不呀掐他一下的时候,他颤声道:“不是幻术,这是石像鬼之花。”说完旋风一般赶向东院。   我们找遍了东西南北四院的每个角落,除了疯狂生长和肆意蔓延的石像鬼之花外,看不见一个人影。白狐神君、苏央、萍儿都不见了,最重要的是,清泽也不见了。   云繁眼里的懊悔与痛苦我看得分明,却无法替他分担。   他喃喃道:“我不该留她一个人,不该留她一个人……”   此时,周围的石像鬼之花已经快长到半人高了。   我想起以前种种,叹道:“果然是苏央吗?魔族会把清泽抓到哪里去?”   云繁闭上眼,双手紧紧交握,似乎在强行压制内心翻腾的情绪,他肃声道:“他们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石像鬼之花会不断吸食灵力与精气,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水月洞天之外,依旧山明水秀、鸟语花香。   云繁道:“我要速将此事上报九重天。阿菱,你快赶回赤梁,和你的师傅同门在一起。今日之变怕是魔界蓄谋已久,很快石像鬼之花也会出现在其他地方。”   我有些不舍:“要不我和你一起?说不定我和南瓜能帮上你的忙。”   云繁果决地摇了摇头:“我自会想办法救清泽他们,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拖累你,我和清泽会感激你的心意。”   我心中抽痛,半晌,只道:“后会有期。”   和云繁分别后,我照他所嘱,立刻飞回了赤梁。所幸的是,赤梁仍是一派祥和。   到达仙术学堂时已是傍晚时分,我隐了身形,蹑手蹑脚地直接回了房间。一推开门,看到小眉正坐在窗子边发呆。   小丫头见了我,先是一呆,接着旋风般朝我跑来,与我抱作一团。   小眉一边装哭一边嚷道:“阿菱你这个死丫头,到现在才回来!都没人听我聊八卦,替我挨师傅骂了!”   我眼眶一热,赶忙眨眼将眼泪逼回去,道:“我不在,才能让你们好好感受下我的好啊!”   越过小眉,一个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   我又惊又喜:“辛萝!”   辛萝这才走到我面前,笑道:“阿菱,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我拉着她坐下,道:“你怎么来赤梁了?上次我路过清江福地,还看见你家了呢。”   辛萝眸光顿暗,轻轻道:“我家人都被妖怪杀了,我死里逃生,无处可去,只能来赤梁找你们了。”   我一呆:“什么?”   辛萝凄然一笑:“你们走后没多久,我们家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时他深受重伤,为了恢复血气和法力,便想杀了我们,阿爹阿娘拼死保护,我才得以逃出来,可他们却死在了那个妖怪手里。”   我不知如何安慰,但这份沉重的痛苦,我却能感同身受。   小眉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牙切齿道:“魔界这帮凶狠残暴的无耻之徒,如果被我碰到一个,我就算豁了这条老命也绝不放过!”   我友情提醒道:“你在清江桃林就曾经遇到过一个,事实证明,就算你有十条老命,他也不肯放过你。”   小眉眼一瞪,接着颓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默了会儿,她将我们三人的手拉在一块:“辛萝,今后呀,我们就是你的亲姐妹,师傅就是你的爹爹,仙术学堂就是你的家。”   “那怎么行?”我反驳,“师傅还年轻着呢,当哥哥还差不多,怎么就当爹了?”   小眉道:“行行行,师傅在你心目中,永远十八岁!”   我笑了笑:“师傅在吗?我回来了还没和他说一声呢。”   辛萝道:“师傅前些日子去了长留山,可能今日回来。”   我顿时紧张道:“长留山也有妖怪作乱?”   辛萝摇摇头:“不知道,好像不是……阿承怎么说来着?”   小眉接上话:“师傅和长留山的元徽上仙是同门师兄弟,师傅应该是去叙旧了。”   我松了口气,想着等暮穹回来,得把水月洞天的变故跟他说说。   晚饭后,阿承来敲门,说师傅已经回来了,让我们去后山的空地集合。我们到了后山,暮穹正阖眼端坐在一块巨石上,他本生得高大,此时却显得瘦弱单薄,连脸颊也微微凹陷下去,而且难得的是,师娘也站在他旁边,神情肃然。   等所有人来齐之后,暮穹才睁开眼,将手停放在空中,大家渐渐停止了说话。   “石像鬼之花,已经出现在了长留山。”   底下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师娘做了个“嘘”的手势,大家又安静下来。   “今晚把你们都叫来这里,是想和你们说一说我在长留山的见闻。上过神魔史,你们应该都听说过这种花。石像鬼之花,又名‘地狱之花’,原长于巴巫森林的黑沼泽,花朵大如碗口,艳若鲜血,茎叶会由翠绿逐渐变为如同火烧后的焦黑。完全成熟的石像鬼之花,能大量吸食灵力,要想彻底除掉它们,必须在还未成熟时用强大的法术将其摧毁,否则一旦成熟,你的法力越高强,它们吸食法力的能力也越强,唯一的办法,只有杀掉播下石像鬼之花种子的人。   “一百万年前,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初,仙界各地就相继出现了石像鬼之花,这一次,不仅长留山,还有蓬莱岛、王屋山、雷州等地,也已经有了石像鬼之花的踪迹。好在目前石像鬼之花大多处于幼年时期,只要齐心协力,就能在成熟前将它们完全消灭。”   不知谁高喊了一句:“难道这次石像鬼之花的出现,也预示着魔界要向我们宣战?”   大家都屏息以待,全神贯注地听着。   暮穹静默了会儿,沉声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天帝非常重视此事,已经派了各路天将去各地守卫。当初我创办仙术学堂,一是为了让出身贫苦的孤儿修习仙法有所依靠,二是为了有一天若仙界蒙难,你们能略尽绵力,现在,就是你们靠自己的力量保卫家园的时候。从这一刻开始,你们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你们将面对什么。” 缓了缓又道,“我想问问你们,有谁愿意去长留山,去蓬莱,去雷州,与我并肩作战?”   短暂的沉默后,阿承举起手:“师傅,我愿意去长留山。”   周围响起一阵低声的赞许,暮穹亦欣慰地点了点头。   一个可能刚入学堂不久,我还记不清名字的高壮少年也举起手,坚定地喊道:“我愿和阿承师兄一起去长留山!”   暮穹笑着看向他,却摇头道:“元棠,你的勇气我很欣赏,可你刚来赤梁,法术修为尚且不够,还是继续留在学堂。”   我看到少年明显失望的表情,心中一动,踮起脚挥了挥手:“我愿去长留山!”   小眉将我的衣角一拉:“别傻!就你这点破法力,去帮倒忙还差不多。”   我没理她,依旧将手高举着,暮穹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我,甚是惊讶,估计他是没想到我竟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大概是受到了我的鼓励,小眉和辛萝也请求一同前往。暮穹准了辛萝,却断然拒绝了小眉,小眉大受打击,一个劲儿在我耳边嚷嚷:“我来的时间比你长,通过的考试也比你多,为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你说是不是师傅将我们两个记错了?他以为你是小眉,而我是分/身术连考三次都没通过的阿菱?”   我道:“别侮辱师傅的智商。”   小眉翻了个白眼,又开始问辛萝相同的问题。   到最后,共有三十三个人分别前往出现有石像鬼之花的地方,去长留山的有包括我、阿承、辛萝在内的七个。   回去之前,我在屋外堵住了暮穹,决定和他好好聊聊。可暮穹似乎很疲惫,并没有和我深谈的打算,只是轻声问了句:“你不是在信里说去找杀零渡了吗?怎么又回赤梁了?”   我将水月洞天的遭遇简单说了,暮穹久久未说话,半晌,抬起头望着遥远天际,极界之光所在的方向,缓缓道:“黑曜野心勃勃,他最得力的助手法术高强、有勇有谋,这样的敌人实在可怕。”   我道:“我们也有最英勇无畏的将士,真要打起来,我们不会输的。”   暮穹微感诧异:“你这么肯定?”   我道:“我不肯定,但你以前说过的,有信心不一定能赢,没有信心一定赢不了。”   暮穹难得一见的开怀而笑,忽道:“茂城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你能从小在那里长大,乃是十分幸运。”   我一怔,有些心酸地笑笑。茂城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可我已经不知道,那段最无忧无虑的记忆,对我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万象之阵   三日后,长留山。   来接我们的是一个个子不高,但看上去精明能干的男子,他自称常宴,是长留山的大弟子,我们便唤他作常师兄。   长留山的建筑布局与不周山颇为相似,虽不及不周山的雄伟庄严,但层台累榭,精雕细刻,亦是精美绝伦。一路来到青云殿,可以看到遍地的石像鬼之花,与我在水月洞天见到的不同,这里的石像鬼之花还很幼小,叶子还是活泼的新绿。   青云殿前大约有十来个弟子在修习仙术,我们从一旁经过,他们仍是专心致志,没有一个扭头看我们。   阿承道:“常师兄,你们长留山一共有多少弟子?”   常宴道:“大概有两三百人,近来各地常有妖怪作乱,不少弟子都奉了师命前往各处除妖,留在长留山的可能只有一百人不到。到了,家师就在殿内等候诸位。”   青云殿内,元徽上仙正独自站在琉璃金顶下。   虽说暮穹比元徽还要年长百岁,但元徽看起来却比暮穹沧桑许多。我们七个与元徽寒暄了几句,我深感元徽比暮穹亲切随和多了。   寒暄之后说正事,元徽告诉我们,为了抑制石像鬼之花的生长,他们每天都会施展法术,只是每次耗损灵力非常大,目前留在长留山的又多是新弟子,法术修为不够,是以将石像鬼之花完全除尽,尚需时日。   阿承自信满满道:“元徽上仙放心,我们几个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定会全力帮助长留山,早日铲除石像鬼之花。”   元徽笑道:“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既然暮穹派你们来,我自是相信你们的能力。几位连日赶路想必也有所倦怠,今日便请好好休息。”转而吩咐常宴,“先带他们去客房,再备些可口饭菜,不可怠慢。”   我们齐声告退,跟着常宴出了青云殿。   路过一片花园时,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头正坐在石阶上摆弄一盆秋海棠,见有人经过,立刻站了起来,抱着花盆躲在立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嘴里嘀嘀咕咕,却一句也听不清。   常宴冷冷地瞥了老头一眼,语气里透着嫌恶:“不用管他,一个打理园子的疯老头罢了。”   快走出花园之时,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正对上老头凶神恶煞的眼光,不由打了个哆嗦。长留山,怎么收留了这么一个怪人?   晚饭过后,我拉着辛萝去外面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白天经过的花园,正巧撞见三个长留山的弟子对着角落里的一人拳打脚踢。   我见三人打得凶狠,蜷缩在地上的那人毫无还手之力,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劝了一句。   三人停下手,转过头看我,动作完全一致。   中间那人生得十分俊朗,却带着一股傲气,冷哼道:“别多管闲事!”左右二人连声附和。   辛萝为我撑腰:“我们也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怕再这样打下去,这人都要给你们打残了。”   中间那人讥笑道:“本来就是个怪物,打成残废又能怎样?”   我这才看清,被打的竟是那打理园子的疯老头。   左边一人道:“卫琮,我看差不多了,要真打残了,师傅那儿可不好交代啊。”   卫琮白他一眼:“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右边那人也劝道:“白桦说得有理,这教训也教训过了,谅这老头以后不敢再如此嚣张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卫琮满脸不悦,斜着眼看右边那人:“白杨,你还挺听你哥哥的话啊。”   白杨立刻赔笑道:“我只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过一切还是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卫琮不说话,从那老头身后捧起一盆有点像君子兰的植物,又踢了老头一脚道:“我卫少爷想要的东西,你以后还是乖乖奉上的好!”   三人从我和辛萝身边走过,卫琮冷冷看了我一眼:“不想惹麻烦,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目送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远,辛萝不停地摇头:“长留山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子?”   我上前扶起仍躺在地上的老头,他刚站直就猛地把我一推,充满敌意的眼光扫过我:“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我哭笑不得:“老人家,我在帮你。”   他没再理我,而是朝卫琮他们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缓缓转过身,向不远处一间简陋的木屋走去,边走边骂道:“懦夫,笨蛋,都是没用的饭桶,竟然还敢住在这里!无可救药!”   辛萝叹道:“他真是个疯子。”   ***   第二天中午,我们与长留山的弟子在一个地方吃饭。长留山的菜肴虽然单调而清单,味道却很鲜美,我第一次意识到,只要技术过硬,青菜萝卜也可以变成美味佳肴。   邻桌的几人一直在夸夸其谈,其中声音最大的便是昨日偶遇的三人。本来我对他们的交谈毫无兴趣,但在听到“万象之阵”四个字后,耳朵还是不听使唤地竖了起来。   “……说到‘通灵之术’,还是金狐族的‘万象之阵’最厉害!”   “金狐族?那问我们卫师兄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卫师兄,你可会通灵之术?”   卫琮清了清嗓子,故意放低声音:“低调!我们金狐族的万象之阵可是博大精深,我就算会,也只是会点皮毛而已。”   周围齐声“哇”了起来,尾音特地拖得很长。   白杨兴奋不已:“你真会?没听你提过。”   “啪”一声,卫琮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我会的多着呢,你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是!是!”白杨将卫琮的筷子放回他碗上,“我孤陋寡闻!”   同桌另一人笑道:“要不你给大伙展示展示,让我们开开眼界?”   卫琮道:“师傅不也会通灵之术吗?你们可以向他老人家请教啊!”   白桦道:“师傅的法术再高,也比不过万象之阵啊。”   卫琮没回话,旁边几人还在不停劝他露一手。   隔壁一桌亦有人开口喊:“卫师弟,既然兄弟们如此期待,你就不要扭扭捏捏了!”   欢呼声越来越响,卫琮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好吧,那我就献丑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环顾了屋内一圈,“请诸位随我去外面吧。”   所有长留弟子都跟着他走出屋子,阿承也不自觉地放下手里的碗筷,建议我们也跟过去长长见识。   屋外的空地上一时间挤满了人,枝头的鸟儿一哄而散,又扑腾着翅膀徘徊着落回绿叶枝间,歪着脑袋跳上跳下。   卫琮将食指竖在唇前:“请保持绝对安静。”   他闭上眼,伸开双臂,嘴里默念着口诀。   很久都没有任何动静,有人低笑了声。我正在想这个卫琮是否真是嘴尖皮厚腹中空时,忽察觉到了周遭的异样。   我听到了啾啾的鸟鸣,仿佛枝头那几只活泼的鸟儿正在我耳边嬉闹。我听到它们用欢快的声音交谈,它们说北峰的桃树又新添了三朵桃花,山脚的阿婆又送了它们一碟瓜子,却被她家的小孙子抢去了大半。我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受里,犹如呼吸着深山野林里清晨的第一口空气,那是抛离了繁杂与浑浊后的清新,与天地融为一体……   渐渐地,耳畔鸟鸣愈来愈小,一切恢复如常。   预料中的称赞声此起彼伏,卫琮就像站在了高山之巅。他得意地一遍遍理着自己已经十分平整的袖口,笑道:“通灵术之最,当属我们金狐一族,而万象阵之最,当属我父亲金狐神君,并非我吹嘘,就是腾冥上神与我爹打一场,也未必能占得半点便宜。”   我几步跨上前:“听闻万象之阵不仅能通鸟兽之语,而且能闻天地万象之声,近可辨晓风低回,远可传波涛翻涌,不知卫公子能否做到?”   卫琮道:“姑娘怕是弄错了,我可从不知我家的万象之阵还能听风闻海。”特地咬中“我家”二字,口气颇为自负。   “是吗?”我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万象之阵还比不过我学过的小小法术了。”   卫琮脸色一变,似乎觉得可笑至极:“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   我深吸了口气,将多年未曾用过的心诀默念了一遍,然后一字一字轻吐了出来。金色的细碎的火花自我掌心迸射而出,如翩跹而舞的蝴蝶,争先恐后地飞向四面八方。   风吹绿草窣窣的摩擦,还有蝈蝈在草丛里轻快地跳跃;青云殿前仍在苦练的弟子们衣袂翻飞,剑尖轻擦过地面;欢鸣的鸟儿清脆的叫声在深谷回响,诉说着只属于它们的浓情蜜意。   所有的这些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存在于我脑海中,我听到沙沙叶响,婉转莺鸣,犹如看到绿草如茵,百鸟齐飞;我翻过崇山峻岭,越过琼楼玉宇,徜徉于碧海蓝天,流连于浪花朵朵……   火花散尽,我又站在了原来的地方。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阵阵喝彩。阿承他们在我旁边高喊:“真是比那个什么万象之阵厉害多了!”不少长留弟子也跟着拍手叫好。   意料之中的,卫琮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没给我谦虚一下的机会,悻悻道:“你怎么会我们金狐族的万象之阵?你从哪里偷学来的?”   我道:“我从没偷学过什么,这也并非万象之阵,一个普通的法术就让卫公子如此慌乱,只能说明卫公子学艺不精,或者……”   “或者什么?”   我走到卫琮面前,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或者是你的父亲浪得虚名。”   卫琮举起拳头便要朝我挥来,及时被白桦白杨拦下。我被阿承和辛萝拉到后面,阿承奇怪地看着我:“阿菱,你怎么回事?”   我道:“我只是闲着无聊。”然后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   黄昏时分,元徽领着一众弟子,加上我们赤梁的七个,在青云殿前排成数列,结出阵法,压制石像鬼之花。   卫琮坐在我左后方,我虽没有回头看,但明显感到他一直狠狠盯着我,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着实不好受,我偏偏又是理亏的那一方,不好再与他起争执。不过我虽没有理由说他,元徽却因他分心而训斥了他好几次,最后还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卫琮,你好好跟赤梁的师兄师姐学学,人家法力不比你差,态度却比你端正多了!”   阵法维持了大约一个时辰,元徽下令收阵。我长舒了口气,自觉灵力确实耗损巨大,站起来时还有些昏昏沉沉。   回去休息时,我和辛萝慢慢走在最后,阿承走在前面,与一个身材魁梧的长留弟子谈得正欢。   “阿菱姑娘!”   我回头看到白桦朝我小跑而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问道:“你不是先走了吗?”   “我特地在这里等你的。”   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白桦伸出一只手,也不接着动作,脸却微微红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静静等着。   阿承凑了过来,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   白桦突然拽过阿承的手,与他握了握,快速对我说道:“是卫琮让我来找你的,你自己看吧。”然后又小跑着离开了。   阿承傻眼:“什么呀?”   我笑着翻开他的手掌:“这个白桦和你握个手,脸反而更红了。”果然,阿承的掌心写着一行金灿灿的小字:酉时三刻,花园赐教。我看过之后字便完全消失了。   辛萝道:“这个卫琮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阿菱你不用理他。”   我笑道:“我倒想看一看,这个小子到底能打什么歪主意。” ☆、黑灵古剑   酉时三刻,我和辛萝如约来到花园。本来卫琮约的是我,但辛萝不放心,便陪着我一起。结果我们等了不止一盏茶的时间,卫琮还没来。   我有点恼火:“臭小子不会耍我吧?”   正考虑要不要回去,那个疯老头却从一处花架的阴影里走出来,阴森森地望着我和辛萝,冷冰冰道:“他还在里面。”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那里漆黑一片,一丝光亮也无,若非老头从里面出来,我根本不会在意那儿还有路。   辛萝警惕地拉着我后退了一步,问道:“你说谁在里面?”   老头凶巴巴地瞪着我们,似乎在用眼神抗议辛萝刚才那句话是对他的冒犯。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另一处花架下,这里扯扯,那里碰碰,当做我们浑然不存在。   我和辛萝决定进去看看。   辛萝施了个法,将里面照得通亮。这是一条紫藤萝花架搭建的小路,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但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我心中起疑,道:“花园根本没有这么大,不要往里走了,我们回去吧。”   “小点声!”辛萝看了看周围,又看向前方幽深的小径,“你仔细听,好像有什么声音。”   我侧耳聆听,在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均匀沉稳,不似人发出的声音,但这呼吸声平和而有力,却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温暖。   我在辛萝掌心写下几个字:进去看看?   辛萝点点头,我们便继续轻手轻脚地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远,光突然一灭,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中。我脚下一空,天旋地转地往下坠去……   “扑通”——我一头栽进水里,口里鼻腔里瞬间灌满了水,呛得难受。待沉势渐缓,我两只手不断拨水上升,很快冒出了水面,紧接着,辛萝也从水里浮上来。   这是一间挺小的暗室,空空如也,灰尘满地,方才我们掉入的,便是暗室中央一个方形水池,水池不大,水却极深。   没想到那条奇怪的紫藤萝小路下竟有这样的地方,细听之下,之前那轻微的呼吸声反倒消失了。   我们查看了整个暗室,除了东南角一个用锁链锁住的小门外,再没有其他出口。   我用手轻碰了下已经锈迹斑斑的门锁,锁链向下一滑,发出一阵哗啦声,在黑漆漆的暗室里格外响亮。我惊了一下,赶紧在确保锁链不会再滑的情况下慢慢将手移开,听到辛萝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道:“这门能打开吗?”   我示意她往旁边站:“我试一试。”   本来我是做好了“屡败屡战”的准备,竟想不到的是我的第一次尝试就成功地打开了门,如此如此轻而易举,倒教我有些不安。   进得门内,竟又是一间密室,但比外面的那间大了不少,四个角落里各亮着一盏五光十色的琉璃灯,将整个空间照得通亮。   北面墙上是一副很大的彩绘,色彩纷乱复杂,铺陈肆意渲染,除了几朵牡丹花外,也看不出究竟画的什么。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靠北墙而放的一柄古剑。古剑被数根铁链牢牢拴住,周围环绕着时有时无的火焰。   我不禁走上去,想去触摸那柄宝剑。就在我离剑三步之遥时,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别碰!”   那种在紫藤萝花道里体会到的温暖感觉瞬间又充盈心田,我回过头,正对上一双绿如翡翠的大眼睛。   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火龙,它们有着最尖锐的利爪,最坚硬的翅膀和最明亮的眼睛。它们披着灿若黄金的外衣,翱翔在无垠的天空,口中喷出的火焰能让绵延的巴巫森林燃烧千年而熊熊不灭。现有的火龙极为罕有,人们已经数万年不曾见到它们。而现在,我竟然亲眼看到了。   火龙从天花板上落下,盘踞在我们面前,硕大的身体几乎占据了暗室三分之一的空间,而刚才我们进门时竟未曾发现。   “你们是谁?”它的声音温和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老老实实回道:“我们是长留山的客人,在上面花园散步时不小心走进了一条紫藤萝花搭成的小道,走到半路失足掉下来,才误闯了进来。”   辛萝道:“我们真的不是故意闯进来的,也没有什么企图,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火龙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我问你们一句,你们却啰啰嗦嗦说一大堆。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对黑灵剑有所企图,不然刚才你们就已经死了。”   辛萝问道:“为什么?”   “因为外面的暗室设下了保护这里的古老仙法,只有心思单纯,对这里没有邪念者,才能安然通过。”   我还想再问“什么仙法”,却听辛萝不可思议地问道:“黑灵剑?”   我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黑灵剑是什么?”   我问的是辛萝,她仍在怔愣,我只好壮着胆子问火龙。   火龙道:“黑灵王的黑灵剑,就在你身后。”   我回身看那被困住的古剑,周围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旺了。   说到黑灵王,我才忽然有了印象。黑灵王出生在邪恶的巴巫森林,却成长于仙界闻名的不周山,他曾受到四野八荒亿万子民的爱戴,也曾因保护魔族而被驱逐唾弃。他亦正亦邪,不知为谁而站,手里的宝剑让他的敌人胆寒,也令他的朋友心惊。每一本神魔史上,都记载着他的传奇故事,都以他消失于昆仑山巅,将黑灵剑永远封印为终结。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方,又将宝剑封印在了何处。   “这……这真是黑灵剑?”我亦怔在原地。   火龙道:“离它远点,虽然天心玉已被剥离,但难保它不会伤人。”   我赶紧退避三尺。   辛萝蹙着眉头,半是惊喜半是怀疑:“天心玉既已被剥离,那这柄剑与废剑何异?”   火龙道:“天心玉虽与剑分开,但仍残存了一半的力量在剑身,若不是有这些结界困住,方圆十里之内,没有法术护体,都会被剑气所伤。”   它稍稍挪了下身体,面向我们:“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到长留山来?又为何在这个时候去花园?”   我理了理下思绪,道:“我们是赤梁仙术学堂的弟子,师傅暮穹与长留山的元徽上仙是同门师兄弟。因近日仙界多有妖怪作乱,长留山又出现了石像鬼之花,师傅便派了我们来长留帮忙,施法消灭石像鬼之花。今天晚上之所以来花园,只是和一个朋友有约,不想走错了地方。”   我说话的时候火龙一直紧盯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窥探我是否在说谎。听我说完了,火龙点头道:“这也算是机缘巧合,整个长留山通往密室的只有花园一条路,而设在紫藤萝道的结界之门,也只有每月十五才会开放一刻钟。除了长留的历代掌门和天帝,没有人知道黑灵剑被封印在此。”   我愣道:“这么说,我们只有等到下个月才能出去了?”   “对,而且在你们走之前,我还必须消除你们的这段记忆,很抱歉。”   我无奈地看向辛萝:“这下完了,出去后肯定会被师傅责罚了。”   辛萝亦无可奈何道:“这么远跑来长留山,却不能好好出一份力。”   虽是万般无奈,却亦无计可施,待在这密室里,连传个讯息也没有办法。   接下来的每天,我们都只好老实待着,困了就睡在地上,好在室内的温度挺高,到了夜晚也不会觉得冷。其实过了两三天之后,我和辛萝就开始分不清白天黑夜了,但火龙却能分出来,连哪个时辰都分得一清二楚。   没有食物和水,尚有灵力支撑,好在我和辛萝的修为撑个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辛萝多次向打听火龙与黑灵剑的故事,可火龙不愿意多说,实在无聊了,便会和我们讲讲它来长留山之前的见闻。辛萝兴致很浓,可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犯困。   第四天晚上,我突然被什么东西从梦中惊醒,可睁开眼,却没发现任何异样,辛萝和火龙仍在酣睡,黑灵剑的火焰依然轻轻摇曳。我想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便重新躺下,一觉睡到了早上。   可到了第七天晚上,我又突然在半夜惊醒,这次的感觉与三天前一样,醒来后密室里依然安静如常。我疑心大起,便在次日与辛萝和火龙说了此事。他们反应平平,辛萝说可能是我过于紧张,火龙说任何东西要进密室,只有我们来时那一条路,而且这个月结界之门打开的时期已经过了,不可能再有谁闯进来,于是都叫我放轻松、放宽心,我只好点头应允。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我都强撑着闭眼不睡,可这实在是和睁眼睡觉同等难度的事,无奈每次惊觉自己怎么会又睡着时,已转眼到了天亮。   终于在第十天晚上,在我超越自我成功熬过两个时辰之后,在我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动了动。这可真是令人恐惧的一种感觉,难不成是我的心肝脾肺跑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动静消失了,我微眯双眼,正看到一个紫衣少女轻手轻脚地朝黑灵剑走去。 ☆、姜兰紫陌   我悄悄站起来,一掌拍向那少女肩头,只听“啊呀”一声,那少女向前摔倒在地,扭过头瞪着我,眼里半是气愤半是恐慌。   其实那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没想到竟把这姑娘给打倒了,竟让我有种莫名心虚的感觉,“对不起”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我吞了回去,我改口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时辛萝和火龙也醒了,看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女,皆大吃一惊。   少女冷冷哼了声,瞄了我们一眼,又将目光移开,道:“我叫姜兰紫陌。”   倒是挺老实。   火龙道:“你怎么闯进来的?”   姜兰紫陌指了指我:“是她带我进来的。”   我惊道:“我什么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用手在怀里探了探,那块本属于小莲的石头果然不见了。   我诧异不已:“你就是那块石头?”   “石头?”姜兰紫陌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可不是什么石头。”   辛萝插了一句:“阿菱,你们在说什么?”   我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后,迫不及待地对姜兰紫陌道:“我知道,不然小莲也不会那么宝贝你,你到底是什么奇珍异宝变的?”   姜兰紫陌往台阶上一坐,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眯起眼道:“我不是奇珍,也不是异宝,我是举世无双的翡璧之心。”   “翡璧之心?”我们三个皆大为震惊,齐声喊出口。   辛萝朝前迈了一步:“你真的是那半块翡璧之心?”   连火龙的声音都发着颤:“翡璧之心重现,三界浩劫将至!”   我怎么也没想到,魔尊黑曜日夜派人找寻的翡璧之心,竟然就在我身边,这么说,那日在齐盘山庄,小莲就已经找到了翡璧之心?好在那日平安出来,若不然,翡璧之心早已落入魔族之手!   我道:“我之前根本不知道你就是翡璧之心,你为何不找机会逃走?”   姜兰紫陌笑道:“我为何要逃走?跟着你走南闯北很潇洒自在啊!再说了,自从碎成两半后,我的灵力一直残缺不全,又没能喝到赤桔梗、白叶紫苏和兰香川穹熬成的补灵汤药,我一个人没法保护我自己呀。”   赤桔梗、白叶紫苏和兰香川穹?姜兰紫陌说的,不是我和云繁为替白狐神君治病,去各地找的草药吗?   我急急问道:“你说的汤药,可是由赤桔梗、白叶紫苏、兰香川穹、血合欢、青紫乌藤、锥花霞草和翅果白薇七种稀世草药熬制而成?   姜兰紫陌惊讶道:“你也知道?之前在王城的时候,魔尊为让我早日恢复灵力,遍访魔界长老,终于找到了这个最普通但最有效的法子。可惜呀,我药没喝上,就被那个叫小莲的偷了出来。”   “小莲偷了翡璧之心?”我糊涂了,“不是魔尊派她去找你的吗?”   “魔尊派她去找的不是我,是另外半块翡璧之心。当年魔尊派了他最亲信的部下红毛饕餮去洪荒尽头找寻上古遗失的无上至宝翡璧之心,饕餮不负所托,在不眠不休了三千多个日夜后终于找到了翡璧之心。在回王城的路上,却因醉酒与其他魔族斗法,失手将翡璧之心掉落在九州大地。待饕餮找到翡璧之心时,只剩下残缺不全的一半,而另一半怎么也找不到。归期在即,饕餮只好带着找到的半块翡璧之心回到王城。   “魔尊念在饕餮找寻翡璧之心有功,但丢失了另外半块,功过各半,便将饕餮流放到了巴巫森林。后来饕餮作乱,威胁到了魔尊的统治,便被四大魔使除掉了。所以魔尊一直派手下去寻找当年掉落的另外半块翡璧之心,不过他肯定想不到,小莲不仅没帮他找到丢失的半块,还偷走了他仅有的半块。”   “小莲为何这么做?”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关心。”   这下我总算弄明白了,而且我能肯定,白狐神君的病也定是苏央设的局,她想以此为由,借水月洞天之力集齐七种草药,使姜兰紫陌的灵力得以完全恢复。不过这个苏央竟有法子骗过白狐神君的眼睛,真是大有能耐。   我走近姜兰紫陌,道:“你跟着我很不安全,一来小莲已经知道了你在我这里,二来我自己法力有限,我没有这个自信可以保护好你。”   姜兰紫陌站起来,竟比我高了一个头,她叹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就让我自生自灭?”   我道:“出去之后,我把你交给元徽上仙,再让他带你去九重天,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更潇洒自在了。”   姜兰紫陌点头应道:“好吧,反正我在王城的时候都乖乖听魔尊的话,如今出了王城遇到你,就听你的话好了。反正啊,我只要日子过得舒坦就成。”   火龙凑到姜兰紫陌面前,以它常有的那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你为何三番两次半夜起来去看黑灵剑?你目的何在?”   姜兰紫陌坦然道:“黑灵剑乃旷世神兵,我好奇,看看不可以吗?”边说边想用手去触碰剑柄。   火龙喝道:“别碰!”   姜兰紫陌赶紧缩回手,吐了吐舌头。   火龙退回去躺下,闭上眼道:“快睡吧,离天明还早着呢。”   这一觉我一直恍恍惚惚,半睡半醒地到了天亮。   时间很快到了一个月之后。   我还在思量出去后如何与元徽上仙解释我千里迢迢来帮他,却无故失踪了一个月的事,元徽上仙却先我一步,带着他的大徒弟常宴,找来了密室。   元徽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果然在这里。”   他眉头深锁,薄而色浅的嘴唇紧抿着,此刻更是毫无血色。一个月没见,他却像是苍老了三百岁,我暗暗吃惊。   这时又有一人窜进门来,快步走到我和辛萝跟前,摸摸我的脑袋,又拉拉辛萝的胳膊,长长出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都还完完整整的。”竟是阿承!   火龙道:“元徽,发生什么事了吗?”   元徽看了眼黑灵剑,道:“长留山就快被石像鬼之花完全吞噬了,其他弟子已经陆续撤离,我这次来,是要将黑灵剑转移到不周山,长留山已经不安全了。”   “怎么会?”我大惊,“一个月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只需假以时日,就能完全消灭石像鬼之花了吗?”   元徽看向我,神色有些古怪:“就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石像鬼之花一夜之间疯狂生长,完全不受控制,我们的法力根本压制不住。”   辛萝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火龙道:“形势果真如此急迫?连黑灵剑也要转移?”   元徽道:“长留山就快变成一个废弃之地了,黑灵剑不能留在这里,而且石像鬼之花猖獗肆虐,黑灵剑极有可能受其影响。万一邪气冲破封印,后果不堪设想。”   火龙问道:“你打算如何将黑灵剑带出长留山?”   元徽道:“现在不仅长留山岌岌可危,其他地方也多有妖魔出没,我打算兵分三路,一路带着黑灵剑,其他二路就带着普通的剑,分不同时间前往不周山。”   辛萝道:“兵分三路?”   常宴道:“师傅与我各一路,你们三个一路,以保证黑灵剑安全抵达不周山。”   元徽沉吟道:“黑灵剑离开这里后,封印会大大减弱,我虽能再设封印,但还是会有一部分剑气外露,招惹妖邪之物,引来麻烦。”   我晃晃腕上的手镯,道:“我这只镯子乃上古宝物,可以镇压住黑灵剑的邪气,不如就将黑灵剑交给我们三个吧。”   元徽与常宴对望了一眼,道:“如此甚好,你们三个非我长留弟子,就算有妖怪觊觎我长留山的宝物,也不会在你们身上打主意,你们先行出去,待我将黑灵剑封印好,再交与你们。”   我们出了密室,走过绚烂的紫藤萝花道,终于又回到了花园里。只可惜眼前的花园,却是鲜花凋敝、草木枯萎,一派凄清荒凉,只有大片红黑相间的石像鬼之花,肆无忌惮地随风摇摆,蔓延到天际,连空气里都飘散着一股腐烂的气味。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月光清冷,寒气逼人。   元徽出来后,将包裹严实的黑灵剑交到我手里,他令常宴立刻出发,却让我们回房休息,明日一早再走,而他自己则会紧随我们在后。   所有弟子都走光了,偌大的长留山空空荡荡,寂寥而冷清。   火龙停在白玉栏杆外,一双长翅伸展开来,硕大无比,让我不禁怀疑起,它真的曾待在那个小小密室里?   它温和地与我们告别,说自己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因为即使对于仙界子民来说,它们火龙一族也是近乎于传说般的存在。它们能守卫和平,却也能带来恐慌。   我摸上它的面庞,那里的皮肤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粗糙坚硬。   “我们还能再见吗?”   “会的。”火龙的眼里满是笑意,“和你们相处,我真的很愉快。”它振翅高飞,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盘旋了几圈,然后飞向了山的另一边。 ☆、荒原三妖(上)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出发了。我闻到辛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便好奇问了一句,辛萝笑着指了指腰间的香囊,说是用来提神醒脑的,我也笑笑,并未在意。   行至中午,辛萝忽然说不舒服,阿承不知真假的也跟着说自己头晕。我们飞回地面,正巧前面有一家面馆,便决定坐下歇歇。   点了一碗乌冬面后,一直看上去病怏怏的阿承突然精神焕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我想要是小眉在,定会给他一记嫌弃的白眼,说:“几百年没吃过面了吧”,然后阿承定会把我推上战场,说:“没见过阿菱吃包子吗?”这时小眉和阿承的战争就会演变成小眉和我的战争,而小眉是肯定赢不了我的。   这样想着,我不由笑出声,辛萝问道:“你傻笑什么?”我摆摆手,笑着摇了摇头。   阿承快吃完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提着一篮桃子走到我们桌边:“哥哥姐姐,要桃子吗?”   其实这话她是对着阿承问的,可阿承吃面都来不及,整张脸都快埋进碗里了,哪里有功夫理她?辛萝便回道:“我们不要桃子,你去问问别人吧。”   小姑娘望了望周围,这野岭山头的小面馆,除了老板店小二和我们三个,再也没有旁的顾客了。她又恳切地望向我们,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哥哥姐姐,你们心好就买点吧,桃子卖不出去,回家我又要挨打了!”   “砰”一声,阿承将碗筷往桌上一丢,打了个响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吃完了,味道不错。”   我和辛萝一齐望着他,小姑娘见状,也望着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啊?”阿承朝篮子里看了眼,拿出三个桃子,给了小姑娘足够的碎银,笑眯眯道:“不用找了,哥哥买你三个桃子。”   小姑娘开心地接过银子,连说了三声谢谢,就立刻离开了面馆。   我拿起一个桃子,却被阿承一把夺回去。   “你干什么?”   阿承瞪眼:“你干什么?钱是哥哥我付的,姐姐你们还想白吃啊?”   我嘴角一抽:“我就想替你看看有没有毒,免得毒死你。”   阿承嘻嘻笑道:“我谢谢你啊,别乌鸦嘴成吗?”   结果他一口气把三个桃子全吃了。他把最后一个桃核吐掉,问辛萝道:“你有没有好点?还要再休息会儿吗?”   辛萝道:“好多了,我们还是接着赶路吧。”   阿承点点头,突然“哎呀”一声怪叫,腰弯了下去,脸也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我一惊:“你怎么了?”   “我……我好像……”   他猛地转过身,剧烈抽搐了一下,然后又转回来,不敢相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手掌上,是三个完完整整的桃核。   “我明明把核吐掉了啊!”他惊恐地看着我和辛萝,希望我们能给出答案。我还未开口,他竟又呕出一个桃核来,这下,我也有点惊恐了。   阿承颤声道:“我不会真的中毒了吧?吃面吃的?吃桃子吃的?”   辛萝扶住他,猛拍了几下他的后背,道:“傻呀你,中毒了也不会吐桃核啊。”   阿承用手背擦了下嘴巴:“说不定是……”   一句话没说完,嘴里又蹦出一个桃核。   “不行了不行了!”阿承蹲下来,“你好了,我这又不舒服了,我要休……”   又是三个桃核。   我和辛萝只好一左一右地搀着他,走到前面的林子里休息。   他靠着树坐下,左手捂着嘴巴,右手摸着肚子,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   辛萝道:“难道是刚才的小姑娘?”   阿承将目光转移到她身上:“我和她无冤无仇,她不用这么恶作剧吧?再说了,长那么水灵一姑娘,怎么可能有这么恶毒的心肠呢?”   他身子一歪,又接连呕出几个桃核。   我见他那样实在难受,劝道:“你还是好好坐着,别说话了。”   坐了不久,一个背着木柴的老人走过来,一直打量着我们。走过一段路之后又折返回来,站在不远的地方一言不发。   辛萝先和老人打了个招呼:“老人家,你好啊。”   老人立刻笑着点头:“你们好,你们好!”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是外地来的?这个地方经常有盗贼出没,不要停留太久啊。”   阿承猛地坐直身体,眼睛滴溜溜转了圈,又颓然地歪倒下去,泄气地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不管了。”   老人问辛萝:“你们从哪里来?”   辛萝支吾了半天:“我们……我们是吴川人。”   老人眼中亮光一闪:“真巧呀,我也是吴川人。”一时来了兴致,竟坐到辛萝身边,和她攀谈起来。好在辛萝对吴川甚是了解,没露出什么破绽,我对吴川不熟,只能偶尔插个一两句。   聊了没多久,老人突然一拍脑门:“光顾着聊天都忘了时间了,我要走了。小姑娘,拉我一把。”   辛萝扶老人站起来,笑道:“老人家,您可慢着点。”   老人乐呵呵地走了,边走还不忘回头嘱咐我们也快点离开。我是想快点离开赶路,可阿承就像长在了树上,黏在那儿不肯起来,我只好等下去。   “辛萝!”阿承叫了一声,我忙看向他,他嘴巴微张、面色慌乱,用手指着前方,我又忙看向辛萝,却见她手边的一小片草地竟都被石化了。   她掌心轻触地面,碰过的地方立刻变成了石头。   我走到离辛萝一步远停下,道:“让我看看你的手心。   辛萝翻开手掌,掌心处刻着一道符印,上面是我看不懂的奇怪符号。   辛萝的手微微发抖,她惶恐地盯着那些符号,又抬眼看我,轻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承终于肯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与我们站在一处。   我道:“阿承,你把嘴巴张开。”   阿承张开嘴,咽喉处果真也有一道奇怪的符印。   辛萝小声道:“这地方古怪得很,刚才那个小姑娘和老人,怕都是妖魔假扮的。”   我疑惑道:“如果这附近真有妖怪,南瓜会有反应的。”我看了看腕上的镯子,确实没有像从前那样发出绿光,难道又是影魔?   阿承将黑灵剑抱在胸口,催促道:“别说了,赶紧走!”   我们正准备离开,却还是晚了一步。林子里飞来一大群蝙蝠,将我们团团围住。这些蝙蝠凶狠非常,专门攻击脸和手,被我的金叶新芒打中,也只是晕头转向,很快又能扑腾着翅膀猛扑过来。不多久,我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当我将一只撕咬着阿承后背的蝙蝠打落在地后,突然听到一声口哨,所有蝙蝠又聚集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黑布般废飞出了树林,周围顿时明亮起来。   “大哥,你看他们还挺有能耐的嘛。”   我循声望去,一个妆容妖艳的女子坐在对面一棵树上,正笑语盈盈地将我们望着。瞬间,树下又多了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影。   那胖子亦笑道:“还是三个小娃娃呢,大哥只是不忍心下狠手。”   瘦高个儿冷哼了一声。   胖子往前走了走,对阿承喊道:“喂,小子!吐桃核的滋味如何啊?”   阿承张口便道:“原来是……”急忙捂住嘴巴,似乎生怕下一秒,又有一个桃核冒出来。   胖子哈哈大笑:“还好你小子心思纯良,若你心存邪念,吐出来的就不是桃核,而是癞蛤/蟆了!”   阿承发出痛苦的呻/吟。   女子从树上跳下来,与瘦高个儿并肩站立,道:“你们仙界还真是无趣得很!臭小子,若你今日吐出的是癞蛤/蟆,我说不定还考虑放你一马,偏偏你吐出的是老娘我最讨厌的桃核,哎,就怪不得我了啊!”   胖子搓了搓手,突然脸色一变,阴阳怪气地说道:“跟他们无需废话,直接动手就行!”说罢就要作势攻过来。   女子喝道:“住手,你我他!你总是这么性急,忘了要等杜衡来吗?”   胖子虽然满脸不悦,但还是收了架势。   我头脑里飞快地搜寻“你我他”这个名字,骇然道:“你们是荒原八妖?”   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柔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八妖了?我们明明只有三妖。”   如果我没记错,荒原八妖里唯一一个女妖怪便是眼前这个叫“桃娘”的女子,而那个冷面的瘦高个儿,应当是八妖之首的重绝。   阿承拽了下我的衣摆,我转头看他,他正惶恐地与我对视着,指了指他自己和我,然后摆摆手。我了解他的意思,我们三个根本不是三妖的对手,而且他也应该明白了,你我他给他下的符印,是只要他一说“你”、“我”、“他”这三个字,就会吐出一个桃核。   这时,树林上空风云突变,数十道黑影从远方飞来,落在我们四周,将我们围困在中间。为首的一个男子身材挺拔,瘦而精壮,想必就是桃娘口中的杜衡。可这个杜衡,究竟是不是八妖之一,我却是记不起来了。   你我他一边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们,一边怪笑着走到杜衡身边:“你总算是来了,胖子我可等不及了!”   杜衡不说话,只是稍稍偏过头,看了重绝一眼。   重绝会意,朝我们走近几步,伸出一只枯如鹰爪的手:“交出黑灵剑,放你们一条生路。” ☆、荒原三妖(下)   我心下大骇,他们如何肯定黑灵剑在我们手里?黑灵剑绝对不能交出去,可是坚决不交,也只不过是把死期延后一点罢了,如何是好?   周围一圈妖怪慢慢逼近,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连耳边都出现了嗡嗡的耳鸣声。杀零渡还没找到,阿爹阿娘的仇还没报,我怎么能死呢?   “慢着!”我突然一声吼,群妖停了下来。   重绝冷冷看着我:“怎么?想通了?”   我壮着胆子大声道:“若今日你们杀了我,他日定会后悔的!”   重绝的嘴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此话怎讲?”   我豁出去了:“杀了我们,你们的青龙使也不会放过你们。”形势危急,别无他法,我只有胡乱把烈炎搬出来。虽然上次分别时烈炎托褚衣带给我的那句话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直觉就算现在他在这里,黑灵剑也难逃一劫,但既然他不在,就借来做挡箭牌好了。   重绝无动于衷道:“交出黑灵剑,我可以考虑放过你们。”   我故意斜睨着他,装作自信满满的样子:“青龙使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在妖月姬的寿宴上才刚叙过旧,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重绝这才变了脸色,他顿了顿,侧过身请示杜衡。杜衡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我,半晌,朝阿承打了个奇怪的手势。   立刻两道黑影从我身边掠过,直扑向后面的阿承。我反应过来时,桃娘和你我他已经与阿承打在了一处。   我和辛萝赶紧出手相助,好在其他妖怪都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我叫道:“阿承,把剑给我!”   迟疑了会儿,阿承将黑灵剑扔给我,我一手将剑护在怀里,一手抵挡对方的攻击。阿承和辛萝都尽量将我挡在身后,不让对方靠近。   开始时双方还能战成平手,但渐渐地我们三个明显落在了下风。正当我考虑找个机会脱身而出时,一只手搭上我肩膀。我反手打出一道新月金芒,跃出一丈多远,刚稳定住身形,眼前却出现了重绝放大的脸。好快的速度!   三打二变成了一对一,我差点就想直接扔了黑灵剑就跑,可想归想,我的手仍牢牢黏住黑灵剑。阿承和辛萝也在奋力迎战,还要时不时朝我望一眼,以确定我和黑灵剑还安然无恙。   又撑了不多时,阿承一声惨叫,接着是辛萝重重摔倒在地,我一分心,右肩被一掌击中,顿时双臂一软。重绝的手握住黑灵剑,往身后一抛。   我看到杜衡稳稳接住宝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我赶到阿承和辛萝身边扶起他们,辛萝只是皮外伤,阿承却伤得很重,胸口处一大团黑血。我急忙将真气渡到他体内,帮他暂时止住伤口。   “哐当”一声,杜衡将黑灵剑丢在一边,重绝道:“这剑是假的!”   我惊讶,尔后暗暗庆幸,不过又有几分失望,看来元徽上仙并没有真的信任我们,只希望现在,他已经带着真正的黑灵剑,到达不周山了。   你我他暴跳如雷:“这帮小子竟然耍我们!看我不灭了整个长留山!”   杜衡转身就走,你我他忙叫住他:“杜衡,这三个娃娃不解决了吗?”   重绝道:“我们要赶紧回去赴命,你要是没玩够,这里就交给你了。”   你我他立即满脸堆笑。   桃娘道:“我也留下来。”   重绝点点头:“其他人都跟我回去。”   数十个妖怪又化成黑影飞向四面八方,转眼间,林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和你我他、桃娘二妖了。   二妖朝我们走过来,辛萝即刻护住我和阿承。   你我他道:“小丫头让开,我看这小子快不行了,不如我帮个忙,给他个痛快好了!”   辛萝的语气坚定而决绝:“要想杀他们,就先解决我吧。”   桃娘咯咯笑起来,吐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我最喜欢你这种不自量力不知死活的娃娃了,自从离开荒原,我还没尝过鲜血的味道呢!”她的舌头又细又长,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我感到一阵反胃。   你我他道:“不废话了,杜衡说要留话最多的小丫头一命,剩下的两个我们一人一个,不许抢啊!”挥起拳头就冲过来。   阿承此时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讲什么。我让他靠躺在树干上,飞身去帮辛萝。   你我他和桃娘因顾忌到怕伤了我性命,所以对我只防不攻,因此让我占了优势,使出浑身解数,堪堪与他们打了个平手。   十几招下来,你我他估计不耐烦了,摆脱了我和辛萝,径直飞向一旁的阿承,我一颗悬着的心跟着飞过去,身体却慢了半拍,根本来不及出手阻拦——   “望遥!”我大喜过望,跑到望遥跟前,又朝他身后的风卓笑着点点头。   望遥收回手里银白的长鞭,冷眼看着你我他被长鞭击中的胳膊上点点的血迹。   “来的不算晚吧?”望遥偏头看我,方才眼里的冰冷于瞬间消失不见了,又变得澄澈而满是怜惜。   我笑道:“不早不晚。”   你我他狠狠啐了一口:“来救兵了?来得正好,老子我很久没有大开杀戒了!”   风卓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面孔,他望了眼阿承,稍稍皱眉,对我道:“快去照顾你朋友。”   我点头,和辛萝一齐退到阿承身边。   我只听到桃娘说了句“小心他手里的降魔鞭”,四道身影便混战在一处。   你我他和桃娘的法力甚高,却终究不敌风卓和望遥,准确的说,是不敌风卓和望遥手里的锁妖链和降魔鞭。   你我他和桃娘越是挣扎,捆绑住他们的锁妖链就越收越紧。   桃娘死死盯住风卓,声音里有了一丝颤抖:“你们想怎样?”   望遥笑道:“还能怎样?送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风卓道:“自然是送你们去锁妖塔。”   桃娘的脸刷一下就白了,你我他半眯着眼,突然低声笑起来:“就凭你们?”他周身升腾起强烈的妖气,身体像充了气般不停膨胀。   风卓牢牢拽紧锁妖链的一头,不断被变大的你我他拉过去。   我想起在王家村遇到的兔子精,不知这个你我他使用的,是否是和兔子精一样的膨化术?   你我他越变越大,每次就快要挣断锁妖链时,又被风卓和望遥用法术困住,四肢仍被绑着,不得脱开……   待变得有正常人十来倍大时,你我他大笑道:“就凭你们怎么可能困得住我?”眼见锁妖链就要被挣开,望遥纵身一跃,降魔鞭一挥,顿时银光飞舞,将你我他兜头罩住。   你我他挥舞着双臂,银光碰到她的臂膀又被弹开,落到地面树上,即刻炸裂开来。一时间到处都有银色火花绽放,若非正在激战,这番景象倒是绚丽多姿。   我飞身跳到风卓背后,将手抵上他背心,尽量多的将灵力传送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风卓将锁妖链一点一点收回,眼见你我他也一点一点缩小,我正自庆幸,突然一声巨响,你我他瞬间膨胀得如巨人般大小。锁妖链被挣脱,我也受到一股强大气流的攻击,往后摔了出去……   待疼痛渐缓,定眼去看时,正对上你我他一张大如银盘、目眦欲裂的脸孔。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撑破,肌肉一块块隆起,十根手指如同香肠般粗短,却力大无穷。   他连根拔起一棵大树朝我们扔来,我被风卓拎起一只胳膊晃身避开。你我他大跨步朝前走了两步,直逼我们身前,抡起一只拳头,携着凛凛劲风向我们挥下,速度之快,难以躲闪——   我一时急火攻心,神志却变得异常清晰,我用两手硬接住你我他的拳风,三道灵月狐火自掌心而发,直直打向你我他!   这时望遥也飞到你我他头顶之上,倾泻而下的光芒如水银泻地,将你我他笼罩其间。   只听一声撼天动地的吼叫,眼前的庞然大物化成无数银色碎片,于转瞬间消散于无形。   我长舒了口气,却听一个凄厉女声叫道:“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我环顾四周,桃娘已不见了踪影,那声叫喊萦绕在耳畔,令人毛骨悚然。   我赶到阿承身边,他的身体已冰凉无比,我也顿觉如坠冰窖,对风卓和望遥道:“烦请二位速将我师兄送到不周山。”   风卓背起阿承,望遥在旁边看扶,我与辛萝紧随其后。辛萝担忧地握了我的手:“阿菱,阿承不会有事吧?”我亦将她手握着,强打起精神笑笑:“当然,阿承那么怕死,他不会有事的。”   赶往不周山的路上,我听了望遥的解释才知道,原来早些时候,元徽上仙就已通知了不周山我们要兵分三路将黑灵剑转移的事,当时风卓和望遥都在,正与齐聚不周山的群仙商议御敌之策,便决定前往相助。元徽上仙告诉我们说他会跟在我们后面,其实他是先我们一步去了不周山,而让风卓和望遥赶来保护我们。因为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小妖怪耽搁了行程,所以他们没能赶在杜衡找到我们之前与我们汇合。   另外一件让我心中五味杂陈的事,便是云繁亦在不周山。他在不周山,照顾在水月洞天受了重伤,所幸逃了出来的清泽。 ☆、情深不寿   清泽没有落入魔界,我自是替她开心,此番劫后余生,她与云繁的感情定会愈加深厚。我想到萍儿的那句“她在云繁君心中,才最重要”,又想到云繁说“我不该留她一个人”时的痛苦,不禁难抑心中落寞酸楚。   当时我深陷于对木霄和年少时光的执念当中,无法接受其他人和事,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云繁的喜欢和对我的好。我从不知将来有一天,我会以泪水和心伤来偿还当时对云繁的亏欠。可是纵使百般后悔,当我看清了我想要的,蓦然回首之时,曾经的阑珊灯火处,再不见那独独只为我而守的一人。一点一点想着自己的过往心事,不知不觉已行至不周山。   不周山依旧群峰叠翠,山腰之上常年云缭雾绕。踏上熟悉的青石板,我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在这里,能否再遇上昔日的同学,再遇上曾经为我授业解惑的恩师。   进得山门,风卓和望遥便带着阿承去广生殿找沧羽师傅,我本想一同前去,可望遥却执意要我先去偏殿休息。   两名不周弟子领着我和辛萝穿廊过殿,来到南院东厢房,又为我们备了些可口饭菜。待要走时,我叫住他们问道:“二位仙友可知云繁君和清泽上仙住在何处?”   一人回道:“云繁君和清泽上仙都住在西院,云繁君在玉兰阁,清泽上仙在对面的玉簪阁。”   我点头,谢过他们。   晚饭后,望遥派人过来说阿承已无大碍,正在北院静养,让我过去看看。我和辛萝来到北院时,阿承正侧卧在藤椅上,津津有味地品尝一碗莲子银耳粥。我与他说了一小会儿话,见他还有心情与我斗嘴抬杠,才放下心来,也不忍多加打扰,便让他早点休息。   离开北院,路过西院时,我找了个借口让辛萝先回去,自己独自进了西院。我见玉兰阁一片漆黑,对面的玉簪阁却是灯火通明,便知云繁亦在玉簪阁陪着清泽。   我在屋前的阴影里伫立良久,终是忍不住做了件不厚道的事——变成一只小飞虫钻进了玉簪阁。   屋内香气盈盈,烛火昏黄,到处透着暖意。紫檀木雕花的屏风后,清泽正斜倚床头。云繁坐在床沿边,细心地将汤药的热气吹散,一勺一勺送到清泽嘴边。   清泽面容憔悴,比之前瘦了一圈,连一向有神采的眼睛也微微凹陷下去,变得黯淡无光,想必是受了不小的创伤。   一碗汤药喝尽,云繁欲起身,被清泽按住手腕:“把药碗放在这儿吧,陪我说说话。”   云繁将碗放在床边案几上,又坐了回去,轻抚清泽鬓角的秀发,眼神温柔,似皎皎月华:“生了病,受了伤的人就该早早休息,想说话以后多的是机会。”   清泽微微红了脸,握住云繁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擦,叹了口气,问道:“云繁,若我在水月洞天真被妖怪抓了去,你再也见不到我了,会怎样?”   云繁将手从清泽手中抽出,刮了刮她的鼻梁,笑道:“不可能的事情,问它做什么?”   清泽茫然:“不可能?”   云繁道:“我不可能让自己再也见不到你,如果你被带去了魔界,就算龙潭虎穴我也会去闯,把你救出来。”   清泽面目含羞,似乎脸色一下子便红润起来:“我知道。”   两人静默无话,半晌,清泽忽然问道:“你觉得飞盈这丫头怎么样?”   云繁有些诧异:“飞盈?是清江上君的侄女吗?”   清泽颔首道:“她跟我是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你也应该见过她不少次,虽说算不上熟,可也有所了解了。”   云繁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怎么无缘无故地想起她来了?”   “我也是今日见了望遥,才想起了这么一桩事。”   “望遥?”   清泽美目一斜,佯装生气,一字一顿道:“你呀,榆木脑袋!”   云繁仍略带困惑地想了会儿,忽放声笑道:“我懂了,你只是突然提到飞盈,我对这丫头又不甚熟悉,哪能那么快反应过来?”   清泽无奈叹道:“你对飞盈不熟悉,但望遥的事,你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不关心吧?”   云繁苦笑着摇摇头:“别说我这个哥哥了,望遥的心思,就连母妃也捉摸不透。你只知道一个飞盈,你可知道还有第二、第三个飞盈?望遥生性风流洒脱,不拘小节,如凡间那些纨绔子弟般,寻花问柳亦是常事,为此,父君没少责备惩戒他。他现在是收敛了不少,可心如浮萍,漂浮不定,不知何时才能安定下来。”   清泽正色道:“越是这样,就越要让他及早收心,岂能任由他放纵?飞盈与他青梅竹马,亦是门庭相配,岂是那些寻常女儿家比得上的?”   云繁微微一愣,定定看了清泽一会儿,笑道:“你这样,还真是……真是颇有长嫂风范。”   这下该清泽愣了。   云繁笑意更深:“不对,说错了,不是长嫂,是二嫂才对。”   这回,清泽连脖颈都泛起了红晕,她又羞又恼地瞪了云繁一眼,可云繁并没有再揶揄她,而是盯着绣帐一角发愣。   清泽伸手抚上云繁的胳膊,微微仰起头,声音极轻极柔:“怎么了?”   云繁却并不低头看她,而是盯着绣帐一角,半晌,方垂眸笑道:“没什么,话也说得够多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轻轻掰开清泽的手,扶着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   我随着云繁飞出房间,很快提醒了他一句:你药碗忘拿了。刚这么想着,云繁就真的停了下来,走到案几边端起药碗。   这感觉不是一般的奇怪。   可云繁出了玉簪阁,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在外面的栏杆边坐下来。他一手握拳,搭在右腿上,背靠着红木漆柱,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   我灵光一闪,变成了一只萤火虫,在云繁的头顶来回飞着。云繁伸出手,我便停在他指尖,他静静地看着我,忽而温柔一笑,轻轻问道:“她睡了吗?”   我默默回道:白痴,你不刚看着她睡的吗?   云繁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这也能听到?   云繁轻抬指尖,想让我飞走,可我盘旋了几圈,又固执地回到他掌心。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又抬头望向远方不知何处。   两个不周弟子从庭院穿过,好奇地打量了云繁几眼,我听得其中一人问道:“那人是谁啊?”另一人道:“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不周山的贵宾。”   两人走远后,云繁忽又自言自语道:“我不应该打扰她。”说罢就站了起来。   我扑腾着翅膀来回飞着,云繁轻笑道:“小家伙,我要走了,你还不走吗?”   我小声嘀咕:这么想我走?那我走好了。   于是我便不再回头,径直飞离了西院,回去时,辛萝已经躺下了。   第二天午后,我又专门去了玉簪阁探望清泽。清泽的气色明显比昨晚好了不少,人也颇为精神。我问到当时水月洞天的变故,清泽神情一滞,形容悲戚,说到白狐神君拼死保全,才让她得以逃出魔掌之时,已是泪光盈盈,我忙递了手绢过去。   讲到苏央一事,清泽无奈,连连摇头:“阿爹真是着了魔了!“而我想到怜月夫人,亦是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我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清泽一声长叹:“我们水月洞天死的死、伤的伤,阿爹也被苏央他们不知抓去了何处。如今石像鬼之花肆虐,仙界危机四伏、群妖出没,九重天一直在商议应对之策。好在战神镇守极界,魔军无法大举进攻,但一旦极界被毁,神魔大战便一触即发。”   我道:“可现在极界虽一时得守,但魔族已像毒液般慢慢渗透进仙界的各个角落,腐蚀瓦解着每一寸土地,一旦大量魔军攻破极界,仙界溃败必成摧枯拉朽之势,难道没有阻止的办法吗?”   “仙妖二界虽以极界而分,但并非完全隔离,魔界众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法器,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进入仙界。天帝向来主张三界制衡、互不侵犯,自可相安无事,可魔尊却偏要打破平衡,统一三界。但凭这一点,仙界便在这场战事里落了下风。我虽常伴云繁左右,可这御敌之事,却也知之不多。”   清泽抿了口茶,幽幽道:“我只盼云繁能平平安安的,能始终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我心中刺痛,却只能强颜欢笑:“放心,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清泽莞尔一笑,忽拉了我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道:“阿菱,云繁和我一样,都很喜欢你呢。”   我一怔,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脸也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竟怔愣在那儿,目光慌乱地把头低下。   稍稍稳定心神,我又大方地抬头笑道:“能得云繁君和清泽上仙赏识,是阿菱莫大的福分。” ☆、断崖惊变   清泽依旧浅浅笑着,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上次我还和云繁提到,想要帮你找一户好人家。你无亲无靠,有个人陪在身边疼你、照顾你,总归是好的。云繁可说了,西海龙宫的太子言枫,文武双全、性格敦厚,和你很是般配,以后找个机会定要让你们认识认识。云繁还说呀,你要是见了言枫,一定会喜欢上他的。”   我淡淡道:“有劳云繁君挂心,阿菱在此谢过清泽上仙和云繁君的美意。”   聊到傍晚时分,清泽欲留我吃晚饭,我借口身子疲乏,不待她再劝便起身告退。一出门正巧撞见云繁,我抢在他前面先行了一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见过云繁君。”说完扭头就走。   也没听到云繁在身后唤我,我便一路小跑回到南院,一关上身后的门,泪水便决堤而出。我从怀里掏出那串云繁赠与我的璎珞手链,喃喃自语:“这世上有永恒的真情吗?不过一瓢忘川,就尽化为虚无……”我扬手欲将璎珞摔在地上,可终究,还是舍不得。   我静静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只觉满心酸楚,忽听得有人敲门,忙擦干净眼泪。开了门,是不周山的弟子端来了晚饭。我这才想起回来后就未见着辛萝,将饭菜端上桌后忙出门寻找。   在南院找了一圈,却没见辛萝的踪影,不免心中奇怪,中午出门时也没听辛萝说要去哪里,她在不周山人生地不熟,难道又去看阿承了?   快至北院时,果然看到辛萝从侧门出来。她走得很快,走的却不是回南院的路,而是截然相反的方向。我叫了几声,她也没听见,我只好追了过去。   辛萝越走越快,我疑心渐起,小跑着跟在后面,也不敢懈怠,竟一路跟到了百丈崖。转过一个拐角,辛萝便凭空消失了,迎接我的,竟是久未谋面的影魔。   “又是你?”我往后退了退,这时小莲也闪身来到我身后,拦住了我的去路。   影魔含笑看着我:“阿菱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你曾经着了我两次道,这次竟然还是没学聪明。”他的声音亲切温柔,就像在和一个熟识的老朋友对话,可这声音越是温柔,我心里就越是害怕。   小莲道:“前两次你能顺利逃脱是你的幸运,只怕这第三次,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沉声问道:“辛萝呢?”   影魔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别急,我们只是请辛萝姑娘喝口茶水歇歇脚,你要是不放心,怕我们怠慢了她,不如就随我们一同去看看?”   我道:“我去自然可以,只怕二位盛情,不肯轻易放辛萝走。”   影魔道:“这个你大可放心,我们与辛萝姑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强留她有何用处?还不是怕阿菱姑娘你不肯和我们走一趟罢了。”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我和你们走。”我真是后悔不迭,小莲和影魔找我,无非是为了翡璧之心,只是在不周山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便以辛萝相要挟诱我出不周山。我后悔没有一来不周山就把翡璧之心交给沧羽师傅或其他师尊,至今还把翡璧之心带在身上。可是小莲和影魔又是如何将辛萝抓了去?   我扬声道:“等一下,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在骗我?辛萝说不定还在不周山待得好好的。”   影魔大笑道:“阿菱姑娘真是风趣,连自己好友的性命也当做儿戏,你尽管在这里慢慢思考,我和小莲可等不及先走一步了。我们找你的机会不只这一次,可你朋友的性命只有一条,你可想好了!”说罢就给小莲递了个“走”的眼色。   我再顾不得其他,只好随二妖而去。飞离不周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应对之策,自己是断断不能随影魔他们到目的地的,不管等在那里的是其他妖怪也好,真的是辛萝也好,翡璧之心定会入敌手。可眼下又不得不去,我不能置辛萝的性命于不顾……   地出不周山不久,有一无名山谷,山谷西侧有一断崖,乃戾气汇聚之地。当年战神腾冥押送瘟魔前往锁妖塔,途径此地,瘟魔奋力挣脱,逃进谷里。在断崖边,瘟魔与腾冥激战多时,终是败下阵来。他不愿被关进锁妖塔中受天雷地火之刑,失去永世自由,遂投身断崖而死。瘟邪之气从此便充溢崖下,久久不散。谷中原本草木茂盛、鸟语花香,如今却是寸草不生、空无活物,崖中戾气更是会销筋断骨,连坚硬的岩石坠入其中,都会被腐蚀消融。   而我决定去的地方,便是这山谷断崖。   我趁着小莲和影魔不留神之际,猛然停住,扎头往谷中飞去。影魔大喝一声,即刻与小莲追随而下。   我在断崖边停住,一手将翡璧之心悬在断崖上空,一手示意他们不要往前:“这崖中乃瘟魔所化之戾气,这块石头掉进去,很快就会化成一滩水。你们要是想让我完璧归赵,立刻把辛萝带来见我,我们一人换一物。”   小莲身体僵直,狠狠瞪视着我,切齿道:“你疯了?”   影魔努力放松语气,但仍是难掩愤怒紧张:“好,我现在就带辛萝过来,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拍了拍小莲的肩头,飞出了山谷。   小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和手里的翡璧之心,似乎生怕一不注意,我就会将翡璧之心扔下去。   “你何必如此?”小莲试着劝我,“这块石头虽是宝物,于你却是无用,你把石头交给我,也算物归原主,我立刻就放了你朋友。”   原来小莲他们还并不知晓我已经知道了这块所谓“宝物”的秘密,我也懒得多费唇舌,只是回道:“谁知道呢?言而无信、凶残多变不是你们的天性吗?”   小莲也没再接我的话,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很快,影魔带着辛萝回来了。   辛萝急切而担忧地望向我,神情里还有一丝歉疚:“阿菱,对不起。”   我笑着摇摇头,在确定了眼前所见确是辛萝本人后,我道:“你们放了辛萝让她走,我把石头给你们。”   小莲冷哼道:“凭什么我们先放人?”   我的手心里已全部是汗:“我看她走了,自然就放心了。你之前自己不是说这块石头虽是宝物,于我却无用吗?我不明不白天天带着块石头在身上,还要处处提防你们找来,不嫌重不嫌累吗?还不如给你们算了。”   小莲和影魔交换了个眼色,影魔道:“好吧,你若今日将石头乖乖还给我们,自是相安无事,你若出尔反尔,就休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小莲推了把辛萝,辛萝回身看了她一眼,慢慢向我走来。   “你别过来!”   辛萝一愣,我忙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她仍是愣愣地看着我,我急了:“你快走,不然他们又要反悔了!”   迟疑了一下,辛萝点头道:“好,我先走,你一定要把石头给他们。”   待辛萝飞走后,崖边,又成了我与二妖对峙。   影魔似松了口气:“好了,你朋友也安全了,把石头给我们。”   我仍自犹豫着,翡璧之心绝不能交出去,我是带着它逃走,还是直接把它扔下断崖销毁?若带着它逃走,又能逃得开影魔和小莲吗?   就在这时,手中的翡璧之心闪烁出耀眼的紫光,似要挣脱我的手。我仍牢牢握着,心里慌乱不已:姜兰紫陌,你想做什么?   一道绿光缠绕住我的手,我听到南瓜的声音:“阿菱,快把它扔下去,它想逃走!”   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那你呢?”   南瓜急道:“别管我,若是它回到魔族手里就完了!”   我正待松开手,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我惊愕地看着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的女子:“辛萝?你怎么回来了?”   辛萝眼里一片冰冷,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命令道:“把翡璧之心给我!”   我挣脱开她的钳制,大力一扔,翡璧之心直直往崖下坠去。紧接着身边一道人影掠过,辛萝竟追着跳进了断崖!   小莲和影魔也赶至崖边,一枚令牌从崖下抛上来,小莲接过令牌,脸色陡然大变,对影魔说道:“她是卫都的!”   影魔只愣了一瞬,即刻边施法边跳下悬崖:“还不快救她上来!”二妖及时拉住了辛萝,飞上来时,辛萝的手里正握着翡璧之心。   我趁他们还没稳住身形,劈手从辛萝手里夺回了翡璧之心,然后纵身一跃,飞下断崖。南瓜将翡璧之心紧紧禁锢住,我又将南瓜化成的绿光紧紧握在手里。还来不及多想一个人,多想一件事,我竟然就要这样拥抱死亡了。   我能感觉到崖下肆虐张狂的瘟邪之气,像大火熊熊燃烧,灼烧着我的每一块肌肤,又像瘟魔猖獗的大笑,笑声震痛我的每一根神经……   在即将坠入无边黑暗之际,我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面孔,可惜,我已无力思考。 ☆、南境卫都(上)   悠悠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大块色彩混杂在一处,辨认不出形状。我拼命眨眼,所见之景物方一点点清晰起来,但仍是看不真切,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你醒了?”   我随着声音转头,一个女子正站在桌边摆弄着什么,我虽看不清她的样貌,但只听说话声,我就知道是谁了。我虽有诸多疑问,但此刻憋着一股闷气,一句话都不想说。   辛萝一边框框当当不知在弄什么,一边不疾不缓道:“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我不打算多做解释,我很欣赏你这个朋友,只可惜我们立场不同。”   我冷冷道:“欣赏不敢当,朋友更不敢说,若我真值得你欣赏,就不会一直受你蒙骗而浑然不知,若你真把我当朋友,也不会为了翡璧之心,害我差点丢了性命。”   辛萝道:“害你受伤的是小莲和影魔。”   我只觉好笑:“你和他们难道不是一伙的?”   “既不是也是。说不是,是因为小莲一心要把翡璧之心偷走,她忤逆魔尊之意,更是把我们骗得团团转,若非在长留山听姜兰紫陌道出实情,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她和影魔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只是将计就计让他们抓了,正好把你骗出不周山。在不周山我不敢独自对你下手,只是暗中搬了救兵,不过救兵还没到,小莲就先一步对你下手了。   “说是,是因为我们有相同的目的,得到翡璧之心。但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性命,倒是你,为了翡璧之心不落入我魔族之手,竟肯舍弃自己的性命,这份忠诚胆识,令我钦佩。”   我虽已知辛萝演了场好戏骗我,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我魔族”三个字,内心还是受了些震撼。我问道:“你确是白狐一族,为何要替魔族卖命?”   辛萝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又继续摆弄:“你错了,我生父虽是白狐族,但我母亲却是魔界玄武使的义女。母亲生我时难产而死,生父族人不仅不加怜惜,反而将我驱逐抛弃。因此我从小便算是没了父亲母亲,受了玄武使的恩惠在魔界长大。我利用先天的优势混入魔界,却机缘巧合与你做了朋友,更巧的是,还因此找回了丢失的翡璧之心。”   “那在长留山时,石像鬼之花突然疯长,也是你搞的鬼?”   辛萝不答话,我已明了一切。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半透明的白纸,怎么撕都撕不掉,惹得我更加心烦意乱。我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冷声问道:“你为何要冒险救我?”   “当时我、小莲和影魔皆被崖中戾气所伤,根本无力救你,是杜衡来得及时,救了你,也救了翡璧之心。”   我想起完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看到的那张面孔,依稀便是杜衡。我得救了,翡璧之心仍落入了他们手中,那南瓜呢?   我慌忙问道:“南瓜在哪?”   辛萝望向我:“在你枕边。”   我低头去找,翠绿色的手镯,果真放在我枕头边上。   “你不用担心,它与你一样好好的,只是邪气侵体,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内只能保持这个形态不变。”   我摸着光滑的玉镯,手里一片冰凉:“这里是哪?”   辛萝道:“卫都。”   卫都?我再开口,嗓音却是喑哑:“杜衡是烈炎的手下?烈炎,救了我一命……”   “你伤得极重,虽然醒了,但不休养个十天半个月,怕是也好不了。没有什么地方比阳光充裕、欣欣向荣的卫都更适宜调养了,这个彩叶轩所处之地,又最是灵力充沛,你就安心养伤吧。”   她走到我床边,将一个香囊似的东西挂在流苏上。   我眯着眼睛也看不仔细,问道:“这是什么?”   辛萝将第二个摆放在离床头不远的案几上,道:“你的眼睛伤得厉害,刚苏醒时还易胸闷烦躁,这些香囊里的药材有益于你的眼睛,也有助于安神静心。”   我细细嗅着,空气里确实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闻着叫人舒心。   我道:“烈炎在哪里?我想去见见他。”   辛萝仍在忙:“这个时候估计他在芸香阁,你眼睛看不清楚,走路都困难,还怎么去见他?好好休养几天,等看东西能看清了再去吧。”   她将一根木质拐杖靠床放着,道:“我等会儿有事要走了,门外有彩云、追月两个侍女,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她们,我明天再来看你。”   “等等!”我叫住她,“你住在哪里?”   “凤梨轩。”   辛萝走后没多久,我就犯了困,睡了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彩云、追月端了热的饭菜进来,我却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半不到就饱了。可能躺着的时间长了,身子有些不大舒服,便和老人似的拄了拐仗,让彩云、追月陪我去外面走走。   这彩叶轩,倒真是个风景幽美的好处所,经过一座独木桥,是一大片花海蔷薇,在我眼中,只见的大团大团簇拥在一起,因着习习凉风,翻滚如波浪,衬着无边月色,教人心旷神怡。   我笑着道:“你们这里可真是漂亮。”   彩云道:“阿菱姑娘有所不知,这些花儿啊,是青龙使专门为沐莹姑娘种下的。当时沐莹姑娘初来卫都,青龙使听说她最爱蔷薇,便命人在苜蓿园种了这一片花海。”   “苜蓿园?这里不是彩叶轩吗?”   追月道:“姑娘住的是彩叶轩,可刚过了桥,这边就是苜蓿园了。”   我长长“哦”了声,问道:“这么说,沐莹姑娘就住在这里?”   追月摇头:“沐莹姑娘住在芸香阁,离这儿远着呢,苜蓿园只是青龙使偶尔休憩之所,看见那座小屋了吗?青龙使一般会歇在那里。”   晚上光线暗,我眼神又不好使,哪里看得见?只胡乱应了声,继续问道:“这里是不是很偏远?”   彩云道:“离冬青阁确实远了些,但远了才好嘛,远了清净,姑娘才能好好养伤。”   我虽不喜僻静之所,但彩月的话的确有理。我和辛萝无缘无故在不周山失踪,望遥他们定会急着找我们,我只有安安心心早日养好伤,才能回去告知他们所发生的一切。   有些事情我不方便直接问辛萝,从彩云、追月口中应该能探听一些,便问:“辛萝姑娘可是一直住在卫都的?”   追月回道:“辛萝姑娘原是住在广陵的,她的母亲是玄武使的义女,玄武使便是把她当做亲孙女般疼爱。玄武使与青龙使一向交好,辛萝姑娘又多是在青龙使身边做事,后来青龙使迁居卫都,玄武使不常管魔界事宜,辛萝姑娘便一并搬来了卫都。”   我想起上次在妖月姬寿宴上见到的那个门牙掉了两颗,说话却不漏风的老头,竟是辛萝的外公,不觉甚是好笑。   “姑娘笑什么?”   我看向满脸困惑的追月,止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我与玄武使有过一面之缘,觉得他老人家甚为亲切可爱。”   追月微愣,接着亦笑道:“姑娘说的真不假,四大魔使中,我对青龙使是敬重,对玄武使反倒是亲近喜爱,朱雀使虽是女子,却性情淡漠、不苟言笑,而且传闻她的来历也古怪得很,至于白虎使,我总觉得他太过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追月!”彩云突然厉声呵斥,“你不要命了?四大魔使岂是你我能够妄加议论的?这些话你也敢说出口?”   追月被唬得一抖,挽住我手臂的手一用力,往我身后缩了缩。   “好了彩云,你不要怪追月。”我略感不快,“是我先说错了话。你们刚刚说到冬青阁,那是青龙使平日里的住处吗?明天我能不能去那里?”   彩云道:“是,只是辛萝姑娘有过吩咐,在姑娘眼睛完全痊愈之前,务必留在彩叶轩,不要去旁的地方。不过说来也奇怪,姑娘昏迷的时候青龙使日日来看姑娘,偏偏今日姑娘醒了,青龙使却没有来。”   追月补了句:“今日魔尊召集四大魔使,青龙使一早便去了王城,估计明天傍晚才能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跳,黑曜召集四大魔使所为何事?难道,要大举进攻仙界?我顾不得细细思量,忙问道:“可是魔界有大事发生?”   彩云给追月递了个警戒的眼色,追月低头回道:“这个,就不知道了。”   不待我再问,彩云便笑道:“外面起风了,姑娘还是早点回屋歇着吧。”   我知道已不能从她们口中打探到什么,便烦躁地点点头。回到屋子里,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辛萝并未像她说的那样来看我,这让我更加不安,种种揣测在心间翻涌,却终是无解。这彩叶轩不小,却只有我和彩云、追月,自从昨晚之后,她们两个说话更是谨小慎微,除了必须要说的话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我从午后坐到黄昏,实在是乏味得很,便趁着她们忙着准备晚饭的功夫,独自出了彩叶轩。   不知不觉又走到苜蓿园那片蔷薇花海,此时夕阳已没入西山,晚霞明艳,似云锦铺陈天际,又如彩墨渲染层云。浩瀚蓝天,带着夏日独有的瑰丽与清朗,带着微风拂面的最后一丝燥热,一点一点藏于黑暗之中。   我用手轻抚一朵蔷薇,忽然察觉身后有人,摘下一片花瓣向后猛掷过去,却被轻易接住。我不甘心地又打出三道新月金芒,用了十足的力,同样被轻巧地避开。   我兀自垂头丧气。   烈炎缓缓走过来,轻声道:“其实我没想避开,只是被你打中比不被你打中实在要困难许多。”   我又好气又想笑:“早知道当年在不周山,就不该经常拿绿豆糕给你,好东西吃多了,也没见你说什么好话。”   烈炎立时怔住。他这一怔,我倒有些莫名尴尬,忙改了口气,笑道:“好话虽没怎么说,好事却是做的不少,这一次又要谢谢你了,我卫菱,欠你一条命。”   烈炎微微摇了摇头,淡淡一笑:“从前你给过我许多帮助,你不欠我什么。”   我脑中忽地冒出一句话:滴水之恩怎能与救命之恩相比?锦上添花又怎能与雪中送炭相较?但我却没将这话说出来。   “你的眼睛好些了?”   “比刚醒时好多了,可看东西还是不大清楚,十步之外的人我就看不清脸了。”   “再过了两三天应该就能大好了,这彩叶轩你还住的习惯吗?”   我实话实说:“没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偏远的地方,虽然安静,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烈炎沉吟片刻,道:“既如此,那你搬去与辛萝同住吧,我让他们给你收拾一个房间。”   正巧这时,追月过来喊我回去用晚饭,我本想留烈炎一起,可他却有别的事,我也不便强留,只是有些奇怪,这刚回来能有什么事? ☆、南境卫都(下)   吃过晚饭后,彩云、追月帮我收拾了东西,便立即搬到了辛萝所住的凤梨轩,一路上见到不少往来的侍女、侍卫,确实比彩叶轩那边热闹。   我到凤梨轩的时候,辛萝正在阁楼上弹琴。我不懂音律,虽然阿爹阿娘在音乐上造诣颇高,姐姐也是弹得一手好琴,可我在这方面却是既不感兴趣,也资质愚钝。从前阿爹阿娘总爱拿这说笑,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而是从离山脚下的萝卜地里挖出来的,我竟无以反驳。我不知如何去评价别人的琴艺,只是单纯地觉得,我听着舒服的便是弹得好,听着不舒服的便是弹得不好。   可辛萝,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听着不舒服,却仍然不得不承认她弹得好的人。我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是因为觉得她的琴音里,夹杂着一种令人压抑的悲伤,找不到出口,得不到解脱,亦看不见希望。就像曼陀罗的花开叶落,天空的日出星沉,还没来得及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纵使一生痛苦,依旧义无反顾……   一曲终了。   辛萝淡淡看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栏杆边,眺望远山高悬的明月。我轻叹道:“真奇怪,明明该伤心的是我,丢了翡璧之心又受了重伤,可为何你看起来却比我还伤心?”   辛萝哼了声,轻笑道:“翡璧之心本来就不是你的,只是恰好落入了你手中罢了。”   我无言以对,用手拨了拨琴弦,发出几声沉闷的琴音。   “我眼睛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到了睡觉的时间就回来。”   “你想去哪?”   “冬青阁。”   辛萝走回琴边,也低下头轻抚琴弦:“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   “为什么?”   “烈炎一回来便被沐莹请去了芸香阁,估计晚上也不会回冬青阁。”   我忍不住问了句:“这位沐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物?”   “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能歌善舞、温婉可人的姑娘罢了。”   “无所谓。”我一边走向屋门一边和辛萝挥手告别,“就当散散心,消化一下好了。”   我留了彩云在凤梨轩,只让追月陪我去了冬青阁。   没曾想竟在冬青阁前看到了杜衡。他虽曾带着荒原三妖来抢夺翡璧之心,以后可能还会帮着黑曜利用翡璧之心为非作歹,但他毕竟于我有救命之恩,对救命恩人太过冷淡实在是种没良心的表现,可我又真的热心不起来,于是就自认为温婉可人地对他微微一笑,希望他能从我这一笑中理解我复杂的心情。   杜衡亦冲我微微一笑,我大感欣慰,问道:“烈炎在里面吗?”   杜衡点点头,示意我在门口稍等,他先进去通报一声。我忙叫住他:“不用麻烦,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稍顿,杜衡点头表示可以,又做了个“请随我来”的手势。我和追月跟在他后面,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穿过繁花茂盛的假山石林。杜衡的步子很大,我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追月,跟着他走了不多时就走出了汗。   我一直觉得杜衡有些奇怪,可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直到追月在我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每次都不太敢和杜统领说话”,我才恍然大悟,道:“对啊,他怎么从来都不说话?”   追月压低了声音:“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说话。”   我惊讶道:“他是哑……”赶紧捂住嘴巴,追月替我把话说完:“是啊,他是哑巴,听说从小就是。”   我看着前方,杜衡依旧大步往前走,应该没听到我和追月的议论。想到荒原三妖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子,我的心里陡然而生一股敬佩之情:这个杜衡,虽是个哑巴,却能受到烈炎如此重用,想是必有过人之处。   杜衡在一处偏殿前停下,我道了声谢,让追月在屋外等着,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绕过绘有“岁寒三友”的一架六扇屏风,看到烈炎正站在书桌后,静静握着毛笔挥动。面前的画才刚刚起笔,我看不大清楚,依稀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我还未出声,烈炎就发现了我,他的手一顿,笔停在画纸上方:“你怎么过来了?”   我往藤椅上一靠,将拐杖丢在一边,含笑看他:“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来看望你吗?”   烈炎轻笑一声,继续作画:“伤员就应该多多休息。”   我道:“错了!像我这种喜动不喜静的伤员,多活动筋骨才能好得更快。”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除了一盏蛟龙造型的琉璃灯外,也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凑到书桌边,烈炎已画好了女子的一双秀眉。   我打趣地问道:“这个美人儿是谁啊?”   烈炎望着我,嘴角噙着一丝笑:“我才画了个大概,你怎知是个美人儿?”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我翻个白眼:“这还用问?”说完自己突然意识到,方才我问烈炎的那个问题也是愚蠢至极,画中的美人儿,可不就是芸香阁的那位?   我重新在藤椅上坐下,烈炎也没再说话,神情专注地又作起画来。   “烈炎,你愿意收个徒弟吗?”   烈炎将笔轻轻放下,一副已经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堂堂不周山的弟子,还愿意认我做师傅?”   我肃然道:“学无止境,我最得意的法术在您老面前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若您老肯收我为徒,为我点拨一二,我定会受益匪浅。”   烈炎垂眸一笑,思忖片刻,又看向我:“既然连你的命都救了,教你几招也无妨。”   我兴奋地忽然站起身,一不小心胳膊肘撞在扶手上,疼得大叫一声,惊动了烈炎。他几个大步走我面前,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拼命揉着手肘,干笑了两声:“别紧张,胳膊碰疼了而已。”   烈炎似松了口气,看着我淡淡道:“你是不是闲得无聊?”   我一愣,用不着如此挖苦我吧?   “再过几日,魔尊会在王城设宴群臣,你若在这里待得无聊,可以与我一同前去。”   我舒了口气,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去的话能不能一直跟着你?我胆子小,不敢一人待着。”   烈炎正色道:“当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傅的。”   我噗嗤一笑,欢快地和烈炎告了别:“明天我就来拜师学艺了,烈炎师傅早些歇息。”   出了门才发现拐杖忘拿了,又推门进去,正好烈炎拿着拐杖走过来。我从他手里接过拐杖,叹了一口长气:“真希望明天就不需要它了。”   烈炎眼中流转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我耳畔似乎突然又响起辛萝的琴音。琴声可以传递哀愁,目光亦同样能氤氲悲伤,这骄阳似火、繁星灿烂的卫都,却也有藏于暗夜的千愁万绪吗?   我和追月慢慢走在回凤梨轩的青石小径上,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悠远的笛音。   ***   烈炎这个师傅,可谓是尽职尽责。   拜师学艺的第一天,我强打起精神起了个大早,谁知出了凤梨轩,烈炎已经等在槐花树下了。我不禁肃然起敬,早起的困意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随烈炎过了彩叶轩和苜蓿园,走到一处开阔的空地。空地四周栽种着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比起苜蓿园的大片蔷薇,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烈炎一一展示了我的平生所学。一个时辰之后,烈炎迎上我期待的眼神,缓缓吐出一句:“不周山,也不过如此。”   我抗议道:“是我拉低了不周山的平均水平,是我拖了不周山众仙尊和众弟子的后腿……”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长叹一声,无奈道:“总之,我有愧于师门。”   烈炎道:“那你如今拜我这个魔族为师,就不怕你的众仙尊怪罪?”他的眸中,跳动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微微激烈的火苗,让我陡然生出些许畏惧。   从与烈炎重逢的那一次起,每一次的见面,我都不多问他的事情,也避免提到仙界魔族这样对立的字眼,就好像我们依旧是当年不周山山脚熟识的玩伴,就好像神魔之战离我们遥遥无期。我希望,对我而言,烈炎永远都只是烈炎,对烈炎而言,阿菱也永远都只是阿菱。   我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更何况,我身边有你这样一位法术高强的朋友。若我不懂珍惜、不虚心求教,岂不是辜负韶华?辜负光阴?”   烈炎眼中的火苗消失了,留下的温暖,像冬日的第一缕晨光抚过晶莹透彻的冰河,消融了我心底的那一丝丝畏惧。   不知是我天赋异禀,还是烈炎教导有方,短短三日之内,我的法术便明显上升了一个层次,这体现在我只用七分力打出的金叶旋光,烈炎要使出三分力才能化解,也体现在我只靠自己的力量,便能完全解除烈炎以一半之力结出的困兽之印。   第三天,当我从烈炎设下的谜谷幻术里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整个天空都被晚霞烧成了红色。此时我的眼睛已好了大半,可以看见天际掠过的一行飞鸟和远处发出耀眼光芒的一角飞檐。   烈炎立在夕阳下,余辉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如同一柄锋利而孤寂的古剑。   我是想什么都不问,可此时此刻,我却忍不住想起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人。我虽只见过他一面,可却常常从烈炎那儿听到他的名字。   我试探着轻声问道:“烈炎,你爷爷呢?他也在卫都吗?”   从烈炎的脸上看不出生气与否,他走到我身边,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远方,缓缓道:“他在广陵。”   广陵?应该就是玄武使醇酴居住的地方,魔界的最北境。   “他老人家为何不与你同住?”   “他被关在广陵的玄冥冰窖里。”   玄冥冰窖?我虽没听说过,但也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样的地方。我着实惊讶,又忍不住问了句:“连你也不能救他出来吗?”   烈炎依旧没看我,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就在我静静等待,等待着烈炎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时,他却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说。” ☆、魔都王城   尴尬,实在是尴尬。     事实证明,凡事应当点到即止,不可得寸进尺,否则,只会自找难堪。   就在我寻思如何化解这难堪之时,有个不曾见过的侍女匆匆走来,见了烈炎便行礼道:“青龙使,沐莹姑娘已在芸香阁备好了饭菜,让我来请你过去。”   烈炎微怔,接着轻笑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先回去吧,告诉她我随后就到。”   侍女退下后,烈炎转向我道:“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我正色道:“没关系,我今天状态好,想再多练练,你快去吧。”   烈炎笑道:“都辛辛苦苦练了三天了,难为你如此勤奋。也罢,你继续练,我先走了。”   我此刻正巴不得烈炎快些走,不由默默感谢那位不曾谋面的沐莹姑娘。   烈炎前脚一走,我后脚便也离开了,回到凤梨轩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晚饭过后,我无意间听到彩云、追月说起辛萝的名字,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三天没有见到辛萝了。手下的侍女只说她是外出办事,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与彩云、追月闲聊了会儿,本想找人对弈,谁知问了一圈,竟无一人会,只好坐到院子里发呆。一个人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我一胡思乱想就幻想起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像腾冥那样广受赞誉和爱戴的战神。脑海中忽地闪过烈炎傍晚的那句“难为你如此勤奋”,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决定再去练习个把时辰。   我在空地中央点亮了一把狐火,将方圆半里之内照了个通亮。   也不知练了多久,便有了丝困意,我找了块干净的草地,决定小憩一会……   谁知这一小憩,竟憩到了月上中天。我猛地坐了起来,看到星星点点的荧光围绕在我周围。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还在梦里,只是梦到自己醒了,可当我发觉自己整条左胳膊都麻得厉害时,才意识到,我真的是醒了。可这些似萤火虫一样的荧光是哪儿来的?   “它们叫暖萤,可以替你祛除寒冷,带来温暖。”   我这才发现烈炎正坐在近旁的一棵槐树上,他背靠着树干,悬着一条腿,懒洋洋地晃来晃去。   “你怎么也在这里?”   “怕你练得太辛苦,忘了回去,就过来看看,谁知你真的睡着了。”   “这些是小虫子?”我伸手想抓住一只暖萤,可轻轻一碰,它们就立刻飞走了,“从来没见过。”   “暖萤是只有卫都才有的小虫。它们都很害羞,看见你醒了,它们会很快散开的。”   烈炎说的不错,不一会儿,那些绕着我像蒲公英般飘来飘去的小虫子就飞走了,一只也没留下。   我问:“这大夏天的,卫都怎么会有这种驱寒的虫子呢?”   “卫都的确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但每到六、七月,晚上就会变得像深秋那样寒冷,暖萤也都是只在这两个月的夜晚才出来活动,除此之外,就如同其他动物冬眠那般。你之前一直睡在屋内,自然不会有感觉,可现在,没有了暖萤为你取暖,可感到冷了?”   他刚说完,我就应景地打了个喷嚏。   烈炎从树上跃下,右手划了个半弧,一道月牙般的金光便散了开来,很快,又有一群暖萤飞到我身边,我顿时感到一股暖意从脚底升到心田。   我笑着看向这群可爱的小虫子,挪耶道:“怎么,你们又不害羞了?不过你们害羞也没办法,我这位朋友的法术高强着呢,你们一时半会还跑不了。”   烈炎道:“我跟它们比你熟。”   我假意咳了两声:“咳咳,我们快回去吧。”   行至凤梨轩时,烈炎突然道:“明日中午,我们便启程去王城。”   “明天就去吗?”   烈炎点点头,嘱咐道:“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你等到中午和辛萝一起,到了王城我再与你们汇合。”   我有点紧张:“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绕道先去一趟别的地方。别担心,进了王城,我们会一直一起的。”   说实话,他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敢去了,犹豫了一阵,再待开口时,烈炎已经走出了好远。   第二天到了午饭时间,辛萝方才回来。她看上去甚为憔悴,脸色不好,嘴唇也几乎没有血色。我对此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辛萝只是笑着说补补觉就好了。她这样,倒让我想起了初见时那只受了伤,乖巧温顺的小狐狸,心底对她的不满和戒备也减了几分。   午饭过后,辛萝便去房间补觉了。我原以为她会一觉睡到傍晚,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她就梳洗好,下了楼,而且看上去精神很好,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   我有点震惊:“补觉补好了?”   辛萝有点茫然:“怎么了?”   我干巴巴地笑道:“没怎么,只是我以为小憩都需要一两个时辰,补觉会需要一两天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   临走前我才知道,此番去王城,只有我和辛萝二人,我有些诧异,本以为沐莹至少会与我们同去。   辛萝斜着眼看我,幽幽笑道:“烈炎都不知带沐滢去过多少次王城了,你以为她跟你一样,没见过世面?”   我:“……”   ***   卫都位于魔界南境,乃终年盛夏之景,蓝天高远,郁郁葱葱,让我总觉得自己仍在仙界一般。可到了王城,却让我重新有了初入魔界时的那种恐惧和憎恶。   这是一座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都城,透出黎明的曙光,却又深埋于极夜。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倒不如说它是万千丘壑纵横交织的囚牢。大片的红云堆积成一团,孕育出银蛇狂舞、金帛撕裂的闪电。成群的蝙蝠和乌鸦飞过头顶,俯瞰着沟渠里或鲜红或漆黑的流水。   我随辛萝到了内城的城门下,城门外,已经挤满了形态各异的魔族,大多数幻化成了人性,装束千奇百怪,还有一些仍保留着原始的相貌,对他们唯唯诺诺的伙伴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猩红的双目。我因为有所顾忌,便以面纱遮脸,引来好些女妖的侧目。好在,没生出什么事端。   好不容易挤进城门,正巧看到前面不远处回过头来的朱雀使秋槐。她仍戴着与上次妖月姬寿宴上一样的狐形面具,露出冷若寒霜的眼睛和略微发白的嘴唇。   她转过头去,我仍盯着她的后脑勺想:这张面具下,到底是怎么一张脸?   突然,有妖怪撞了我一下,我一眼瞪过去,对方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我正想继续朝前看,那戴着深蓝色套帽的妖怪却突然朝我眨眨眼,他虽然只露出一双眼,我却觉得他在冲我微笑。这是在跟我道歉吗?怎么这魔界的妖怪也这么礼貌?我刚想还他一个笑,他却被后面的妖怪往前推了一把。   进了内城后,众妖总算稍稍散了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辛萝拉着我跟在数量最多的一队妖后面,继续往前走。   我小声问她:“烈炎说会在王城与我们汇合,在哪呢?”   辛萝依旧看着前面,加快了脚步,“在魔眼前面。”   “什么?”   辛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发现左前方有个妖怪正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我赶紧装模作样道:“哦,在魔眼啊,太好了。”   那妖怪又把头转了回去。   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乖乖地跟着大部队朝前走。   走了大约两里路,我终于在一面白骨砌成的高墙之上,看到了所谓的“魔眼”。那是一只巨大的人眼,没有睫毛的紫色眼睛,悬在半空之中。   那魔眼的眼珠转的十分迟缓,慢慢环视四周。我看了好一会儿,魔眼转到了我和辛萝的方向。我没将视线移开,魔眼正好与我对视,我被它牢牢盯住,就像被盯在了原地,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了,心里也没来由地慌张不已,就好像有个深埋在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突然窥探的一清二楚,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我感到毛骨悚然,慢慢地,周围一切都虚化了……   眼前一黑,一件披风落在我头顶,我贴住一个温暖的胸膛,听到烈炎的声音响起:“手。”   我急忙伸出右手,烈炎握住我的手,一道符印便印在我掌心,接着嵌入肌肤,消失不见了。   “别东张西望的,跟着我走。”   烈炎顺势揽过我的肩膀,将我罩在他的披风之下,一步不停地往前走。我亦步亦趋,再也不敢抬头看魔眼一眼。   进得城墙内,烈炎松开了手,我也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杜衡也站在后面,刚想发问,却见一个身材瘦弱、眉目清秀的妖怪走过来,恭恭敬敬地朝烈炎鞠了一躬,一开口却是粗犷的男低音:“青龙使,魔尊已为您安排好了住所,请随我来。”   走了没多远,便来到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比之人间帝王所住华宫,也毫不逊色。只是这宫殿安在这压抑昏暗的王城内,倒显得有点不协调。   一路上,前来赴宴的妖怪都朝烈炎行礼致意,还有一些相识的也与辛萝和杜衡打了招呼,虽然没有谁打量我,我仍是有些提心吊胆,尽量走在烈炎与辛萝之间。   我与辛萝同住一间厢房,烈炎与杜衡住在我们隔壁。刚进屋不久,就有侍女端来三四盘糕点,皆是我不曾见过的花样种类。我在确定这些糕点都是用糯米做成之后,就毫不客气地品尝起来。   待吃的差不多了,才发现辛萝一口没动,我问:“你不吃吗?”   辛萝瞥了眼我手里咬了半块的红色糕点,道:“现在吃饱了,晚上就吃不下更好的了。”   “那你怎么不提醒一下我?”   “这种事也需要提醒?”   我竟无言以对。 ☆、三大贺礼   戌时,宴席正式开始。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嘈杂的声音震得耳朵都疼。和在妖月姬寿宴上见到的场景一样,到处吵吵闹闹,混乱不堪。就连两排稍稍整齐摆放的桌椅中间,因为有很大的空地,也有妖怪跑来跑去。   这么随性的场合,我却仍毕恭毕敬地站在烈炎身后,头不敢乱动,眼睛倒可以瞄来瞄去。   烈炎右边第三个座位坐着正与辛萝话家常的玄武使,正对面,坐着秋槐和妖月姬。我寻了一圈,才发现白虎使壑川坐在对面一排第二个位置,而第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骨骼粗壮的男妖,装扮气度均与众不同,身后还站着三四个表情严肃的侍卫。我有了丝兴趣,便向烈炎打听。   烈炎歪着头与我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妖怪,“他是魔界边疆水妖一族的首领敖胜,本与王城互不往来。半年前,水妖一族遭遇内乱,借了魔尊之力才得以平息,是以与魔尊交好。”   那敖胜突然也望向我们这边,举起碗一般大小的酒樽,遥敬了烈炎一杯,烈炎回敬一杯,敖胜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众妖皆站了起来,面向上首,齐声道:“拜见魔尊!”   我心跳一停,也随着望了过去。   魔尊黑曜缓步登上金色台阶,在云海蟠龙的软榻上坐下来。他有着一双微微泛着紫光的深色瞳眸,我突然便想到了城门外的那只“魔眼”,一股寒气自心底散开。没见到黑曜之前,我一直在想魔尊究竟是什么样的,凶神恶煞?丑陋无比?如今见到了,却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词可以一语概括。我虽未见过九重天的天帝,未见过人间的帝王,但我想,所谓君王,应该就是黑曜这般。不管仙也好,人也好,魔也罢,你一站在他们面前,便不由不神思凝重,俯首称臣。   黑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孱弱少年,被侍女搀扶着坐到黑曜的软榻之侧,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别处。   黑曜举起酒樽,睥睨全场,缓缓道:“诸位兄弟姐妹千里迢迢赶来王城赴宴,甚是辛苦,本座感激不尽。此番小儿玄奚,久病初愈,也多得各位关照,今后,定会与诸位一起,为我魔族之繁荣昌盛,共尽绵力!”   黑曜将杯中酒一干而尽,众妖齐声贺道:“恭贺少主痊愈,祝少主万福康健!”   坐在黑曜身边的少年这才稍稍抬眸,哑着嗓音道:“多谢各位前辈!”   众妖坐定后,敖胜又站了起来,向黑曜道:“敖胜和水妖一族感恩魔尊相助,此次受邀前来赴宴,亦是倍感荣幸。特准备了三份贺礼,还望魔尊笑纳!”   黑曜笑道:“敖胜兄有心了。”   敖胜击了一下掌,一个侍卫端上来一个银盒,盒子一打开,立刻有一股奇异的臭味飘散开来,不少女妖皆嫌恶地捂住了口鼻。   黑曜皱起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敖胜将盒中之物取出,那是一截植物的根须。不一会儿,这根须又分出数根长而细的小根须,且冒出了一颗颗似红豆般大小的骨朵,臭味也被一股极其浓郁的花香盖过。   在座诸妖中,已有识得此物的,惊叹道:“这是醉天香!”   我虽不识这醉天香,但见众妖皆诧异不已,流露惊喜赞叹之情,想来定是什么极其罕有的宝物。   敖胜将醉天香放回盒中盖上,道:“醉天香生长于边疆极热之地,千年生根,万年结果,而百根中往往只有两三根得以散出花香。无花香者名‘醉天’,有安神定心、滋补灵力之效,有花香者名‘醉天香’,食之可强筋健骨、百毒不侵,增千年修为。今日,特将生长万年的醉天香一株献于魔尊!”   黑曜哈哈笑道:“好,好,敖胜兄这份心意,本座领了。”   敖胜又击了两下掌,侍卫端上来一个金盒。敖胜从盒中取出一卷绢画,展开足有两丈来长,所绘之景依次由春入夏,再从秋到冬,有烟霞绿柳、云树沙堤,亦有日暮苍山、疏林寒鸦,当真是细致传神、妙笔生辉。   黑曜啧啧赞叹:“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敖胜笑道:“敖胜斗胆,还请魔尊猜上一猜。”   黑曜摆摆手,往后一靠,懒懒道:“这个,本座倒是猜不出了。诸位兄弟,你们来猜猜,这画是哪位前辈所作?”   一时间众妖议论纷纷,殿内又开始吵闹起来。   一个颇为年迈的女妖尖声道:“此画技法之娴熟,气势之恢弘非比寻常,也只有已经逝世的白面鬼手和隐居于招摇山的赤发魔君才能做到,依老身之意,此画不是白面鬼手所作,便是赤发魔君所绘。”   壑川轻笑一声,道:“此画笔触细致,笔势连绵,我看应出自长于‘一笔作画’的赤发魔君之手。”   不少妖怪点头称是。   烈炎道:“虽然在画法上很像赤发魔君,但白面鬼手作画有个最大的特点,便是飞鸟没有眼睛,游鱼没有尾巴,而这幅画里的林中鸟、池中鱼都是没有眼睛、尾巴的,所以依我看,此画应是白面鬼手所绘。”   此言一出,众妖都伸长了脖子,想将那画再看得仔细些,看到画里的鸟确实没有眼睛,鱼也确实没有尾巴,这才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纷纷表示赞同。壑川看了眼烈炎,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一饮而下,又幽幽看向黑曜,抱拳道:“不知魔尊想法如何?”   黑曜缓步走下台阶,走到绢画之前,用手抚过苍翠欲滴的松柏,道:“用笔刚劲有力,运笔一气呵成,在本座看来,应是赤发魔君的作品。”   壑川又将一壶新酒递到唇边,却掩饰不住嘴角一抹得意之笑。   黑曜将手移到绢画右下角署名的地方,黑色的字由模糊变为清晰,清晰地显示出“白面鬼手”四个字来。   我不禁微微一笑。   魔尊猜错了,殿内鸦雀无声,气氛很是尴尬。敖胜正准备开口圆场,黑曜却自顾自道:“此画应当乃赤发魔君所作才对,怎么却署的白面鬼手的名字?”他右手稍稍用力,压在画卷之上,移开时,那本写着“白面鬼手”的地方竟变成了“赤发魔君”。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到不少妖怪的脸上,皆露出微微惊惧之色。敖胜亦是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站在烈炎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暗暗替他担心。本以为凭他青龙使的身份地位,魔尊是最为赏识和信任他的,可眼下看来,远不是我想的这般简单。魔尊对壑川的赏识和喜爱,怕是远在烈炎之上。可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让烈炎做这四大魔使之首的青龙使?   黑曜走回榻上,命手下收了画卷,笑道:“此二物皆乃当时珍品,敖胜兄真是费了一番心思。不知这第三件贺礼,是什么?”   敖胜略微低着头,慢慢击了三下掌。   丝竹乐响,两列身着霓裳羽衣的舞姬翩然而至。所跳之舞,优雅中藏着野性,活泼又不失庄重,不似我以往看过的任何一支舞蹈,新鲜别致、曼妙绝伦。为首一个舞姬,白纱蒙面,白裙曳地,袅袅婷婷,身姿婀娜,一双美目,顾盼生辉。   我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如此冲动,蒙了一层面纱就过来了?应该戴个头套才是……   这舞蹈很长。我想我之所以觉得长,是因为后半段,我陷入了对自己也蒙着面纱的懊恼之中,而不像众妖一样,完全陷入了对这美好舞姿的痴迷之中。是以舞蹈结束了,我想的是:终于结束了,而众妖的表情告诉我,他们想的是:怎么结束了?   我又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庸人自扰。   在殿内雷动的掌声中,其余舞姬都退了下去,只余那个造成我“庸人自扰”的美人留在敖胜身边。   黑曜眯着眼,眼神半是困惑,半是狡黠:“敖胜兄,这是何意?”   敖胜道:“水妖一族此番得以平息内乱,也多得力于青龙使,敖胜感怀于心,不知以何感谢。”说着转向烈炎,笑道:“家妹夜心,一直仰慕青龙使,此次得知敖胜前来赴宴,定要追随而来,希望能以舞相谢。若能随侍青龙使左右,乃夜心之幸,亦是水妖一族之幸。”   烈炎没有回答,而是望向黑曜。   黑曜亦回望他,点头笑道:“难为夜心姑娘有如此心意,青龙使,还不快感谢敖胜兄。”   烈炎站起身,对敖胜谢道:“大王有心。”下了座位,扶起夜心,轻声道,“姑娘请起。”   夜心抬眸,眼里流光宛转,道不尽柔情蜜意:“多谢青龙使。”   烈炎将夜心牵至自己的座位坐下,脸上平和淡定,无喜无忧。   敖胜哈哈笑道:“耽误了诸位这么多时间,真是对不住了。”说罢便走回自己的座位。   宴会举行到一半我便有些饿了,我见烈炎正与夜心把酒笑谈,没空理会我,那些没有位子的小妖小怪又都在大殿里跑来跑去,便也悄悄离了烈炎,拉着辛萝在殿内四处走动。   辛萝一直显得没精打采,果蔬糕点也没吃一口,我打趣道:“不是打算在这里好好吃一顿的吗,怎么筷子动也没动?难道这些玉盘珍羞,也入不了你的眼?”   我夹起一块金灿灿的豆腐大小的糕点放进她碗里,道:“这个可好吃了,你就勉为其难尝尝看吧。”   辛萝夹起糕点,不巧被谁撞了一下,糕点也掉在了地上,被别的妖怪一脚踩个稀巴烂,看得我心疼不已。   撞到辛萝的几个妖怪仍在推推搡搡,我看过去,发现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好像正是城门外撞到我又和我微笑道歉的那只蓝衣小妖。他一手端着酒樽,摇摇晃晃地,酒樽里的酒正一点点洒出来。面前站着的,竟是已现薄怒的秋槐。   他一面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面丢掉手里的酒樽扑向秋槐,想用手擦干净洒在秋槐裙角上的大片酒渍。   “滚一边去!”   秋槐身边的一个侍女挥手推开他,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再动手动脚的,就废了你的手脚!”   蓝衣小妖跌坐在秋槐面前,仰头看着她,还想去扯她裙衫。秋槐退后一步,冷冷盯着他,那目光如冰霜利刃,我看的都有些心惊。   “滚。”   她吐出一个字,也没再追究,甩身离去。蓝衣小妖仍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嚎啕大哭起来。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妖怪都在哈哈大笑,有些还踹了他一脚。   我叹了口气,转头却发现辛萝不见了。我也没空去找她,毕竟,摆在我面前的那些美味佳肴,对我的诱惑要大得多。 ☆、神女有心   宴会结束后,我独自回了厢房。等到睡觉前,辛萝仍未回来,我只好出去寻她。刚出庭院没多久,正巧碰到她慢慢走回来。刚想发问,辛萝冲我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笑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没事,只是方才吃多了有些难受,便到处走了走。”   “你吃多了?”   辛萝点点头,我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随她默默走着。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你竟然吃多了,你让我情何以堪?”但又觉得这话说着实在没什么意思,若换了小眉阿承他们,我倒是可以将这个无聊的话题一直进行下去。   谁知一进院子,就碰到应该是刚从烈炎那儿出来的夜心。她此时摘下了面纱,换上了一套碧色的裙衫。本来辛萝之姿,比起夜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此时辛萝面容凄恻,夜心神采奕奕,倒显得犹如萤火之光较于满月之辉了。可见美不美,精神状态亦是极为重要的。   夜心见了辛萝,先行了一礼,嫣然道:“辛萝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辛萝亦笑道:“是啊,上次和你分别,还以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也是缘分使然。”   “刚才给烈炎大哥送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姐姐你好像脸色也不大好,要不我再去做一碗,给姐姐你送过来?”   “这么晚就不用麻烦了,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夜心点头,望了我一眼,微微颔首,走过几步后又回身笑道:“以后和姐姐就要常见面了。”   辛萝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只听她轻声笑了笑,笑容很快便被风吹散。烈炎屋里的烛火仍亮着,辛萝怔怔看了许久,直到我打了个哈欠,她才叹道:“回去吧。”   此时我已是困意极重,含含糊糊应了一声。走过烈炎房间时,正巧杜衡从长廊的另一角回来,他朝我们笑了笑,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才想起他是不会说话的,便也回了一笑,拉着辛萝,迫不及待地走回自己屋里。   ***   本以为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去,谁知黑曜又留了宾客品茗赏花,茶是我未曾喝过的好茶,花亦是我未曾见过的奇珍,只是我这个人,向来是连附庸风雅都不会的,因此着实没什么太大的兴致。挨过了一个上午,好歹吃了顿不亚于昨日的丰盛午餐。回去时,烈炎因黑曜有事相商,便又不能与我们同行,好在这次,他派了杜衡先送我们回去,倒是让我心安不少。   回到卫都时,已近黄昏。彩云、追月她们正忙着准备晚饭,我便和辛萝各自先回了房间休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准时下了楼,可迟迟不见辛萝出来。我让侍女过去看看,回来只说辛萝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等稍晚时再吃点东西。我也没太上心,饱餐了一顿,又出门晃了几圈。   回来时随口问了一句:“辛萝可吃了东西?”彩云摇摇头,神色有些担忧:“什么都没吃,刚刚出去了,也不让我们跟着,不知去哪了。”   我在凤梨轩附近找了几个来回,也没见着辛萝的影子,便又赶到另一个地方。本以为辛萝定是在这冬青阁,可奇怪的是,竟也不在。   青瓦红墙之内,飘出一曲悠悠笛音,衬着无边月色,如清流汩汩,水银漫地。我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儿,朝前没走几步,见不远处两个侍女正在高墙外叽叽喳喳。   其中一个道:“我说今晚青龙使回来,怎么没去沐莹姑娘的芸香阁呢,原来是被新来的美人勾了魂去。”   另一个道:“这几年青龙使独宠沐莹,早惯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连辛萝姑娘和杜统领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我们了。”   第一个笑道:“这下好了,有了那个夜心,看她还怎么嚣张。”顿了顿,又道,“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辛萝姑娘跟在青龙使身边也好几百年了,论相貌才情,丝毫不逊于沐莹,怎么青龙使就对她不上心呢?”   另一个想了想,道:“我哪里知道?或许青龙使就是不喜欢她呗。”   第一个反驳道:“怎么可能不喜欢呀?这其中定有隐情!”   另一个大笑道:“辛萝姑娘的心思连我们一看便知,青龙使怎会不明白?好啦,别在这胡乱猜测啦,再不快点回去,芸香阁就要关门了。”   再次回到凤梨轩时,辛萝已经吃过东西,回房歇着了。我试着敲了敲门,房内没有应答,我便也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一整晚都迷迷糊糊睡不安稳,一会儿梦到辛萝和我仍在赤梁修习仙术,一会儿梦到我站在断崖边,手里紧握着半块翡璧之心,而对面,是冷冷看着我的烈炎和辛萝……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我洗漱完毕,下了楼,彩云她们已备好了紫薯玉米粥。   “辛萝还没起吗?”   彩云摇摇头,眉宇间可见丝丝忧愁:“还没呢,姑娘先吃吧。”   我将自己的一份吃了,又命侍女将辛萝的那一份拿去厨房热着。等到过了辰时,竟还未见辛萝出来。   我有些担心:“彩云追月,你们去辛萝房里看看。”   二人回来后,说是敲门无人应答,我察觉有些不对劲,立刻赶到辛萝的房间,直接推了门进去。门一开,却见辛萝倒在地上,手里的茶盏滚落一旁,洒了一地的水。   我吓得不轻,赶紧将辛萝扶到床上。她面色惨白,双手冰凉,脸颊和额头却滚烫如火。   彩云喂了几口热水下去,辛萝才慢慢睁了眼,但眼神涣散,也说不出话。   追月急得眼角发红,对我道:“阿菱姑娘,你快去请青龙使过来看看。”   我正欲起身,却被辛萝拉住。她勉力坐起来,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去找他,我没事。”   彩云急道:“姑娘这些日子身体一直不好,总说休息休息就好,可休息了这么久,也没见好啊。还是跟青龙使说一下吧。”   我也劝道:“是啊,让烈炎过来看看,他放心,我们也放心。”   辛萝却仍不肯:“你上次被断崖的戾气所伤,五脏六腑俱被侵蚀,为救你性命,烈炎耗损了百年修为,元气大伤,不可再让他为我耗费灵力。”   我心头巨震!只因上次醒来时,除了眼睛看不清楚,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辛萝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杜衡救了我来卫都,烈炎更是只字未提,我竟也糊涂到忘了多加挂怀……   不请烈炎过来,我只好自己一试。我凝神聚气,欲将自己的灵力输于辛萝,可她体内似有一股强劲之气,不断抵抗着我的真气,试了好几次,终是于事无补。   此时辛萝已有些意识模糊,追月的眼中泛出泪花,彩云亦哽咽道:“阿菱姑娘,你还是赶紧去一趟冬青阁吧,就是请青龙使过来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到了冬青阁,侍女们却说烈炎还未起,也不让我进去,将我拦在门外。   我急了:“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没起?”   两个侍女红着脸相视一笑,一个道:“那要问夜心姑娘了,我们如何知道?”   另一个推了她一把,嗔道:“说什么呢!”又对我笑笑,“许是昨晚青龙使兴致高,喝酒喝得有些晚了,这才睡到现在。”   我禀明来意道:“辛萝姑娘身体不适,想请青龙使去凤梨轩看看,还劳烦两位姐姐进去通报一声。”   “这,可青龙使和夜心姑娘还没起……”一个仍在犹豫,另一个微微变了脸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进去通报一声,还请姑娘稍等。”   等了好一会儿,进去通报的侍女才急急走出来,脸比方才更红了。   “请阿菱姑娘先回去吧,青龙使稍后便过去。”   我谢过,回到凤梨轩,辛萝的脸色稍稍恢复了正常。正当我提着的心快放下时,辛萝却突然昏昏然说起了胡话,全身竟有青色气流上下游走,看着叫人害怕。   彩云惊道:“这……这,难道……”   我问:“怎么了?”   彩云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望着辛萝道:“辛萝姑娘眼下这情况,和姑娘你刚来时有些相像,应是中了戾气之毒。想必定是当时,辛萝姑娘强压住体内的戾气,没能及时化解,日夜积累,偶有疲倦之态,现在终究是爆发出来了。”   我身体一僵:“你的意思是,当时辛萝和我一样,也被断崖的戾气伤了?”   “辛萝姑娘虽受中了戾气之毒,但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因为当时姑娘你只剩了半条命,但辛萝姑娘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大碍。而且,若真是伤得重,辛萝姑娘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撑到现在。只是拖得时间久了,戾气未能及时化解,辛萝姑娘的身体才一直不见好。”   “那现在如何解她体内的戾气?”   彩云道:“恐怕只有等青龙使来了。”   “可还有其他法子?”   彩云和追月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可过了半个多时辰,烈炎还未现身,我木讷地坐着,不知如何是好。   追月突然坐直身体,大叫一声:“我想到了!”   我和彩云同时问道:“想到什么了?”   “想到不用青龙使耗损灵力,就可以救辛萝姑娘的办法了。卫都和蜀胄交界处,有一座小巴巫山,山里有一处御洗泉,用泉水熬煮禾襄草的根须,喝了可以解百毒,化解体内残余戾气。辛萝姑娘本就伤得不重,这些日子又靠着自己逼出了大部分戾气,只剩很少的一部分在体内。喝了御洗泉熬煮的禾襄草的根须,应该就能好起来了。”   彩云一个劲儿摇头:“御洗泉好找,可这禾襄草是只有极寒之地才有的珍稀药材,眼下我们去哪找?”   追月笑眯眯道:“你忘了,上次玄武使他老人家来卫都,给我们带了什么?”   彩云喜不自胜:“带了一盒霂雪霜露,一株禾襄草!”   我亦喜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小巴巫山,只是如何才能找到御洗泉?”   追月笑道:“这个容易。”她打了个响指,一串火苗就自指尖蹿出,手指一弹,火苗便如同长了翅膀的小精灵般,停在我面前左右摇曳。   “跟着它,可以找到一块巨大的灵璧石,而御洗泉就在灵璧石附近。”   “这小巴巫山,可有什么危险?”   追月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危险,山也小的很,姑娘大可放心。几年前我就自己单独去过两三次,都是到了灵璧石那儿就回了头,虽没见着御洗泉,但听说御洗泉就在灵璧石附近。只要你一直跟着我的小火苗,就能很快找到灵璧石的。” ☆、小巴巫山   小巴巫山不远,也确实如追月所说,不大,也不危险。只是山中怪石嶙峋,草木丛生,别说走了,连飞着都有些费力。   我跟着小火苗,进山不久,便找到了那块巨大的灵璧石。石头形状奇特,色泽艳丽,上面还刻着一首因日晒雨淋,已经字迹模糊的长诗。   我勉强辨出了几句,大意是说不管是谁,都不要因为一点点的得失而大喜大悲,得到了不一定就是好,失去了也不一定就不好,因为得到了,不知哪一天也会失去,而失去了的,可能以后会被另一样更好的事物替代。万事万物都是此消彼长,平衡互补的,只有保持一颗平常心,才能活得淡定从容。   我在这块灵璧石前,准确的说,是这一首诗前,驻足了好一会儿,感触颇深。身边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赶紧在附近寻找御洗泉。   走啊走,直到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附近”,仍未看到追月口中的御洗泉。   走得腿有些酸了,我便在一块树桩上坐下来。这一坐,却被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暴喝给惊得跳了起来。我环顾四周,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不由地心里发怵。   “看看看!左看右看看半天,不知道往下看吗?”   我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极其矮小的老者正气呼呼地瞪视着我。其实说实话,要不是看见了一双锐利的眼睛,我真以为脚边的只是一截树桩。这位已经和树桩融为一体的老者,因为我刚才不小心坐到了他脑袋上的无礼而大为生气,对我指手画脚地说了好一通话。我唯一记下心的,就是他对自己的称呼——“树伯”。   我试图打断他的话:“树,树伯啊,真的不好意思,恕晚辈年少无知,扰了您的清修,晚辈还有要事,就不陪您了,先走一步了!哎呀——”   我刚迈出几步,就被一根突然出现的藤蔓绊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我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有些火大,又不好发作,只生硬地对树伯说道:“晚辈已经跟您道过歉了,还请您宽宏大度,让晚辈走吧。”   树伯一边摸着自己胡须树根缠在一起的下巴,一边绕着我走了一圈,然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定,点头笑道:“小姑娘不错,也挺有礼貌,老夫很喜欢。”   我松了口气:“多谢前辈夸奖,晚辈可以走了吗?”   树伯依旧笑:“我很喜欢,留下来做我儿媳吧。”   我:“……”   树伯用一根比自己长一半的树杈敲了敲我的胳膊,笑呵呵道:“放心,犬子绝对配的上姑娘你。见过他的,没有不夸赞他高大挺拔,玉树临风的。姑娘啊,跟我去见见他罢。”   我绷着身子,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思量着找个什么法子赶紧逃走。   树伯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拉下脸,阴森森道:“姑娘还是别动什么歪脑筋的好,整个小巴巫山都是我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想逃出去?做梦!”   我暗自叫苦,现在看来,就算能逃得了一时,想顺利取走御洗泉的泉水也没那么容易,只好先顺着对方的意,走一步算一步了。   走过一座矮小茅屋,屋后是一片树种繁多的树林。树伯带我走到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我仰头望去,觉得这树足足有三丈多高,应该有近千年了。   树伯摸着树干,对着白杨欣慰笑道:“儿子啊,这么多年都是爹照顾你,可惜爹老了,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还是换个人来照顾你吧。你瞧瞧——”   他一把将我拉到身边,用慈父般的口气接着说道:“爹给你物色了个姑娘,你看看,可还满意?你不说话爹就当你同意了,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啊!”   “等等!”   树伯眯着眼看我:“怎么?”   既然这个树伯有意让我做他儿媳,自然不会对我怎地,我便试着大起胆子反抗道:“您也不问问我的意思,我……我已经成过亲了,怎么能再嫁给令郎呢?”   树伯眯着的小眼睛突然睁大,似从眼中放出一支利箭,令我心中一悸。   “你成过亲了?”   我“恩”了声,树伯重新眯起眼,笑道:“成过亲的更好,更会照顾人,我更放心把儿子交给你了。”   我直觉自己大脑不够用了:“可是,可是万一我夫家找上门来,树伯您的麻烦也会不小,毕竟您这种过于开放的思想一般人还是接受不了的,况且……”   “你是不是嫌弃犬子?觉得他配不上你?”   我再次仰头望望,轻叹道:“身为一棵白杨,令郎确实是高大挺拔,玉树临风。”   树伯吹胡子瞪眼道:“那你还犹豫什么!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是嫌弃犬子,嫌弃犬子就是嫌弃老夫,胆敢嫌弃老夫,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见我不做声,树伯大概有点过意不去,语气明显柔和下来:“放心,老夫一定风风光光为你们办这场婚事,这种旷世奇缘,老夫定要邀请整个小巴巫山所有的亲朋好友……”   他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不知怎的,我耳中却开始嗡嗡作响,很快,密密麻麻的不知一群什么鸟儿从树林里飞过来,我指了指树伯身后:“那些,是您的亲朋好友?”   树伯有些困惑地回过头,却惊得跳了起来:“他奶奶个熊,这帮兔崽子怎么白日里也飞出来了!”   他撒腿就跑,可还是晚了一步,那群不明来路的鸟儿——飞得近了我才看清是一群青色的蝙蝠,已经将他团团围住,任他手脚并用挣扎打骂,还是一只跟着一只朝他扑过去。   树伯摆脱不出,只好求救于我:“姑娘救救老夫啊!哎哟,快来帮帮我这个老人家!”   我陡见此景也十分害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树伯的凄惨叫声响在耳畔,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往后退着,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刚爬起来想跑,那群青色蝙蝠却突然朝我飞来,我大惊,拔腿就逃。   青蝠在后紧追不舍,我只想着赶快逃出小巴巫山,可原本不大的小山在此刻却好似变得绵延不断。青蝠已经黑压压地飞到我头顶,我刚决定放手一搏,手腕被人一握,就不知怎地跳出了重重青蝠筑成的囚笼,左肩一痛,人却已飞出十来丈远……   烈炎再一次救了我一命,我感激涕零,可这感恩的话还没说,就觉唇边一凉,我用手一摸,食指上是一道黑色的血迹。除了肩头隐隐作痛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受。   烈炎带我躲进一个宽敞明亮的山洞,洞里花草繁茂,还有泉水溪流。阳光透过烈炎设在洞口的结界,变得犹如月光般柔和。   我正想开口,却觉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烈炎示意我不要说话,他找了处干净的地方让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到我身后。很快,我便感到有暖流自背部扩散开来。一股强大的灵力自烈炎掌心传到我体内,可这灵力越强大,体内另一股相抗之力也越强大。两气相争,我就像坐在蒸笼之上,从头到脚,无不冒着热气。   好在另一股邪力终是被压了下去,我侧过头,眼见丝丝青烟自左肩腾起,想是青蝠之毒已被化解。   “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下。”   我顺手一拉,扯住烈炎的衣角,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又豪迈地去拉他胳膊:“我和你一起去。”   烈炎歪着头似笑非笑:“勇气可嘉!只是这群青蝠不是一般的蝙蝠,毒性强、攻击迅速,且有极其强大的伤口愈合的能力,连我对付起来都有些棘手,何况是你?”   他转身便走,我也跟着朝前走,他猛一转身,我差点撞上去,还好及时站住脚。   我支支吾吾:“多……多一个帮手,也……也多一份力。”   烈炎正色道:“你跟着出去,不是多一个帮手,而是多一个累赘。”   我知道烈炎说话向来直接,可如此直接,倒让我一时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可烈炎似乎没空理会我的尴尬,他轻抬手臂,做了个“留步”的手势,道:“好好待着。”   说完这句话,身形一晃,便出了山洞。   烈炎这结界设得甚为牢固,不仅看不见外面,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我在洞内来来回回走了不下百遍,烈炎方才从外面回来。   我见烈炎并未受伤,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那群青蝠怎么样了?”   “从哪儿来的,就送它们回哪儿。”   烈炎收了结界,和我并肩出了山洞,这才细问起我遭到青蝠攻击的缘由。我将如何来找御洗泉,如何碰到树伯,如何被青蝠追赶的经过一一说了,只是有一事不明,“为什么那群青蝠会突然放弃树伯,转而攻击我呢?”   烈炎让我翻开掌心,有一些擦伤的痕迹,道:“应该是你摔倒时不小心擦破了手掌,青蝠对血特别敏感,哪怕是一丁点的血腥味,也足以吸引它们。至于树伯为何会招来青蝠,就要去问问他了。”   我“啊”了声:“你不会还要回去找他吧?我好不容易摆脱了,可不敢再见他了。”   烈炎抿了嘴,憋住笑:“只要你不愿意,他不敢拿你怎样。”   其实烈炎说得不对,我愿不愿意根本没用,树伯这回之所以不敢再把我怎么样了,完全是因为我仗了烈炎的势。 ☆、树精长老   树伯一见烈炎便伏倒在地,连脸都快埋进地里了:“老朽实在不知这位姑娘是青龙使的朋友,老朽糊涂,老朽真的是糊涂啊!请青龙使念在老朽一把年纪爱子情深的份上,饶过老朽吧!”   烈炎在一把破烂木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责罚老先生,而是想请老先生帮个忙。”   树伯身子一震,如临大赦般抬起头看了烈炎一眼,复又垂首,颤声道:“老朽不敢当,青龙使有什么吩咐,支会老朽一声便可,老朽定当竭尽所能,断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有一位朋友中了瘴气之毒,想在小巴巫山御洗泉中取一些泉水带回去。”   树伯稍稍抬头,面有难色:“青龙使有所不知,近些年来,御洗泉泉水不知为何,日见干涸,如今怕是已无水可取了。”   我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烈炎面色一沉,树伯吓得脸都白了:“老朽,老朽实在不敢欺瞒青龙使,只是这御洗泉,确确实实是没有泉水了!”   烈炎站起来,对我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立刻回卫都,就算没有御洗泉泉水,我既有法子救了你,也有法子救辛萝。”   我想起辛萝所说“为救你性命,烈炎耗损了百年修为,元气大伤,不可再让他为我耗费灵力”,便不假思索道:“等等。”转而问树伯:“可还有什么是和御洗泉泉水有相同功效的?”   树伯想了想,道:“这小巴巫山除了御洗泉,还有一处鲜有人知的灵泉,名唤‘思忆泉’,比之御洗泉泉水,更有灵效,只是这思忆泉,一直为树精长老所看护,旁人皆不得靠近。可若青龙使您亲自前去,我想树精长老,不会不给您面子。”   我道:“取不了御洗泉的泉水,取到思忆泉泉水也是一样的。既然有不用耗费灵气就能救辛萝的法子,我们何不试试?”   烈炎思忖片刻,道:“也好。”   ***   在阴凉的小巴巫山深处,我们见到了树精长老,一棵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万年老树。我们还未开口,树精长老便先开了口:“老夫素来不欢迎陌生之客,青龙使前来,老夫无话可说,但是另两位,还请莫要踏足老夫的地界。”   他的声音低沉稳健,且每说一句话,就像有无数回音在山谷中回响,大有不怒而威之效。树伯拉了我便要告退,我却有些不放心,烈炎淡淡看了我一眼,吩咐树伯道:“带她出去。”   树伯小声对我道:“姑娘放一万个心,树精长老不会为难青龙使的,若再不走,惹了长老不高兴,怕是青龙使也取不了泉水了。”   我只好随树伯走得远了。   不知为何,等在外面,总是心中忐忑,觉得时间一分一秒,似是格外漫长。等了不知多久,我按捺不住道:“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树伯劝慰道:“姑娘别急啊,这才一盏茶的时间呢。”   “一盏茶的时间是用来喝茶的,不是用来倒水的。取个泉水怎么如此之慢,难道出了什么事?”   “哎呀,姑娘哎,这树精长老虽说是魔族的长老,辈分甚高,可这辈分再高,比起地位,也远不及青龙使啊。整个魔界近四分之一的天下都是青龙使的,在这小小巴巫山,能出什么事?”   树伯讲得有些道理,可我仍心有不安,走着走着便要再走进去。   树伯忙半拖半拉地将我拽回来,一边拽一边劝,累得直喘气。难为他一把年纪,还要如此照顾我这个晚辈,我心中的愧疚暂时压住了不安:“好了好了,我好好坐着等便是了。”   树伯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倒有个法子,让你不用进去,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说着便转动手指飞快地结了一个印。   我眼睛一亮,面前金光四散,幻化出一面圆形的铜镜,铜镜中映出的,正是烈炎与树精长老,还有他们的说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并着呼吸细细看那铜镜,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漏听了什么,可这会儿,烈炎却不说话了,而是拿起树精长老用枝条缠住,递来的一个酒樽。   树伯在一旁道:“这就是了!”   可事实证明这酒樽里装着的,并不是什么思忆泉的泉水,因为烈炎竟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那树精长老道:“若阁下能熬过去,老夫便将思忆泉泉水送与阁下。”   我不解:“熬过去?熬什么?”   树伯道:“且看看再说。”   开始时并无异样,可烈炎的眉头越皱越紧,额上也爆出青筋,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道:“完了,树精长老给他的不会是毒/药吧?”   树伯道:“别胡说,怎么可能!”   我道:“不管是不是,我都要过去看看。”   树伯又开始和我较上劲,正当僵持不下时,烈炎却突然单膝跪地,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抓向自己的额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声音沙哑沉闷,全然不似往日。   树伯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烈炎仍自受着煎熬,“求你……不要伤害我爷爷……所有怒火都发在我身上好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对你造成威胁了……请求你……”   烈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在我以为他要清醒过来时,他却突然仰天长啸——   草木动容、风云变色,铜镜顷刻间裂成碎片,我欲往前走,可大风难御、飞石拦路,强大的灵气似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似要将旁物吞灭。我结出仙障抵御,树伯也筑起结界,可仍被逼得连连后退。   好在这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尽皆尘埃落定,风静树止。   树伯赶在我行动前拦住我,摇头道:“还能更糟糕吗?”   我平复了心绪,“这树精长老,可真是一点儿都不疼惜晚辈。”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烈炎终于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只小银瓶,应是装了思忆泉的泉水。   我赶紧迎上去,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树伯先我一步,小心问道:“树精长老,可是难为青龙使了?”   烈炎摆弄着起手中的银瓶,漫不经心道:“树精前辈担心我这个青龙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便想着试我一试。他让我从两杯酒中任选一样喝下,一杯会让我沉溺于可望而不可即的甜美梦中难以自拔,一杯会让我重温过去最痛苦的回忆,而且会比真实的回忆还要痛苦百倍。不管喝下哪一杯酒,只要我能自己清醒过来,便将思忆泉泉水相赠。”   树伯惊讶道:“那当然是选前者!为何青龙使要选择重温痛苦?”   烈炎“哦”了声,看了树伯一眼:“老先生会这么选?”   树伯道:“老朽不敢欺骗青龙使,若换做老朽,定会选择前者。不好的记忆,老朽实在不想再温习一遍,但甜美之梦,却是老朽所望啊。”   烈炎悠悠道:“看来我和老先生想的并不一样。芸芸三界众生,多的是可以承受苦难,愈挫愈勇者,却鲜有能居安逸之境而泰然处之,时时清醒而不畏重历苦难者。我经历过噩梦,重温痛苦又有何惧?可是那些甜美之梦,我自知不可得,一旦经历,我害怕自己真的会沉溺其中而永不愿醒来。痛苦的回忆?”烈炎哼了一声,“痛苦永远不会存在于回忆之中。”   树伯点头称是:“是老朽看得浅了。”   烈炎道:“只是选择不同罢了。此次能取到灵泉,有劳树伯了。”    他稍稍颔首,树伯立刻恭敬地弯下腰,道:“能为青龙使效力,是老朽的荣幸。”   烈炎转向我道:“走吧,彩云、追月那两个小丫头怕是等得急了。”   回去时,又路过那块灵璧石,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将唯一可辨的几句记在心里。   烈炎笑:“要不要我把这块石头搬回去?”   我一瞪眼,连忙摆摆手:“记在心里就行了。”   烈炎品了品那首残诗,道:“说得挺有道理。”   我脑中晃过云繁的身影,长叹一声:“真能达到这种心境,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   彩云说的法子果然奏效,用思忆泉的泉水熬煮禾襄草的根须,喝了不过三天,辛萝的身体便已完全康复了。   黄昏时分,烈炎刚来凤梨轩看过辛萝,前脚一走,后脚夜心就来了,还带了些上好的补品和一串红豆大小的夜明珠。   辛萝和彩云倒还好,追月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给夜心沏茶的时候茶杯也是重重落在桌子上。夜心虽仍笑语盈盈的,但脸上却是有些挂不住了,便说了句:“辛萝姐姐可是好脾气,不想身边却跟了个大脾气的小丫头。”   追月轻轻哼了声:“辛萝姑娘在床上躺了好些时候了,夜心姑娘终于肯来看望一眼,奴婢是打心眼里高兴啊。”   夜心还没答话,倒是她身后的侍女说道:“辛萝姑娘可不要怪罪我们姑娘,若不是因为这几天我们姑娘又犯了心口疼的毛病,青龙使吩咐了好好休息着,不要在外走动,我们姑娘早就想来看望辛萝姑娘了。”   辛萝略微有些诧异:“怎么你这心口疼的毛病还没好?半年前我们去边疆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好了大半年了吗?”   夜心低眉一笑,轻声道:“可能是刚来卫都,饮食住宿有些不习惯才又犯了,不过不打紧,休息几日便无碍了,这不,今天我好了许多,就急着过来看辛萝姐姐你了。”   身后那侍女又笑道:“可不是吗,青龙使这么疼姑娘你,又日日夜夜来看姑娘,再大的毛病,也好得快!”   夜心红了一张脸,嗔怪道:“就你话多。”   追月用力咳了一声,彩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才撇撇嘴,往里屋退下了。   我问道:“夜心姑娘自从来了卫都,可见过芸香阁的沐莹姑娘了?”   夜心听到沐莹的名字,眸子明显暗了暗,脸上依旧堆着笑:“还未曾见过,听说沐莹姑娘多才多艺,我倒也想见见,明天我就去芸香阁逛逛。”   旁边的侍女立刻提醒道:“姑娘你忘了,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青龙使可是说了,明日要带姑娘去碧雪天潭的。”   我和辛萝同时重复道:“碧雪天潭?”我完全是好奇,可辛萝却是惊讶。   我问:“碧雪天潭是什么地方?”   夜心抿了口茶方含笑回道:“阿菱姑娘不知道吗?千年前,青龙使刚入魔界时,便是住在这碧雪天潭。我从前只听闻,碧雪天潭不仅名字甚美,景色亦是绝佳,连仙界的昆仑仙境也比不上。青龙使曾说过,若有一天能像凡尘百姓一样,得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非碧雪天潭莫属。”   我心头一怔,下意识看向辛萝,她却淡淡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这碧雪天潭的美,你很快就能知晓了。”   夜心走后,辛萝静静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我和彩云也陪她静静待着。良久,我将茶杯从她手里夺下,又重新倒了一杯递给她,“茶水都没了,你还喝什么呢?”   辛萝微微一笑,接过茶杯道了声“谢谢”,又一声不响地细细喝起来。一滴清泪,终是被过堂的轻风吹落,落在衣襟上那根细细的梅花枝上。   彩云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会意,起身和彩云一起出了凤梨轩。辛萝浑然不觉,仍是静静坐着,静静品着手中牢牢握住的那一杯茶。   彩云长叹一声,忽而笑道:“大家都道白狐之美,冠绝三界,可美则美矣,却毫无用处,偏偏入不了青龙使的眼。”   我道:“美貌入不了眼有什么打紧,若心意入不了眼,才叫人寒心。可是彩云,青龙使可曾真的令你们寒心过?”   彩云愣愣地看着我,我道:“得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你觉得,会有这么一天吗?”   彩云想了想,一字一顿道:“青龙使,不会。”   我笑道:“这就是了,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又何必这么在乎呢?”   彩云望着我,倏尔嘴角轻扬。 ☆、暗中潜伏   吃过晚饭后,我到冬青阁找烈炎下棋。因为我一直想着如何与烈炎开口,便在棋局上有些心不在焉。在烈炎第三次好心提醒我明显放错棋子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道:“原是你来找我下棋,不想却变成了我自己和自己下棋。”   我看着棋盘道:“我在你这儿住了近一个月了,伤也完全好了,所以……”我吸了口气,抬起头看他,“其实,我是想来和你告别的。”   烈炎神色自若,淡淡一笑,缓缓将手中的棋子落下,“明天我不在卫都,双生棱镜现在放在辛萝那儿,你要想回去,就和她说吧。”   我原以为烈炎会客套地请我多留一些日子,没曾想竟是一番我想走随时都可以走的意思。我微微松口气,因身份之殊,也说不出“今日之恩,来日再报”之类的话,说不定来日再见,就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但此刻烛火荧荧,和风熏熏,仍是教人心生暖意的安然岁月,突然便起了兴致,想叫辛萝过来与烈炎合奏一曲。正待开口,杜衡却敲门而入,向着烈炎微微颔首。   我好奇问道:“有什么事吗?”   烈炎看了我一眼,略带歉意道:“这一局怕是下不完了,有客人来访,我不得不见。”   我忙起身告退:“无妨,你忙吧,我先告辞了。”   走过杜衡身侧时我微微笑了笑,杜衡却难得的有些严肃,眉宇森森,只冲我点了点头。   出门后正巧看到秋槐一行走了过来,我退至一旁,秋槐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倒是她身边的一个玄衣女妖瞧了我一眼。我正欲接着往外走,却又看到那个穿着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蓝衣小妖。他似乎也还记得我,眉眼弯弯,又冲着我一笑。然而,正是这满是暖意的笑,突然让我一个激灵,我万分惊讶地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蓝色的衣摆闪进门里,我才肯定下来,心头不由突突直跳,他,也来了吗?   我有些魂不守舍地回了凤梨轩,给辛萝留了一封告别信放在她枕下,又悄悄走到冬青阁,找了处可以看见冬青阁大门又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左等右等,也不见秋槐他们出来,我有些焦躁不安:难不成,秋槐他们要在这里留宿一宿?   像是知晓我的心事般,南瓜变化成了小狐狸,趴在我肩上,对我道:“你先靠着睡一会儿吧,他们要出来了我就叫醒你,你要是真打算跟着他们去,怕是一整晚都不能睡了。”   我歪着脖子看它实在有些费劲,笑道:“你伤好了,倒是精神得很!”   南瓜白了我一眼:“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你说精神能不好吗?”   我连着打了几个哈欠:“那你睁大眼盯着啊,一出来就叫醒我。”   也不知睡了多久,甚至我都不确定自己到底睡着没,就被南瓜摇着肩膀叫醒了。我揉眼一看,烈炎将秋槐送到了门口,秋槐没做任何停留,立刻跟烈炎告了辞。   我捏捏有些发麻的腿,也即刻跟了上去。   ***   看方向,秋槐一行应该是径直飞往魔界西部的墨丘。他们飞得很快,这对于并不十分擅长飞行术的我来说实在有些吃力。不过我竟能保持距离一路跟着,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拉开,由此可见烈炎所教确实颇有成效。   可眼见着快要进墨丘了,我还是不幸被发现了。我被一直紧随秋槐的玄衣女妖一脚从空中踢到地上,差一点鼻子就磕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   我庆幸自己的鼻子还完好无损,就连被一群妖怪围在中间也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一脚踢飞我的女妖首先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妖,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做什么?”   我无从回答,眼睛也不敢瞄向某个方向求助。   玄衣女妖又问了一遍,我还是没想好怎么回答,正想着她问第三遍的时候一定要随便扯个理由,秋槐却不愿给我这个机会了。   她冷冷地看着我。她总是这样冷冷的目光,我心中莫名恼火。   “既然不愿说就罢了,了结她。”   玄衣女妖领命,大踏步朝我走来。   这时,一个蓝衣小妖走上前拦住她,对秋槐道:“朱雀使饶命,这个丫头,是阿蓝同族的表妹。”   秋槐将视线缓缓移到蓝衣小妖身上,冷声道:“这么说,她是来找你的?”   蓝衣小妖点点头,我适时地喊了声:“表哥!”声音里还隐隐带着哭腔,我顿时很佩服自己。   玄衣女妖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曾说过?”   蓝衣小妖毫不犹豫地回道:“其实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了,不知道今日怎么会……”他慢慢转过身看我,拼命地眨了眨眼睛。   就在他这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里,我大脑飞速转动,已想好了一套说辞。   “回朱雀使,奴婢其实是卫都青龙使身边的一个侍女,与表哥已许多年不曾见了。青龙使新宠爱的夜心姑娘不喜欢奴婢,不给奴婢好脸色看,奴婢便想着找个机会离开卫都。今晚正巧在冬青阁看到表哥,便想跟着表哥一起投靠朱雀使。”   玄衣女妖仔细看了看我,扬声道:“先前我确实在冬青阁见过你!”   秋槐不语,我接着道:“奴婢走之前,已经和青龙使禀明了志向,青龙使也同意奴婢离开卫都。只是奴婢一直犹犹豫豫,不敢贸然打扰朱雀使,所以才一路跟了过来。”   秋槐仍不语,我也不知她信也不信。   蓝衣小妖深深低着头,语气恳切:“还请朱雀使赎罪,原谅小妹唐突!”   玄衣女妖也道:“朱雀使,上次梨幽因罪被诛,属下身边正少一个得力的帮手,我看这丫头也还伶俐老实,便让她跟着属下吧。”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秋槐,片刻之后,秋槐终于出声道:“好吧。”   我如释重负,扶着蓝衣小妖的胳膊站了起来:“多谢朱雀使!”   秋槐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道:“阿菱。”   秋槐无言地动了动嘴唇,像是默念了遍我的名字,她淡淡扫了我一眼,目光虽仍清清冷冷的,却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冷。   到得墨丘时,已是曙光初现。我因跟了那个玄衣女妖,便随她一起住在芙园,也知道了她的名字,凤凝,是秋槐身边最得力的属下,在魔界也有颇高的威望。   回芙园不久,蓝衣小妖就来找我叙旧,凤凝也没有多问,我便随着他到了一处僻静的幽谷之中。   我笑着说道:“表哥什么时候改名了,阿蓝,阿蓝,是蓝色的蓝吗?”   他终于将一直戴着的兜帽放下,露出那一张和云繁三分相像的脸。   “怎么,觉得这名字不好?”   “好,很好,很有亲切感。只是,我更喜欢你原来的名字,望——遥——”   望遥哈哈笑起来:“你倒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我亦苦笑道:“阿菱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哪里需要去改?”   待细细问起望遥之所以变成“阿蓝”的原因,才知道,原来那日我在不周山“无故”失踪,云繁、望遥请了沧羽师傅动用了不周十大禁术之一的“太虚忆境”,查探出我在百丈崖遇到了影魔和小莲,又与他们一起去了断崖。他们虽不知救我的杜衡是何来历,但已猜到我因是被劫去了魔界。云繁和望遥冒着风险来魔界寻我,终于知道了我在卫都养伤,而且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我听他说着,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一等一的大事,急忙打断他:“你可知,传说中具有毁天灭地之力的天心玉翡璧之心,已有半块落入魔尊黑曜手中了!”   望遥倒吸了口凉气,接着沉重地点点头:“果然!那日我们看到了你在断崖边与他们争执的场景,沧羽师傅已猜到你们是为了争夺天心玉,而且既然现在黑曜尚按兵不动,想必是还未得到完整的天心玉。所以这次我和二哥来魔界,不单单是为了找你,还要伺机混入魔族内部,最好是与黑曜越亲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随时了解黑曜的动向,才能有机会接近天心玉。”   我舒了口气,又问:“那你们怎么来了墨丘跟了秋槐?又怎么知道我在卫都?”   望遥神色有些微的古怪:“跟了秋槐,是因为我无意间救了垂死的凤凝……”   我恍然大悟:“难怪她在秋槐面前帮着我们说话,原来是你曾有恩于她!”   望遥草率地点了下头,接着道:“之所以知道你在卫都,是因为有一次二哥奉秋槐之命前去拜访卫都的青龙使,正巧看见了你,便打听了一会儿,才知道你在那儿一切都好。”   我心跳漏了一拍:“云繁去过卫都?”   望遥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他没有多做停留,更没有与你接触,不过一直让我们好奇的是,魔界的青龙使,为何会好吃好喝的招待你?而不是,把你关进大牢,或是让你自生自灭?”   我心底骤然升起一丝凉意,淡淡道:“因为我们认识。”   我将少年时期在不周山山下与烈炎相识相交的经过粗略说了遍,看着望遥的表情由震惊到担忧,再由担忧转为疑虑。   “这么说,你们算是朋友?”   我语气有些生硬:“以前算是,可今后,怕是当不成朋友了。”   看得出望遥仍是隐隐的忧心,我干脆说得直白:“我们虽是故交,他也三番两次救过我的命,可你放心,他不会以此要挟我,让我为他做事,我也绝不会这样做。”   望遥看我的表情带着试探,却也含着丝丝不忍心:“阿菱你知道,他毕竟是魔族,更是与我们交战的首领,凶狠好战是妖魔的天性。”   我不想与他继续谈论下去,只坚定地说了声“我知道”,然后问他:“云繁君呢?”   “黑曜要将墨丘囚牢中关押的囚徒迁往王城,秋槐派了一部分精兵押送,二哥也跟着去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他去了王城?”   望遥一笑:“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他忽然神色一凛,喊了声“大哥”。我们近旁,竟出现了风卓的幻象。   风卓神色凝重,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他向来颇为严肃,此刻脸颊凹陷,肤色暗黄,更显出一丝沧桑。一开口,连声音都是疲倦的。   “好几天没联系了,在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他看见我,微微笑了笑,“你们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我亦笑道:“风卓君放心。”   望遥心疼大哥,眼底可见焦灼之色:“大哥怎生如此憔悴?”   风卓拧眉:“这段日子,不仅仙界,就连凡界也有妖魔横行。大胤朝的君主也开始召集各路人马除妖,安顿难民。天帝已经派了九重天所有仙神前往各地驻守,日不能安,夜不能寐,怎能不憔悴?黑曜那边可有大的动静?”   “还没有,四大魔使亦是按兵不动,看来,黑曜也只是派了些小妖小怪扰乱我们心神。”   “小妖小怪都让我们如此头疼,可想魔族大军若真的进攻,我们更会疲于奔命了。”风卓顿了顿,又道:“守护极界已经出现了小的漏洞,现在事态紧急,你们要争取快点找到翡璧之心。”   望遥道:“我和二哥全力以赴,只是其余的翡璧之心,你们有下落了吗?”   我插了一句:“翡璧之心当年碎成了两半,现在黑曜手里只有可以幻化成人形的姜兰紫陌,还有另外一半,请风卓君务必加紧寻找!”   风卓颔首道:“我自然知道。时间差不多到了,随时保持联络。”   幻象消失后,我和望遥也回了芙园。回去的路上,望遥笑着嘱咐我:“记得下次出来,和我一样从头到脚遮得严实些,最好啊,只露出一双手和一双眼。”   我不解:“为何?”   望遥瞪着眼:“还要问为何吗?我们是从仙界潜伏进来的,万一被以前什么时候撞见过的妖怪发现,岂不完了?”   我想了想,觉得很是有理。   谁知刚一踏进院门,就见凤凝带着手下急匆匆出来,一见我们便喊道:“出大事了,快跟我来!” ☆、衣香鬓影   到了议事厅,厅里厅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去,见到秋槐正端坐在大厅上首,身体紧紧绷着,两只手亦紧紧握着。   凤凝在秋槐身边的位置坐下,秋槐扫了她一眼,虽然不言,却似怪罪她来得晚了。凤凝方要起身说话,被秋槐抬手示意,便重又坐下。   秋槐站了起来,面向众妖,缓缓道:“你们都应该知道了,前几天押送囚徒前往王城的军队,在半路被玄蜂劫持,困在了清幽谷中,生死不明。”   我顿时如坠冰窖。望遥身子一颤,却立刻抓住我的手臂。我定了定心神,向他望了一眼,他点点头,将手移开。   座下一年长男妖颤声道:“玄蜂栖在荒原尽头,虽从不曾服从魔尊管束,但亦有数千年不与我们往来,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无故劫持了我们的精兵?”   凤凝道:“他们仙界总道我们暴虐残忍,殊不知比起玄蜂一族,我们只是小巫见大巫。当年前任魔尊耗时耗力,牺牲了数位魔将,才将玄蜂驱逐出境,订立合约,互不侵犯,已有数千年相安无事。玄蜂,怎会擅自毁了盟约,再度来犯?”   对面一个妖怪哼了声,讥笑道:“盟约这种东西,只有傻乎乎的凡人和装模作样的仙神才当回事,对我们妖来说,和一张白纸有何两样?心情好的时候留着,心情不好的时候撕了也就罢了,谁还管这些?”   凤凝不满道:“你的意思是,玄蜂来犯只是一时心情不好?等他们心情好了,自然会把囚徒们放出来,乖乖回去?”   那妖怪正想辩驳,秋槐厉声喝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些口舌之争?现在是我们墨丘办事不利,囚徒没送到王城,自己又损兵折将!魔尊听闻此事,已经大发雷霆,命我们十日之内将事情妥善解决,你们有精力拌嘴,不如多用脑子想想应对之策!”   两妖弱弱地回了声“是”,闭口无言。   厅内寂静无声,望遥忽然说道:“既然玄蜂将他们困在清幽谷中,想必无意伤他们性命。既然如此,必是另有所图。”   一妖应和道:“说的在理,如果玄蜂真是想再度与魔尊开战,断不会只是在半路劫持,还把众妖困在北连广陵、西临墨丘的清幽谷,一旦开战,他们会腹背受敌、逃脱无门。朱雀使,我们应该即刻前往伊洛城,去清幽谷会一会玄蜂,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再作打算。”   其余妖怪皆齐声称是,秋槐思忖片刻,点头道:“事不宜迟,今晚,就连夜赶往伊洛城。”   ***   伊洛城是毗邻墨丘西北部的一座小城,与广陵只有一谷之隔。   站在城楼上向北眺望,可以看到缥缈云雾下白雪皑皑的山峰,与伊洛城枫叶似火、金菊遍地之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别有一番壮阔之美。   迎接我们的,是伊洛城城主鬓影。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雪青色衫裙,以长纱覆面,简单挽起的秀发上,只有一支嵌玉镂空的银色步摇,盈盈立于秋风之中,恰如自雪峰腾云而下。   鬓影虽是妖,却比仙界众多女仙更像仙女,若空谷幽兰只有两朵,那必是仙界魔界各占一半,我不禁感叹颇多。   前方秋槐与鬓影并肩而行,望遥摸着下巴小声道:“素问鬓影城主天生美貌,为何不以真容相见?难不成是怕我们见了她的美,会神魂颠倒、自惭形秽?”   我道:“你不是神魂颠倒,你是神志不清。”   望遥斜眼看我,叹气道:“阿菱,我要是没法喜欢上你,一定是因为你不够温柔。”   我刚想说:“难道飞盈就温柔了?”话到嘴边,凤凝却回过头来,幽幽道:“本来是鬓影办事不利,惹了魔尊生气,被下了‘禁舌之咒’,成了哑巴。可她偏偏不甘心,竟擅用远古秘术,每天以其他女子的断舌为药引,得到她们的声音。后来被发现,魔尊震怒,便用毒火毁了她的半张脸,她只好每天都覆着面纱,哪敢以真容相示?”说到最后,语气竟带着丝丝快意。   我心底泛起一股寒意,望遥接连叹了三声“可惜了”,凤凝剜了他一眼,眼底是明显的不悦。   安顿下来后已是中午,此时,由魔尊派来的一个叫九枝落的妖怪也到了伊洛城。因为九枝落是王城来的,所以不论是鬓影还是秋槐,都对他礼让三分。九枝落倒也谦恭,仍让了上首之位,只是随意坐在下首,温言道:“此次玄蜂偷袭之事,魔尊甚为震怒,特意派我前来伊洛城,也是希望无论如何,朱雀使务必要将墨丘的妖将和押送的囚徒救出来。”   凤凝在一边抢先回道:“朱雀使办事,魔尊还不放心?十日之内,定把他们救出来!”   九枝落轻轻一笑,笑容温和,眼底却有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要是魔尊真能放心,现在墨丘的囚徒都已经在王城了,又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   凤凝隐隐含怒:“谁知道千年不出的玄蜂会突然在半路袭击?玄蜂的厉害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说句不好听的话,此次若换了青龙使亲自押送,也未必对付得了!”   九枝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脑袋,眼底的轻蔑已化作唇边的讥诮:“魔尊就是觉得对付玄蜂这种事,还无需他老人家和青龙使亲自出面,这才派我前来协助朱雀使解决眼前这个大/麻烦。朱雀使有功夫为自己开脱,不如多花点时间想想办法。”   凤凝或是因为羞恼,脸已涨得通红,切齿道:“我说得是实话,怎么就变成替朱雀使开脱了?你的意思,倒是说我们无用了?”   九枝落惊讶道:“我可没这么说过!我的意思皆是传达魔尊的意思,姑娘若觉得自己无用,我倒是可以立即回禀魔尊,再另派贤能接手此事!”   凤凝气得身子发颤,恶狠狠地瞪视着九枝落,一字一顿道:“不劳你费心!”   秋槐正襟危坐,缓缓将方才一直落在地上的视线转向九枝落,余光扫到我和望遥,恰如数九寒天里一柄冰剑插入心窝,透心的凉,让我的背脊都微微发寒。   秋槐的声音亦比平常还要冷:“想什么办法?不就是进到清幽谷里,当面问问玄蜂,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九枝落正色道:“朱雀使的胆量,在下实在钦佩!”   秋槐难得地扬起嘴角,可这微笑,亦是冷的,“没有胆量,又怎能走到朱雀使的位置?先生若是害怕,大可以安枕无忧地坐在城里。朱雀使之位,是用血和汗水换来的,岂是光动动嘴皮就能成大器的?”   我忍不住偷笑,却见九枝落脸色十分难看,但仍勉强堆着温和的笑容,颔首道:“一切皆听从朱雀使的吩咐。”   于是,鬓影和九枝落留在伊洛城中,秋槐带着凤凝、我、望遥和一干妖将前往清幽谷。   清幽谷植物繁茂,怪石嶙峋,虽有一条还算宽阔的山路通向谷中,但许是因为心理作用,走在路上,听着路旁的风吹草动,仍觉得有些阴森诡异。   行了大约三里路程,应该到了山谷深处,仍不见玄蜂的半点踪迹。我忧心忡忡,握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望遥轻轻推了我一把,宽慰我道:“你越担心越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担心的话,反倒不会有什么。”   我见他像个孩子般调皮地挤眉弄眼,忍俊不禁,心里的担忧倒真是减了几分。   这时,忽然一阵喧哗,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头顶,抓起走在最末的一个妖怪,然后以极快的速度飞到半空,将那个妖怪随意抛掷一边,立刻又有两道黑影从密林里飞蹿而出,一左一右咬住那妖怪的胳膊和腿,撕咬着飞回林中。   几声凄厉的尖叫过后,山谷又恢复了初时的寂静,可那叫声太过凄惨尖锐,仿若一把匕首划破心脏,留下阵阵惊心的余音!   最先出现的那只玄蜂徘徊了几圈,收起翅膀停在我们面前的一块巨石之上,紧接着,又有六只玄蜂飞来,停在周围,将我们围在其中。玄蜂赤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们,细长的瞳孔忽而缩紧,我呼吸一滞,连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对峙良久,我感到身边的一个妖怪腿一软,就要瘫倒下来,急忙用胳膊撑住他。   这时,秋槐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直面玄蜂,朗声道:“玄蜂一族已在荒原尽头栖息千年之久,与我魔界签订合约,互不侵犯,何故要擅自违背盟约,再起战乱?”   那为首的玄蜂也不接话,而是从巨石上一跃而下,慢慢走向秋槐。   我忍不住想上前将秋槐拉回来,可望遥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我望着玄蜂离秋槐越来越近,内心的恐惧越来越深,我不知这种害怕玄蜂伤害秋槐的感受为何如此强烈。   秋槐给我的感觉,便如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可正如我一直想看看她面具遮掩下的那张脸一样,我也一直想知道,那坚冰覆盖的骨骼和脉络下,究竟流着怎样的热血。   玄蜂停在秋槐面前。秋槐仰首望着它,坚定而缓慢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玄蜂终于开口了:“我想要的,你都能给?”它微微侧着头,像是在仔细打量着秋槐。   秋槐毫不畏惧地轻声笑道:“魔尊愿意给的,你自然能得到。”   玄蜂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然后掉转头往回走。我松了一口气,却听耳边一声疾呼“小心!”   玄蜂猛地转身朝秋槐冲过来,翅膀一扇,携着劲风将秋槐扑倒在地,我大惊,急忙飞身上前,可身边一道蓝影却先于我飞过去,将秋槐护在身下。玄蜂的厉爪抓下来,在望遥的背上抓出一道两尺来长的伤口,从右肩到左腰,汩汩鲜血立刻将他蓝色的衣衫染成深色。 ☆、戏里戏外   望遥撑起半边身体,闷声问道:“没事吧?”   秋槐瞪视着他,震惊的瞳眸里现出一丝愤怒。她猛地将望遥推开,只说了一个“滚”字,再不看他一眼,飞身迎向再度攻来的玄蜂。   我胆战心惊地小心扶起望遥,深怕碰到他后背的伤口。   凤凝紧抿着刷白的嘴唇,又生气又心疼地查看着望遥的伤势,颤声道:“你可真有能耐!”又唤了几个妖怪过来,“你们几个,还有你!”   她突然望向我,狠声道:“快送阿蓝回伊洛城,伤口虽然没有毒,但是伤得太深了,不能再留在这里!”   我有些犹豫不决地望向打斗中的秋槐:“可是……”   “可是什么!我要留在这里不能走,你快送你哥哥回去!”   凤凝抓住我的手臂,死死盯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望遥,“不自量力的小子,朱雀使还用不着你救!”   我又望了秋槐一眼,凤凝又惊又怒:“你在干什么?”   我叹了口气,便和其他几个妖怪一起,将望遥送回了伊洛城。   望遥背上的伤口皮肉翻飞,隐隐可见白骨,我实在不忍心看他。   南瓜用爪子拍拍我的手,建议我先去厨房煎药。   待端着药碗进屋时,南瓜已替望遥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望遥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慢慢愈合了。   喝下汤药后,望遥仍未醒来,但望着他舒展的眉心,我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堆在脚边的蓝色血衣,脑子里突然闯进秋槐震怒的脸,耳边亦止不住回响那一声毫无怜惜之意的“滚!”我替望遥掖了掖被角,想起他那句“我要是没法喜欢上你,一定是因为你不够温柔”,不由好笑。   南瓜在一旁问:“为何拼了命的去救秋槐?”我以为它在问望遥,谁知一扭头,发现南瓜正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我反问:“难道不是为了取得秋槐的信任?”   南瓜反问:“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更惹人怀疑?”   我再反问:“难道除此之外你还能找到更好的理由?”   南瓜再反问:“难道你不觉得你应该开动你快要生锈的脑筋想一想?”   我一掌拍在南瓜脑袋上,南瓜“哎哟”一声,愤恨不平地望着我:“脑袋生锈了,手脚倒挺灵活!”我又一掌拍下去,被南瓜灵巧地闪开了。我道:“我脑袋是南瓜做的,所以不会生锈。”   南瓜撇撇嘴:“算你在夸我喽。”   我皮笑肉不笑:“不跟你一般见识。等望遥醒过来,直接问问他不就行了?”   南瓜叹气:“要是云繁君看到亲爱的弟弟这个样子,肯定心疼死喽!”边说边拿余光瞟我。我心里一紧,竟觉得屋子里有些透不过气来,便道:“你在这帮忙照顾着吧,我出去走走。”   院落的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各式秋菊,或灿若金阳,或白如初雪,或绿若青苹。每一盆都开得极其绚烂,没有一株打着骨朵,没有一叶稍稍枯萎。   我随处走着,也不知走到了何处。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一墙之外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我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望去,不远处正立着鬓影和一直跟在她左右的侍女幽萍。   鬓影正仔细打理着一株火红色的花,身边的玲珑絮絮叨叨说着话。   “……怎么能和城主你相提并论?就算是那个有一半白狐血统的辛萝,也是不及城主你十分之一的。再说了,就算魔尊对城主有偏见,可只要少主一直站在城主这边,魔尊他又有什么办法?更别提他白虎使壑川了!”   辛萝伸出手戳了一下玲珑的额头,玲珑有些委屈地揉了揉,诺诺道:“我知道,我知道,城主你是不想掺和进去,我也只是有些看不惯白虎使那番骄横的姿态。”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试探道:“对了,少主派来的小妖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城主什么时候收拾收拾,去一趟王城?”   鬓影垂下头,转身离去,玲珑紧紧跟在后面。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想想这鬓影城主的事与我无甚关系,也就没再多想。回去时,望遥还没醒来,我便和南瓜坐在床沿边,一起发着呆,静静地等着。   秋槐回来时已是夜幕四合,一众妖怪都是满身的血迹和污泥,却也没有伤得多重。秋槐紧紧抿着发白的嘴唇,一向冷淡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说,想带走一个,就用一个去换。”   九枝落思量了会儿,眯着眼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去凡间抓上几百来个人,给他们便是。”   他说的轻巧,于我却是阵阵心惊。我望向还未答话的秋槐,心底一直盼着她能拒绝,可她为什么会拒绝呢?我不知道,但此刻秋槐沉默了,她每沉默一分,我心底就多一分希望。   九枝落有些不悦:“朱雀使意下如何?若还要更好的法子,在下洗耳恭听!”   秋槐还在沉默,我有些忍不住想笑出声。   凤凝小声道:“朱雀使可有什么疑虑?”   九枝落不满地哼了声,刻意提高音量:“有什么疑虑能比尽快完成魔尊的命令更重要?区区几百条人命,不过就像从河边捡几块石头罢了,若是不答应,惹恼了玄蜂,可如何是好?”   我强忍住立刻把九枝落变成石头的欲望。   最后,秋槐疲惫地抬了下手,轻声道:“我有些累了,这件事,就拜托先生了。”   看着她缓步离开的背影,我觉得心痛不已,不止是为了那几百条即将牺牲的无辜性命,也是为了方才她给我的,那一丝触摸不到的希望。   回房后,南瓜不停安慰我,其实它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糊糊涂涂似乎听到了一个“云”字,我心中一动,对南瓜说道:“我要去找云繁。”   南瓜定定望着我:“睁着眼睡着了?说梦话?”   我猛地甩了下头,认真地回望着它:“我,要,去,找,云,繁。”   南瓜眨了眨眼:“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我极力表现出心痛难当的模样。   南瓜半眯着眼:“这副模样留给云繁君看吧,我可是一点不会心疼的。”   我高兴地替南瓜梳理了下有些混乱的毛发:“南瓜兄,你有什么办法?”   南瓜颇为得意地吸了吸鼻子,慢悠悠道:“这可是你们高等隐身术里都学不到的至高仙法!”   说罢它的身体便渐渐变成了半透明的金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的变化,直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相同的变化。最后,我们都成了近乎透明的金色。   南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点点头:“走吧,现在不会有其他人看到我们的。”   “玄蜂也不能吗?”   南瓜白了我一眼:“就是为了不让玄蜂看见啊!”   于是,我和南瓜便大摇大摆地出了伊洛城,进了清幽谷。开始时我还有些忐忑不安,可经多次实践证明南瓜的隐身术很靠谱后,我才真正放大了胆子。   经过白天里碰到玄蜂的地方,清晰可见大片的血迹。路边被踩踏毁坏的草地上,还有一大片粘稠的黑血。   南瓜提醒我离远一点,我见那沾着黑血的绿草都变成了烧焦的黑色,好奇地问道:“这不是一般的血吧?”   南瓜道:“血还有一般二般的?这根本不是血,这是玄蜂的毒液,离远点,千万别碰到了。”   我想了想,决定取一些毒液装在瓶子里。   南瓜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你要这毒液做什么?”   我侧眸殷切地看着它笑:“放心,毒不死你。”   南瓜一脸严肃:“你要是不说,我就毒死你!”   我立刻不笑了:“总觉得以后会用得着,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完了我又特别认真地补上一句:“我说的是大实话。”   南瓜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   找到云繁比我想象中容易许多。   当我在一眼清泉边看到云繁时,他正阖着双眸。半边身子浸在泉水中,水面上丝丝鲜血打着旋儿顺流而下,缠留在没入水间的青草上。他和其他被玄蜂困住的妖怪一样,伤痕累累,满脸疲倦,似乎只有在难得的睡梦中才能展眉安心。   我想起当年在不周山时,有一次苍术有妖怪作乱,我自告奋勇和几位师兄前去捉妖,结果妖没捉到,我却差点被妖怪吞进肚里。好在云繁及时赶到,不然我的一条腿就废了。当时云繁一边低头替我疗伤,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如果以后有一天我受了重伤,你会担心吗?”我随口答道:“你法术这么高,不会像我这样受重伤的,放心吧。”云繁仰起头注视着我,笑容如三月艳阳,明媚耀眼。   原来我竟会如此担心……   我努力像云繁一样笑得明媚耀眼,可泪水终究没止住。云繁的身子动了动,我一呆,南瓜小声道:“他看不见你,也听不到你。”   云繁慢慢睁开眼,透过虚空的我望向遥远的远方。那儿,或许是他从小长大的九重天,或许是曾经美丽的水月洞天,亦或,是我们相识相知的不周山。   我俯下身,吻了吻云繁的唇角,云繁的睫毛像蝉翼般轻轻颤了颤,我再不看他,拉上南瓜转身离去。   回城后,我担心望遥还是昏迷不醒,便决定在睡觉前再去看一眼。   刚抬手欲敲门,屋内竟传来凤凝的声音。我觉得此刻不宜进去打扰,但又舍不得走开,便有些别扭地挨着房门,不经意地将耳朵贴上去。   这一刻意偷听,屋内反而没了声响。我怀疑对方也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仍是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地悄悄走开。   可刚走过转角,凤凝便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冲了几步又蓦地停住,转过身对着屋里喊道:“好啊,我现在就去跟朱雀使说,让她把你派到荒原去!”   我预见一场好戏即将开始,便乐呵呵地躲在墙角阴影里观战。   果然,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望遥的笑声:“朱雀使要真把我派到荒原去,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想清楚了?”   凤凝紧绷着脸,冷冷道:“你就是现在立刻消失在我眼前,我也不在乎。”   哦,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都能想象得出望遥轻扬嘴角,微微蹙眉,故作忧伤的样子了。   “我就算今天死在玄蜂手里,你也不在乎吗?”   凤凝的眼神明显温柔下来,可表情却仍是倔强:“那也是你自找的!”她嘴角动了动,别过脸,语气带着不甘:“就算你今天救了朱雀使,她也根本不会领情。”   望遥终于适时地走了出来。   他慢慢走到凤凝面前,拉过她的手,认真说道:“朱雀使怎么想,我也根本不在乎,我只希望自己能问心无愧。当初你那么恳求她将我留在墨丘,我总要做点事证明,她没有做错决定……”他刮了一下凤凝的鼻子,继续说道:“你也没有。”   凤凝哼了声:“那你怎么不找个机会救我?”   望遥直视着凤凝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觉得,我会允许有这样对你危险的机会存在吗?”   以前曾听阿承用过这样一个比喻——“她的眼睛像满天的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当时我和小眉拼命嘲笑了他一番:那她一定只是想亮瞎对方的眼!   可此刻我望着凤凝,竟觉得没有任何一个我能想到的比喻比阿承说的更恰当,可见,以后绝不能轻易嘲笑师兄,师兄毕竟是师兄,见多而识广。   我忽然就很庆幸,云繁不似他大哥那般寡言少语,也不似他三弟这般花言巧语。   可凤凝似乎对这花言巧语很是受用,她嘱咐了几句,让望遥好生休息,又替他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还极为难得的甜甜一笑。   我估摸着这戏也结束了,便提脚走人,却见不远处树丛间人影一晃,转瞬便不见了。   一回头,正巧看到凤凝离开,望遥进了屋子。南瓜不知何时跑到我肩膀上,和我一起盯着那尚在晃动的树叶,悠悠道:“原来不只我们俩爱看戏,朱雀使也爱看戏啊。”    ☆、咫尺银河   再次见到云繁时,是第二天午后。我只在城门口匆匆见了他一面,他就和其他妖怪一起,被抬到了别处接受疗伤。待得知所有被救的妖怪都已在西苑安顿下来时,我和望遥便迫不及待地赶过去,一间房一间房地搜寻云繁的身影。奇怪的是,我们寻遍了所有地方,却独独不见云繁。最后,还是南瓜发挥了本事,在东苑寻到了云繁的踪迹。   我们立在墙角处,看着鬓影进了厢房,后面跟着端着药碗的玲珑。   我急道:“完了,难道鬓影发现了云繁的真实身份?”   南瓜提出异议:“除非鬓影见过云繁君……但若云繁君的身份被看穿了,应该就不能安静地躺在这里喝汤药了吧?”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云繁是安静地躺在里面,而不是被五花大绑地关在里面?”   南瓜反驳:“要真五花大绑了,难道不是应该在牢……”   望遥估计听不下去了,打断南瓜的话道:“我们得进去看看。”   我道:“我可以变成飞虫进去看看。”   望遥看着我,似乎在判断我的可信度。好在他还是相信我的实力的,点头道:“速去速回,不要轻举妄动,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觉得自己的变身术已经炉火纯青了,不过,当然,仅限于变成飞虫。   我飞到榻前紫铜浮雕的屏风上,看到鬓影正坐在床头扶住昏迷的云繁,玲珑正一勺一勺将汤药递到云繁嘴里。喂了半晌,汤药估计只灌进了一半。鬓影又扶云繁躺下,倒也没多做停留,又急忙和玲珑出了房间。我也随之飞了出来。   南瓜对我汇报的情景表示大为困惑,望遥也是不解,但值得欣慰的是,云繁的真实身份似乎并没有暴露,鬓影也应该没有将云繁五花大绑送进牢房的打算。   于是,我们三个只好就这样先散了,望遥负责去打听鬓影独独带走云繁的经过,南瓜负责守在这里监视,我负责变成飞虫再次尾随鬓影。   可跟踪鬓影根本没什么作用,因为自从出了厢房,她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刺绣,绣的还是一幅颇为复杂的锦簇花团。她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在达到我所能维持的变身时间的极限时,我只好飞了出来。   此时,已是傍晚。   我、南瓜和望遥围坐在桌边,对今天的异常状况提出了几个假设。假设一是鬓影对云繁一见钟情,假设二是云繁曾经救过鬓影,或与鬓影相识,假设三是鬓影认错了人,误以为云繁是她失散多年的兄弟或是伴侣。假设一和二分别被我和望遥否决,南瓜对望遥的否决没什么异议,却对我一口气否决了假设一表示出了奇怪的不满。   “为什么不可能是一见钟情?你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对云繁君一见钟情就否定别人也不可能好吗?”   这话正好戳中我的痛处,我无言以对,但仍硬着头皮坚持这是只有在说书先生的口中才会出现的老旧桥段。   不过不管是哪种假设,好在云繁已经平安回来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等他清醒过来后,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在抱着这种期待焦急地等待了三天之后,终于等来了云繁醒过来的这一天。   这天正下着霏霏细雨,我撑着南瓜不知从哪找来的一把硕大的油纸伞,第二十八次走过东苑,假装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我一直盯着云繁所住的厢房,所以当撞到站在院子中央的挺拔身影时,着实吓了一跳。我没敢抬头,连说了几声“对不起”之后,就急急绕过去。谁想走得太急,脚下一滑,噗咚一下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不轻,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爬起来后,正巧那身影转过脸来。蒙蒙雨帘之下,隔着一层水汽的,正是这几日夜夜出现在我梦里的那张脸。可此时水雾迷蒙,倒令我有些分不清了,分不清是否仍在梦里。连云繁一向明亮的眼,也变得有些混沌迷离。   好在这声音,仍是一贯的清朗。   “路滑,小心。”   我还来不及回一句,云繁就转身走了。我急忙跟上去,拉了他衣袖,“你醒了怎么不来找我们?望遥可担心了!”   云繁偏过头看我,眼里竟有些迷茫:“望遥?”   我愣了下,打趣道:“不是睡得太久都睡傻了吧,连亲弟弟的名字也不记得了?那你呢,你叫什么?”   云繁竟认真地想了会儿,摇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认识。”抬脚又要走。   这玩笑可开得有些过分了!   我挡住云繁的去路,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叫卫菱,你叫云繁,我是你姐姐,你怎么不认识我呢?”   “姐姐?”云繁皱起眉头,“那你怎么不叫云菱?”   “我……我跟娘姓,你跟爹姓!”我踮起脚,本想戳一下云繁的额头,但试了下发现可能够不着,只好放弃,改用自己的伞狠狠打了下云繁的伞,“臭小子,这都能忘!”   云繁原本蒙了水雾的眼睛此刻像结了一层薄霜,他望着我,但我总觉得他眼光涣散,不同往常。   我压住心底涌起的恐慌,笑道:“云繁,别和我开玩笑了,跟我去见望遥他们吧。”   可云繁依旧定定地望着我,那感觉,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我猜想云繁应该不太会反抗,便决定强行先把他拉到望遥那边去。可实际情况是,他就像一棵长在那儿的大树,任凭我怎么拖拉拽,他自岿然不动。   当我一眼瞥见从对面走来的鬓影时,赶紧放开手,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好飞快地在大脑中编一个合适的理由。   鬓影悠悠走到云繁身边,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跟随她的玲珑问我道:“你是谁?在这么做什么?”   我这才想起鬓影是不能开口说话的,便解释道:“我,我是在墨丘和他一起为朱雀使做事的阿菱,可不知怎么了,他,他竟然不认识我了。”   鬓影笑了下,我不知这笑是何意,只觉身子发凉,可手心却全是汗。   玲珑侧过身问云繁:“你认识她吗?”   云繁冷漠地看着我:“不认识。”   玲珑转而笑嘻嘻地望我:“这位姑娘,你不是认错了吧?他都说不认识你了。”   我做出惊讶的样子:“我没认错啊!在墨丘的时候,我们可一起替朱雀使做过事的呢!”   玲珑不以为意地笑笑:“若真是姑娘的朋友,那怎么会说不认识呢?况且,这位公子都是在伊洛城长住的,哪里会去墨丘?姑娘可不要太较真的好!”   我似信非信道:“可能真是我认错了,毕竟只见过几次面。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我大步离开,生怕被玲珑叫住。   ***   我将这陡生的变故告诉望遥和南瓜,望遥想立刻去找云繁,被我和南瓜拉住。   南瓜严肃道:“云繁君一定是被鬓影控制住了,你找他也没用。”   望遥问道:“控制住了?是用法术吗?”   南瓜问我道:“你说你看到云繁君眼神涣散,不同往常?”   我回道:“是这样没错。”   望遥不同意:“凭二哥的法术,怎么可能会被鬓影轻易控制住?”   南瓜提醒道:“你忘了云繁君是刚从玄蜂那里被解救出来的吗?本来就受伤昏迷,鬓影要想控制住他也并非难事。”   我问:“会是什么样的法术?能解开吗?”   南瓜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望遥:“那就要去看看了。”   望遥点头。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南瓜再次施用了他引以为豪的“至高仙法”,帮助我们成功潜入了云繁的房间。   云繁本来正安静睡着,可南瓜一靠近,他便突然睁眼醒来,连放在枕边的长剑也以极快的速度握在手中,警惕地扫视着整个房间。   明知他看不见,但我们还是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南瓜还维持着身体后倾,一条腿抬起的高难度动作。   查看了好一会儿,云繁才重又慢慢躺下,手里还握着剑。   南瓜跳来跳去,在云繁周围折腾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奈表示:不明所以。   这下,我们算是彻底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翡璧之心没有任何下落,还多了一个云繁需要解救。   南瓜建议还是从鬓影那里下手,可望遥坚持找个机会把云繁送回仙界,我还始终抱着云繁能突然醒悟的想法。就在我们不断商量对策的第三天,王城传来消息,要求秋槐亲自将解救出来的墨丘囚徒押送到王城。好在这一次,鬓影会与我们同去王城,而云繁,会跟随左右。   到了王城,墨丘的囚徒被顺利关押进了黑河地洞,我也替秋槐松了口气。本以为她会立即启程返回墨丘,可就在到达王城的当天晚上,从黑河地洞传来一个令众妖惊愕的消息:所有墨丘押来的囚徒都中毒而亡了,而与此同时,所有从玄蜂手下解救出的墨丘妖将,也都身中剧毒、不治而亡。我冲出房门,只想着要去的那一个地方。   本该清冷的月光,我却看到遍地而生的火红之花,像熊熊燃起的火焰,烧过我跑过的每一寸土地。我在汉白玉砌成的石柱前停住,看到的那一抹侧影,如清冽的甘泉,浇灭了漫天的火苗。   我大步朝云繁走过去,心里默念:还好,还好你还在……   云繁转向我,眼神依旧涣散,“又是你。”   他甩袖而去,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走了十几步,云繁忽然停住,我也跟着刹住脚。一道寒光刷地擦过我耳畔,一缕鬓发被宝剑削掉,飘落在我衣襟上。   “别再跟着我。”   云繁就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却像与我隔着银河万里。我原以为一瓢忘川,就是我们最远的距离,可现在,那竟成了我贪恋的距离。   南瓜趴在我肩上:“后悔了吧?”   它这一问我倒反而舒坦不少,笑着回道:“后悔能当饭吃吗?他还好好地站在这里,我已经很满足了。”   南瓜诧异:“你要求倒是挺低的!”   我叹道:“我现在是一无所有,还能提多高的要求呢?” ☆、真实面目   魔尊黑曜大发雷霆。   凤凝连连称罪,还将清幽谷的始末一一道来,“……那玄蜂说是以命抵命,我们连夜抓来三百七十八个凡人送到清幽谷,才将被困者解救出来。可,可谁想玄蜂却如此卑鄙,出尔反尔,在众妖体内种下剧毒!魔尊,这,这真的不能怪我们!”   我微微抬眸,看到黑曜的脸色越来越沉,看来凤凝的说辞根本不能消解他的愤怒……偏偏这个时候九枝落还添油加醋,句句暗指秋槐办事不利。自墨丘来的妖将个个惶恐不已,推卸责任,唯恐魔尊的怒火会烧到他们的头上。   黑曜抬手一指,正是坐在东南角的玄武使醇酴,“玄武使,你算是魔界的老臣,依你看,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醇酴深深望了秋槐一眼,眼里带着不满和责问,但更多的,还是怜惜不忍。他站起身,面向黑曜,慢慢道:“要想不与玄蜂再起战乱,也只能先按他们的要求做。没想玄蜂不自量力暗下毒手,看来是真要与我魔族开战。朱雀使尽心尽责,也难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还望魔尊从轻发落!”   黑曜望向壑川:“白虎使,你说。”   壑川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坐在椅上的姿势,慢慢转动手指上的玉戒,道:“两百多个无用囚徒也就罢了,可墨丘一百多个妖将的性命,朱雀使该拿什么去还?”   一直一言不发的秋槐身子明显一颤,可仍微微垂首,不说一字辩解。   黑曜缓步走到秋槐面前,叹了口气,道:“朱雀使,去深潭地渊待一段时间吧。”   我还在想这深潭地渊是个什么玩意,凤凝已尖声叫道:“魔尊,魔尊,求您从轻发落吧,去深潭地渊,会要了朱雀使大半条命的!”   黑曜冷冷道:“死不了就行。”   这时,望遥突然喊道:“魔尊,和玄蜂谈判的是我,应该由我代替朱雀使受罚!”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凤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疯了吗?”连秋槐也震惊地望着望遥,这份震惊,丝毫不亚于当时望遥飞身扑救,为她挡下玄蜂凶狠一击的时候。   黑曜立刻将视线移向望遥,挑眉问道:“你?”   黑曜迫人的气势让望遥微微有些瑟缩,但他依旧高声回道:“末将是墨丘的阿蓝,当时,就是末将随朱雀使一同进的清幽谷,也是末将强烈建议朱雀使接受玄蜂的要求。所以,要罚,就罚末将吧!”   我倒吸一口凉气,可黑曜并未发怒,反而饶有兴致地来回打量了一番望遥和秋槐。壑川用一种近乎揶揄的语气说道:“看来朱雀使对你很是看重啊!”   望遥又重复了一遍:“末将甘愿受罚!”   黑曜不理会他,问秋槐道:“朱雀使,你觉得这件事,谁该当重责?”   片刻的沉默,秋槐缓缓道:“罪在秋槐思虑不周,办事不利,甘受魔尊处置。”   黑曜轻叹一声:“秋槐啊,你是魔界最得力的将领之一,替本座解决过太多棘手之事,本座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毁了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本座又不能不给死去的一百多个妖将一个交代……既然有愿意替你受罚的,本座就成全了他。”   他一挥手,立刻就有两个黑衣侍卫走上来,一左一右架住望遥。   凤凝吓得脸都白了,只能一个劲地请求黑曜从轻发落。秋槐不发一言,似乎望遥的死活与她毫不相干。   望遥被带走后,黑曜环视了殿内一圈,最后不耐地摆摆手道:“剩下的交给你们处置了。”众妖恭送黑曜离开。   壑川心不在焉地扫了我们一眼,道:“既然要罚,自然不能只罚一个,所有的墨丘妖将,都得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九枝落立刻满面堆笑:“那依白虎使看,剩下的该如何罚?”   壑川亦笑着问道:“先生说呢?”   九枝落毫不犹豫:“依我看,应该统统罚去玄冥冰窖受刑。”   一个妖怪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凤凝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醇酴。醇酴瞪着九枝落:“没必要去玄冥冰窖那种地方吧?”   九枝落脸色稍稍变了变,有点尴尬地咳了声,但还是颇为谦恭地问道:“那玄武使认为该如何?”   醇酴望向对面,有点不满地说道:“青龙使,你怎么看?”   烈炎这才抬起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有些疲倦:“魔尊很久之前好像说过,要在松霞殿的园子里种满曼陀罗。”   我觉得醇酴和我一样没听懂烈炎的话,可壑川已经大笑出了声,他起身走过烈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莫名其妙,心底的恐惧感在烈炎衣摆消失的那一刻蓦然而至。   ***   站在松霞殿东北角一片翻新的土地前,手里拿着一袋曼陀罗的种子,脚边是一个放着木瓢的空桶。我四处走了一遭,并没有发现可以取到水的地方。   “种花而已,这算什么惩罚?”南瓜见没有妖怪,幻化成了小狐狸的形状。   我耸了耸肩,表示同样不解,“而且这附近也没有打水的地方。”   南瓜夺过我手里的种子袋,跳到松软的土上,“管他呢,早点把种子种完早点回去。”它用爪子飞快地刨了一个小坑,将种子塞进去。   我走过去,脚下突然钻心一疼,不觉“啊呀”一声。   南瓜呆呆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停住身形,又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便笑着摇摇头,继续抬脚往前走。可走了没几步,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每走一步,就像行走在刀尖之上,脚底会剧痛不已。   我强忍住疼痛,走到南瓜身边,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种子。   “阿,阿菱,你快看!”   我顺着南瓜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本空空如也的木桶里,竟多出了刚好盖住桶底的一片血红。   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和南瓜大眼瞪着小眼。我将桶里的血水浇到土里,刚埋进去的曼陀罗种子竟立刻发出了新芽。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惩罚。我在这片土地里每走一步,被尖刀剜出的鲜血都会流进桶里,而只有用我的鲜血,才能使种下的曼陀罗之花发芽。   南瓜不忍地看着我:“能坚持住吗?”   我只能说:“不能坚持也得坚持啊。”   刚开始,我还能走走歇歇,可以缓解下疼痛。可到后来,哪怕是坐着休息,脚底的疼也仿佛刻骨剜心,腐蚀着每一根神经。南瓜想了各种办法,也没法帮到我,只能不断在旁边给我鼓励。可渐渐地,它的声音也似乎变得虚无缥缈起来,疼到麻木了,只能机械地种下种子,浇上鲜血。   当浇下最后一滴血时,我一头栽倒在地,强烈的眩晕让我禁不止呕吐。南瓜急得抓耳挠腮,我看它那副模样着实逗人,断断续续笑道:“小……小狐狸,你现在可一点儿……一点儿都不像狐狸了,像……像只小猴子……”   南瓜哭笑不得:“我这么英俊潇洒,貌美如花,怎么会像猴子?”   它想脱下我的鞋袜,可稍微一扯碰,我就觉得连着皮肉都要被扯下来,急忙按住它的爪子,“估计血肉模糊,和鞋袜都连一块儿了。”   南瓜狠狠地将木瓢砸到地上,气得浑身发抖。歇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可一站起来,脚底触到地面,我就疼得连连惨叫。   南瓜道:“现在我应该可以发挥点作用了。”它摇身变成了一片金色的虚光,缠绕在我脚上。我试着走了几步,发现疼痛感大减,不由再次佩服南瓜高超的本领。   拎着木桶一瘸一拐地走出松霞殿,却在经过一座香气四溢的花园时看到了云繁。他微靠着一处形似松树的假山,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腰间别着那晚削掉我鬓发的长剑。   他漠然地望了我一眼,又把头扭回去。   我不禁默默感叹:这翡璧之心没找着,我们三个却先弄得伤痕累累,要真的能顺利将翡璧之心带回仙界,一定是又一个被编进神魔史的关于身残志坚的故事……   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后辈们的书本里,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暗暗给自己打气:加油啊卫菱,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名垂青史了!   这时,我看到鬓影和一个有点眼熟的影子从花园里走出来,赶忙钻到一旁的假山下躲起来。   那个眼熟的影子走后,我才想起他好像就是黑曜唯一的儿子玄奚。又想起上次在伊洛城偷听到的玲珑的话,看来这个少主,确实和鬓影交情匪浅。   鬓影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系在云繁的剑柄上,说道:“我的手艺不太好,你可不准偷偷扔掉。”   云繁低头看那香囊,半晌,淡淡道:“绣得很好。”   鬓影的声音里透着惊喜:“真的?”   云繁微微一笑,他只有在笑的时候,眼里才稍稍有一些神采,可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微光,也让我心里一暖,让我有信心,可以看到更多的璀璨。   云繁和鬓影走后,我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鬓影竟然能开口说话了!我震惊不小,难道她又擅用禁术了?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得赶紧想个法子把云繁救出来才行。   回去后,我找到同样重伤不轻的凤凝,询问望遥的情况。凤凝躺在床上,脸色难看到极点,冷冰冰地回了我一句:“我怎么知道?”   “那,那个深潭地渊,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凤凝答非所问:“他自己找死,我有什么办法?”   我呼吸一滞:“他,他不会死了吧?”   凤凝突然狠狠瞪着我:“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   凤凝接着又长叹一声:“不死也搭上半条命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九九八十一道地火……”她咬着下唇,“被关进深潭地渊的,不管妖也好,仙也罢,没有能熬过超过一年的。”   我大惊:“那,那表哥他?”   “放心吧,玄武使已经向魔尊求情,三天之后,就会放他出来的。”   我大为感激,又小心问了句:“那,朱雀使她怎么样了?”   凤凝冷笑一声:“好得很,有傻子替她受刑,她有什么不好的?”我知道凤凝是怪秋槐没有替望遥求情,而是任由他替自己受刑。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愤懑不平,倒不是因为望遥白白替秋槐受了酷刑,而是因为秋槐表现出来的冷漠。她怎么可以毫不动容,毫不愧疚?   从凤凝处出来的路上,遇见了秋槐。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她走过我身边时先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正要走开,我急忙问道:“望……表哥他怎么样了?他会活着出来的,对吧?”   秋槐的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冷酷、无情……这才是你们的真面目吗? ☆、三色花开   望遥从深潭地渊出来后,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来。我对他说到第一句话是:“好小子,都忘了你来魔界的目的了吧?”   望遥跟我装傻:“什么目的?”   我翻白眼:“你哥已经傻了,你也傻了吗?”   望遥笑着一口气喝下汤药,这么苦的药,他竟然连眉毛都没挑一下,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傻了。   “好苦啊!怎么能这么苦……”   我继续翻白眼:“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欢快的表情说出如此哀怨的话?”   望遥差点将最后一口药喷出来,笑得眼睛都完成了一道月牙:“我劫后余生,当然要表现得欢快一点。”   我没心情和他拌嘴,严肃认真地问道:“有没有想到偷翡璧之心的办法?”   望遥故作不满地斜眼看我:“喂,我刚醒,头脑还没清楚,你就问我这么一个高难度的问题,会不会太残忍了?还有,什么叫‘偷’,说‘取走’不行吗?”   “管他‘偷’还是‘取走’,不都一个意思吗?”我尽量学着秋槐摆出一张冷脸,“这可是关系到仙界成千上万子民的头等大事,你身为九重天的继位者,就不能认真对待吗?”   谁知望遥竟突然拉下脸,冷冷道:“九重天的继位者不是大哥就是二哥,我丝毫不感兴趣。”   我把药碗从他手里夺过来,道:“九重天的继位者是谁我也丝毫不感兴趣,可既然说了是来将翡璧之心带回去的,你就真的没想过可行的办法吗?我们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王城,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等秋槐回墨丘了,我们可就更难有机会了。”   “秋槐,她怎么样了?”   我突然决定回仙界后,好好挖掘一下望遥的故事。   “多亏有你,秋槐她没事。只不过这次玄蜂的事真的惹怒黑曜了,说是暂时剥夺秋槐‘朱雀使’的名号,关押在深潭地渊面壁思过,由壑川暂代朱雀使之职,统领秋槐手下的妖将。”   “深潭地渊?”   “别紧张,虽是关在深潭地渊,但真的只是面壁思过而已。”   望遥吁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我安慰他道:“放宽心养伤吧。你就先好好休息着,躺在床上的这段时间呢,不要胡思乱想了,就想想怎么能找到翡璧之心吧。”   望遥没有看我,只是有些木然地点点头。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次,是向来与黑曜井水不犯河水的螣蛇一族。   螣蛇一族当年拥护与前任魔尊烈无殇争夺权/位的非离,后来因非离失利受到牵连,被烈无殇种下禁咒,白天时是丑陋无比的螣蛇,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变成俊美无双的少年。螣蛇一族本身并没有强大的战斗力,但却是三界唯一能控制住妖兽九婴的一族。而九婴凶狠残暴、嗜血成性,令三界望而生畏。   螣蛇一族的首领荀奕此次亲自前来王城,是为了寻找一个能令三色堇开花的女子。说来这个故事的起因,是一天前荀奕路过王城时,偶遇一个在河边高歌的女子。这个女子的歌喉虽算不上天籁之音,却令陪伴荀奕几千年的三色堇开了花。   说到荀奕的这株三色堇,那是他刚出身时母亲送他的礼物,三色堇里寄居着一种神奇的灵虫,已经沉睡万年之久。当灵虫沉睡时,三色堇只是花骨朵,当灵虫苏醒时,三色堇就会开花。而那个能用歌声唤醒灵虫的女子,就是荀奕宿命的伴侣。当时因为天色已晚,荀奕并未看清女子的样貌,女子匆匆离开后,他也未能及时找到。所以荀奕只好带着三色堇,请求魔尊黑曜的帮忙。   而黑曜想到的帮忙,就是召集现在在王城的所有女妖,让她们一一在荀奕的三色堇面前高歌一曲,谁能再次催得花苞盛开,谁就是那晚荀奕在河边遇到的女子。   当我得知自己也要去唱一曲时,唯一能说的一句话是:“我昨天压根没去过河边,也不会唱歌啊。”   凤凝的脸也是阴沉沉的,“魔尊的命令,谁敢违抗?”   当我将这个消息告诉望遥时,他足足笑了一盏茶的时间,最后淡定下来劝慰我:“就唱两三句嘛,只要证明那只臭虫子醒不了就行了。再说了,螣蛇一族一族,听说都是举世无双的英俊少年,你就算真的嫁过去,也不吃亏啊!”   我道:“你怎么不说他们白天都是举世无双的丑陋螣蛇?”   望遥道:“白天有什么打紧,晚上变回美少年就行了。”   我道:“那怎么行?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天差地别,会被吓出病来的。”   南瓜突然冒出来:“你们有够无聊的,既然那天晚上在河边唱歌的不是你,还需要考虑这么多?跟你有任何关系吗?”   望遥:“……”   我:“……”   ***   到了晚上,松霞殿外面已经挤满了王城几乎所有的女妖。我不仅看到了鬓影和玲珑,还看到了辛萝和褚衣。辛萝正与褚衣聊得兴起,我走过时也没有斜一下视线。   我正在到处找凤凝,突然察觉到谁的目光一直跟着我。我猛地回过头,竟在不远处的姹紫嫣红中看到了小莲!小莲看到我望向她,微微一愣,然后紧抿着嘴,将目光移开。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万一被小莲认出来,她会揭发我吗?会直接禀告给黑曜吗?我紧紧盯着小莲,发现她并未离开,而是和别的妖怪继续笑着说话。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撤退。正准备悄悄走开,手臂却被凤凝拉住。   “去哪?就在这待着!就快到你了。”   “我,我肚子有点疼,我想……   “啊呀,到你了!”   她一把将我推到殿前,微微笑着鼓励我:“别怕,又不是要把你关进深潭地渊。”   我忍不住也笑了,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进殿内。   大殿中央放着一个白玉雕龙的四方案几,案几上的琉璃花盆里,种着一株羸弱的三色堇。   案几四周,东北角坐着一个俊朗挺拔的英俊少年,锦衣华服,显贵雍容,脸上却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温暖而舒心,想必定是这三色堇的主人荀奕。东南角坐着依旧看上去懒洋洋的壑川,西南角坐着烈炎,而西北角,竟坐着微微笑的梦魔!我想到尚在殿外的小莲,不由紧张不已,想着被发现了该如何脱身,竟一时忘了来这里的正事。   梦魔轻轻咳了一声,壑川不满地锁眉:“你在做什么?”   我定了定心神,开口唱了起来。唱到第三句我就唱不下去了,因为烈炎竟笑出了声。我甚为窘迫。   好在那三色堇果真一点反应也没有,壑川摆摆手:“下去吧。”   我正欲退下,看到一个小妖匆匆走到梦魔身边,耳语了几句。梦魔脸现惊异,又望向我。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出了殿门,心想完了完了,这下真被发现了!   出了松霞殿,我朝着与望遥所住玉竹轩相反的方向疾走,一路上经过的紫苑阁和紫荆殿都还有成群结队、等待传唤的女妖。穿过紫荆殿宽敞奢华的回廊时,几个黑衣侍卫突然出现在路的尽头,我忙转身往回走。蓦然看到迎面而来的烈炎,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   实际上,当烈炎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既不是欢喜,也不是忧愁,而是震惊。   他道:“牡丹,你怎么在这儿?”   我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好在烈炎自己把话接上了,他道:“不是让你乖乖在松霞殿等我吗?跟我回去!”   梦魔的声音及时在烈炎身后响起:“青龙使?”   烈炎突然伸手揽过我肩膀,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的手又顺着背脊滑下勾住我腰身。力量之大,我想动都动弹不得,只好僵在那,任他搂着。   “孟先生?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梦魔尴尬地默了一会儿,笑眯眯地看向我,问道:“这位姑娘是?”   烈炎毫不犹豫地回道:“牡丹,是卫都随我过来的一名舞姬。”   我努力摆出一个无比轻松的笑容,向着梦魔微微颔首。   梦魔盯着我,我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怕真的被认出来,便偏过头,轻轻靠在烈炎胸口。   烈炎问道:“怎么?孟先生有事?”刻意装出来的不悦。   “哦,没有没有,只是牡丹姑娘看得眼生,有些好奇。”   烈炎不屑地轻笑道:“卫都的舞姬很多,怕先生看不过来。”   梦魔立刻笑道:“是我多管闲事了,青龙使不要在意才好。”   烈炎道:“有劳孟先生再回松霞殿陪着荀奕公子,我有些困,先回去了。”   说罢,他突然打横抱起我,我将一声惊呼死命卡在喉头。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听到开门后关门的声音,我才敢睁开眼。   烈炎放下我,笑着调侃:“你比看起来重不少啊。”   我摘掉面纱,赶紧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压惊,道:“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就不反驳了。哦……”我又倒了一杯推到烈炎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喝茶!”   烈炎端起茶杯在手里细细转着,转了三圈半才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我噗嗤一笑,怎么喝茶跟喝酒一样?   “你笑什么?”   我摇头继续笑:“没什么,再给你倒一杯。”   烈炎没有笑,只是闷头喝茶道:“我今日能保你,不代表他日也能。”他放下杯盏,抬头看我,“更别说你的朋友了。”   朋友?难道烈炎已经知道望遥,甚至还有云繁了?不对,不可能,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罚我们去种曼陀罗了……也不对,知道了也还是有可能罚我们去种曼陀罗的,难道是想把我们逼回仙界?   我正混乱地想着,烈炎却忽然问道:“刚才看你走路时脚有点跛,怎么,扭伤了?”   虽然脚底的伤已好了不少,但走得快了脚还是会很疼。此刻被烈炎问起,我虽有些气闷,但又不好意思责怪他,只好勉强笑笑:“不碍事,快好了。”   可烈炎可能已经猜到了,他的脸上闪过一瞬痛苦的神色,但很快恢复如常。   “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但我奉劝一句,尽早离开王城,离开魔界。”   见我没说话,烈炎又补了一句:“阿菱,待在你该待的地方。”   这近乎是一道命令了,一道为我考虑的命令。可事到如今,听不听这命令,已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了。   我只能笑着对烈炎道:“放心!”   烈炎望着我,我只好继续保持微笑。最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突然蹲下身抓住我的脚踝。   我一愕,下意识地要将脚抽出来,可他却抓得更紧,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我心中大窘,慌忙道:“没什么大碍,不用看的。”可他已经脱掉我的鞋袜,看到了我缠着厚厚绷带的脚。白色的绷带上尚有丝丝血迹。   他将绷带一圈圈解掉,牵扯到我的伤口,从脚底传来阵阵疼痛。为了表现出我无畏的气概,我只好拼命咬紧牙关,绷住脸。他不知使的什么法术,我感到疼痛逐渐减轻,伤口也在很快愈合。   他将头垂得很低,我难得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我蓦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那是还在不周山时,有一次我们去深山采草药,我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脚,那蛇毒甚是厉害,我当时就头晕眼花、恶心想吐。烈炎查看我的伤势,脚踝处起了瘀斑,肿胀得很高,他低头凑上我的伤口,一口一口将毒血吸出来。   我再回过神时,烈炎已重新替我穿好了鞋袜。我试着走了几步,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又蹦跳了几下,高兴地问道:“对了,牡丹是怎么回事?”   “啊?”   “牡丹!为什么是牡丹?不能是蔷薇吗?我最喜欢蔷薇了。”   烈炎漫不经心的一眼扫来,我改口问道:“那你为何会想到牡丹?”   “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在青楼遇到的第一个女子,就叫牡丹。”   “……”   敲门声适时地响起,门外的褚衣看起来忧心忡忡。   “什么事?”   “令三色堇开花的女子找到了,是辛萝。” ☆、分庭抗礼   谁也没有想到,辛萝的歌声竟能令三色堇开花,连辛萝自己也没想到。荀奕大喜过望,当天晚上就向黑曜提出迎娶辛萝。醇酴一听到消息,就立刻来找烈炎。   他也不顾我和褚衣在场,一见烈炎劈头就是一句:“小子,你打算眼睁睁看着辛萝嫁给荀奕吗?”   烈炎略微有些难堪。我瞄了眼桌上的茶壶,烈炎会意,给醇酴倒了杯茶。醇酴重重叹了口气,在桌边坐下,接过烈炎递来的茶盏,举到嘴边又放回桌子上,问道:“烈炎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辛萝不仅是我的孙女,她与你亦是多年情意,你可不能坐视不理!”   烈炎坐在醇酴旁边,沉声说道:“魔尊畏惧妖兽九婴的妖力,定不会为了一个女子与荀奕翻脸。就算你我合力进劝,也不可能让魔尊改变决定。”   醇酴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那你的意思是辛萝非嫁不可了?”   烈炎低头不语,醇酴额上青筋暴起,明显在压制自己的怒气。褚衣在旁劝道:“青龙使所言不虚,如果现在断然拒绝惹恼了魔尊,对您、对青龙使,都是有害无益啊!”   醇酴怒视着褚衣:“不拒绝?好!好!”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而对烈炎怒目而视,“看来辛萝的前途命运,是与青龙使你毫不相干啊!”   烈炎突然说道:“出去!”   我一愣,烈炎抬起头看我,眼里是寒如霜夜的冷漠坚决。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我这才确定他是叫我出去。我“哦”了声,快步走出房间。   ***   去看望辛萝时,她正坐着发呆,手搭在古筝上,有一些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直到我走到面前,她才惊讶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报之以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她对面有着奇特造型的藤木靠椅上坐下。   辛萝慌乱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紧张地压低声音:“没遇到小莲吧?她刚走不久。”   “看到了。她走远了我才进来的。”   辛萝颔首低语:“我以为你已经回仙界了。”   “我可能还要再待一阵子,你不赶我走就行了。”   辛萝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我没有赶你走的权力。你爱怎么便怎样,爱去哪便去哪,是生是死我也无权过问。”   “那你自己的生死呢?”   “什么?”   “说生死虽然过分了点,但如果换做我,一定是把现在的困境当做是生死一样的选择。”   辛萝自嘲地笑:“你觉得我还有选择吗?”   “那个在河边唱歌的女子是你吗?”   “不是。”   “那为什么你的歌声也能让三色堇开花?如果能令三色堇开花的女子不只一个,那荀奕宿命的伴侣就很可能不是你。只要找到那晚在河边唱歌的女子,或许你就不用嫁给荀奕了。”   “我也想过,可是,去哪找?今日,王城内所有女妖都在三色堇面前唱过歌了,唯独只有在我歌唱时,那朵三色堇才开了花。荀奕不会相信的,他只会以为是我不愿意嫁给他而故意不承认。”   “那,那或许这个女子不是王城的呢?我们可以再去其他地方找啊!”   辛萝无力地笑笑:“既然一定要找到这样一个女子,那对魔尊来说,是谁都无所谓,魔尊一定更希望早早了结此事。”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想让外公为难,更不想因为我,掀起一场无谓的风雨。”   “那你就甘心……”   “甘心?”辛萝截住我的话,因为激动的情绪连声音也有些颤颤巍巍,“我娘生我时难产而死,外公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外公甘心吗?外公不甘心我娘就能不死吗?我因为有一半的魔族血统从小被白狐族抛弃,一千多年来连自己生父的面都没见过,我甘心吗?我不甘心我们一家就能团圆?”   我有些不知所措,惊世骇俗、一语中的、深击内心的话一句说不出。倒是我的尴尬让辛萝冷静了下来,她有些内疚:“对不起,这些其实跟你都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你是我的朋友啊,朋友难过时我应该倾听的。”   辛萝怔住。她的嘴唇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在说“朋友”。她看着我,却像是穿透我看向一个遥远的过去或是虚空的未来。良久,她才收回放空的神思,淡淡一笑:“谢谢,你是第二个跟我说,是我朋友的。”   “第一个是谁?”   辛萝嘴唇又无声地动了动,看上去像是“燕燕”,我还在想“燕燕”是谁,辛萝就说出了声:“烈炎。”   我忍俊不禁,辛萝并未理睬我,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少年,会因为没有把兵器库打扫干净这种小事而被领班的妖将责骂,还会因为想多尝一盒绿豆糕而给我讲故事讲到半夜。那个时候的我,因为外公的疼爱恃宠而骄,却常常会埋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我没有娘、没有爹、没有同族的兄弟姐妹?为什么我要拼命去学那些高深复杂的法术?为什么我摔伤了爬起来继续练习师傅没有一句夸奖,而我磕破了头哇哇大哭师傅就要训斥我?直到遇见了烈炎,我才知道,我所埋怨的,是多么微不足道。我所拥有的,都是他求之不得的幸运……   “可就是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却成了我当时唯一的朋友。那时,他还住在天寒地冻的广陵,哪怕是住了三百年,他还是说,不喜欢这样的寒冷。后来,他成了青龙使,去了与广陵截然相反的卫都。他的身边,也不再只有我一个……”   辛萝的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却仍挂着微笑。她起身走到繁花满枝的合欢树下,仰头看那高悬的明月,“只是不知道,我这个朋友要离开了,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亦随她仰起头。明月的光辉虽然夺目,但因为没有星星的陪伴,应该也会很孤单吧。   第二天傍晚,我独自坐在高楼上,看那满天绚烂斑斓的霞光,想象着辛萝披上火红嫁衣的场景。   犹记得当年,阿娘为姐姐新裁了一件红色的裙衫,姐姐嫌颜色太艳不肯穿上身,我也跟着起哄,说阿娘没眼光,怎么给缝了件这么招摇的衣服。阿娘顺手打了我和姐姐一人一下,笑道:“以后你们要是成亲,可别求着我给你们做这种艳俗招摇的衣服!”当时的嬉笑声犹在耳畔,阿娘给我们缝制新衣的情景也犹在昨日,可怎么,竟过了这么久了?当时说闹的那些鲜活的笑脸,如今竟再也看不到了。   慢慢走下楼,却见凤凝行色匆匆,我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辛萝逃婚,魔尊震怒,玄武使已经去向魔尊请罪了!”   逃婚?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当见到玄武使负荆请罪的场面时,我才真的相信,辛萝在大婚前一刻消失不见了。   金色的高台上,是来回走动、怒火冲天的黑曜,以及脸色阴沉、满面忧伤的荀奕。烈炎和壑川并肩站在伏倒在地的醇酴身侧,连鬓影和云繁也挨着玄奚,静静站在下面。   “玄武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迷藏之术’帮助辛萝逃婚!”   “迷藏之术”我略有耳闻,是一种为逃避追捕而隐瞒藏身之所的高深法术。被保护者将自己的踪迹告诉施术者,并将线索藏于施术者体内,除了施术者之外,谁都不知道到他的下落。除非施术者自愿开口,否则三界之内任何人、妖、仙,任何法器和法术,都追寻不到被保护者的藏身之处。而一旦保护者死亡,这个秘密也将永远消失,被保护者也将永远不会被找到。相传这门法术因太过复杂而已失传很久,不想醇酴竟然通晓此术。   醇酴闭上眼,高声道:“老臣,甘愿受罚!”   他虽已年迈,但声如洪钟,这句话,更是说得毫无悔意,任谁都能听出来,辛萝,是再不可能被找到了。   黑曜带着歉意地看向荀奕:“辛萝逃婚实在本座意料之外,亦是本座考虑不当。玄武使为了一己私利放走了辛萝,要如何处置,但凭荀奕公子吩咐!”   醇酴道:“荀奕公子,辛萝逃婚是老朽的主意,魔尊和两位魔使一概不知,所以请荀奕公子不要怪罪于其他,要杀要剐,但由老朽独自承担!”   “不,这不是你独自做的决定。”荀奕以手掩面,“也是辛萝做的决定。”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微昂着头,高傲而冷漠地对黑曜说道:“既然我永远也见不到自己宿命的另一半了,就让他也永远见不到自己最亲爱的孙女吧。”   黑曜下令,将玄武使醇酴关进黑河地洞最深一层,困之以七七四十九条拴天链,并派遣四只蛊雕严加看守。没有魔尊亲临,谁都不能踏入牢房半步,当然,牢房里的醇酴,亦是永无重见天日之可能。   荀奕道:“如果黑河地洞的地牢不够牢固,我只好派九婴前去帮忙了。”   黑曜不仅关了醇酴,还废除了他玄武使之位,因为秋槐被罚,壑川暂代朱雀使之职,所以这次玄武使被废,便由烈炎暂代。原本魔界黑曜为尊,权分四使,转眼间竟只剩下青龙使和白虎使分庭抗礼。众妖唏嘘不已,在黑曜和荀奕离开后也各自散开。   鬓影和玄奚先行一步,云繁却仍站在原地。我的脚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本想来一个不经意的擦肩而过,却发现云繁有点摇摇欲坠。我故意磨蹭着放慢脚步,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云繁在我面前栽倒下去。我慌忙跑过去,玲珑却已先我一步扶起了云繁,招呼着其他两个小妖将云繁背回去。我只能呆呆望着这一幕,什么也不能做,心里噗咚噗咚跳个不停,默默企盼着别出什么意外。 ☆、翡璧之心   我扇扇翅膀,停在束起绣帐的玉钩上。   鬓影垂着头,看不见表情。玲珑满面愁容:“看来是上次玄蜂之毒没能除尽,云公子体内的毒性反而更严重了,城主,要不要请……”   “不行!”鬓影断然拒绝,“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告诉第三者!”   “那如何是好?如果再拖三日,恐怕他也会像墨丘那些妖将一样一命呜呼了!”   鬓影沉思良久,方缓缓开口:“现在,只有翡璧之心能救他一命了。”   我一激动,差点从绣帐上掉下去。   “翡璧之心?”   “翡璧之心集天地日月之精华,聚远古众神之灵气,自然可以驱散他体内玄蜂的毒性。你知道,少主自小体弱多病,魔尊费尽心思寻找翡璧之心,一方面是为了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借翡璧之心的灵力救他孱弱的儿子。王城之内,怕也就只有魔尊和少主知道翡璧之心藏在哪了。”   “可,可少主怎么肯为了救云公子而拿出翡璧之心?”   “他当然不肯。”鬓影专注地望着沉睡的云繁,眼底浮光掠影,如粼粼碧水,荡漾出欣荣春/色,“可若是为了救我,他会不得不肯。“   玲珑万分诧异:“城主的意思是?”   “只要我也中了玄蜂之毒,就能拿到翡璧之心了。”   玲珑抓住鬓影的胳膊,连连摇头:“万万不可!城主,你不能为了救云公子而冒这么大的危险!我们可以再想想别的方法!”   鬓影安抚地拍了拍玲珑的手,“这算不得什么危险,你知道的,少主一定会救我。”她声音虽轻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玲珑无奈:“可哪里去找玄蜂的毒液?”   “三日之内,一定要找到。玲珑,你秘密通知下去,谁要是能找到玄蜂的毒液,我必定重重有赏。”   我跟着玲珑飞出去,见她召集了伊洛城的妖将,将鬓影的话传达下去,大家立刻分头行动。   我飞到松霞殿的储藏阁内,将一直揣在兜里的那瓶玄蜂毒液,悄悄放在“毒物”那一格里。   我将整件事告诉望遥,他苍白了多天的脸上终于因为兴奋而起了一丝红晕,可同时,他也为云繁的安危而担忧。我努力把事情往最好的方面想,对他说:“如果这次云繁体内的毒素能完全清除,说不定他就能想起我们了!如果我们又能顺利带走翡璧之心,那我们就能立刻回仙界了!”   南瓜问道:“那这次我们行动的重心是带走翡璧之心,还是带走云繁君?”   我思考了一会儿,道:“带走翡璧之心。云繁和鬓影在一起,并没有任何危险,我们随时都可以创造机会带他走,可如果错失了这次带走翡璧之心的机会,怕是以后很难再有机会了。”   望遥补充道:“二哥现在的失忆,应该不止是因为中了玄蜂之毒这么简单。鬓影若想掌控他,必是动了其他的心思。找到翡璧之心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我和南瓜便轮番监视着鬓影的一举一动,望遥因为身体还未痊愈,便被我们强制吩咐先接着休养。   第二天晚上,鬓影喝下瓶里的玄蜂毒液,玲珑也及时找来了玄奚。   “鬓影,你感觉如何?”玄奚一坐下,便紧紧握住鬓影的手,估计又震惊又心痛,“我听玲珑说你被玄蜂袭击了,到底怎么回事?之前父王不是已经派青龙使去追杀玄蜂了吗?”   鬓影的面容着实憔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好,我想为你绣一个装着百合花的香囊,便去了焦山采百合,结果在山里遇到一只受伤的玄蜂,被蛰了一下。”   “被蛰了一下?”玄奚的声音止不住颤抖,“鬓影,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你可知道玄蜂剧毒无比,墨丘的那些妖将因为中了玄蜂之毒,无一生还!你,你……”他抬高的语调在鬓影垂首的一瞬蓦地软下来,“……你真傻!”最后三个字饱含深情,连我都有些动容。   鬓影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玄奚将鬓影的手握得更紧,“你不会死的!”   玲珑也在一旁大哭:“可是少主,城主她中了玄蜂之毒,除非有翡璧之心的灵气相助,否则她,她真的会死的!”   “翡璧之心?翡璧之心可以救鬓影吗?”   玲珑将昨天鬓影所说的翡璧之心的神奇之处一字不差地说与了玄奚,玄奚对鬓影说道:“好,我这就带你去!”   鬓影诧异:“带我去哪?”   “父王将翡璧之心安放在地宫的第三层,戒备森严,一只虫子也出入不得。我不能把翡璧之心带出来,但是我可以带你进去!”说着就要将鬓影抱起来。   “等,等等!”   “怎么了?”   “少主,我……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当时,一个叫云的小妖随我一起去了焦山,他也中了玄蜂之毒,现在昏迷不醒,你能带他一起去地宫吗?”   玄奚犹豫:“这,这……”   鬓影又哭了起来:“少主,如果不是云救了我一命,我恐怕早就死在那了。是我让他跟去焦山保护我的,如果他死了,就是我害的,我就算活着,也永远不安心。求你也救救他吧,就当是救救我!”   哭这一招对玄奚估计十分有效,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勉强点了点头。我既有感于鬓影的高超演技和虚情假意,又对玄奚远不同于他父亲的软弱一面感慨不已。魔尊之子不一定也适合魔尊这个位置,看来魔界王者之位“有能者居其位”而非承袭还是很有道理的。不过,如果玄奚真的继承了他父王的魔尊之位,对仙凡二界来说,倒是件值得欣慰的好事。   南瓜不得不在一个月之内第三次施用了隐身术的“至高仙法”,灵力大损,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镯子。用它自己的话说,是朝着真南瓜又迈进一步了。我和望遥紧随在玄奚后面走进地宫,牢不可破的大门一扇扇朝我们敞开,危险而高深的魔障也一道道为我们解开。地宫地形复杂,幽深难行,到处都是相同或相似的结构和摆设,若非紧紧跟着玄奚,就算进的去地宫,也根本找不到翡璧之心。   最后,我们在一间看似不起眼的偏殿前停下。玄奚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解开了靠近翡璧之心的最后一道屏障。殿内灯火通明,四壁上皆有彩绘,中央清澈见底的水池上盛开着一朵硕大的红连,莲心上,便是当初辛萝他们从我手中夺去的半块翡璧之心。   本来我和望遥约定好,他打一个响指我们就同时动手。可不知是望遥记性不太好还是他打响指的动作太迅速我没看见,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钳制住了玄奚。果然如我们所料,玄奚因为体弱多病几乎没有反手之力,和望遥简单地过了几招就被牢牢制住。我的法术实在不算高明,好在玲珑的法术与我半斤八两,望遥出了一份力,我就也很快制住了玲珑。   云繁昏迷未醒,鬓影中了玄蜂之毒,虽然还能睁开眼,但多余的力气却是没有了。一切都按照我和望遥计划中的第一套方案顺利进行。在这次行动之前,我们针对可能遇到的不同情况,一共制定了六套方案,其中最简单的便是第一套方案。看来我和望遥的运气确实不错。   鬓影和玲珑对我们的突然出现大为震惊,而与我们从未谋面的玄奚则完全是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直到我从莲心上拿走翡璧之心,他才恍然大悟,又惊又怒:“你们是来偷翡璧之心的?你们是谁?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望遥故作无奈道:“玄奚公子,你问了我们三个问题,我们应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玄奚被他拧着身体,无法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只好对我怒目而视:“你们是仙界的?”   我道:“玄奚公子,你又问了一个问题。好吧,我一口气回答你好了。我们是仙界派来取走翡璧之心的,至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的,不好说,很早之前?跟踪鬓影城主,也算是跟踪你了吧?”   鬓影气若游丝:“跟踪我?”   望遥猛地放开玄奚,转而钳制住鬓影,用我从未听过的狠厉口气对玄奚说道:“你想她死吗?”   “不要!”玄奚大叫,“不要伤害她!”   “好,只要你保证我们能带着翡璧之心安全离开这里,离开魔界,我就不伤害她。如果你动什么歪脑筋,我们出不去,活不了了,我会拉着她一起陪葬!”他用手掐住鬓影的脖子,稍一用力,鬓影就痛苦地拧起了眉头。   玄奚急得额角都沁出了汗珠:“我带你们离开,你们能用翡璧之心救她吗?”   望遥松开了手,认真地点了点头:“在我们彻底安全之前,我会用翡璧之心救她一命。只要我们能顺利带走翡璧之心,多余的命,我们也不想要。”   “可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一箭三雕   望遥又慢慢收紧了掐住鬓影的手,玄奚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但在鬓影又一声痛苦的呜咽后,玄奚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好,我带你们安全离开这里,但如果你们不信守承诺,我也有办法让你们功亏一篑。”   达成协定后我们便抛下了玲珑,由我扮作玲珑的模样扶起鬓影,望遥扮作普通侍卫的模样扶着云繁走在后面,玄奚独自走在最前面。   我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跳得厉害,但好歹顺利出了地宫。玄奚将我们带到极界之光附近,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紫色漩涡,仿佛野兽的血盆大口,想要吞噬这周围的一切。   我隐隐有不好的感觉,望遥已失声喊出了口:“你们已经打破了极界的守护仙法?”   玄奚用森森的语气笑道:“怎么,你们还不知道?你们引以为傲的战神腾冥已经被我们逼到了北海的尽头,现在是生是死尚且未知。你们以为有腾冥在,守护极界就不会崩溃?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别忘了,我们也有完全不输于你们战神的青龙、白虎两位魔使,三界一统指日可待!就算今日你们带走了这半块翡璧之心,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想,另外半块翡璧之心就快要被我们收入囊中了!”   这番话不啻晴天里响了一个霹雳,就在这时,玄奚却突然在我们面前倒了下去,我还在惊疑之中,突然背上一麻,接着手臂和腿也是酸麻不已,左手被握住,鬓影竟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出其不意地控制住了我,抢走了我手中的翡璧之心!   望遥欲夺回翡璧之心,鬓影一柄长剑已挥袖而出,耀若冷月,迅如流星。鬓影借着翡璧之心强大的力量,不过十余招就将望遥封锁在魔印里。他本就重伤未愈,此刻再受剑伤,“哇”地便呕出一口鲜血。温热的血顺着鬓影的剑刃滴下,在地上开出一朵朵冰冷的血花。   鬓影将转瞬间光彩夺目的翡璧之心举在眼前,喃喃道:“难怪芸芸众生都想得到你,因为得到了你,就等于得到了天下!可惜,我还不能够好好控制你……”   她将翡璧之心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云繁体内,很快,云繁便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望了望我和望遥,又转头看着鬓影,还是那般涣散无光的眼神。   他像是在问鬓影,又像在问自己:“这是哪里?”   “我们就要离开了。”鬓影的声音里藏不住激动和兴奋,“翡璧之心是我们的了,你也是我的了,我们一起离开魔界,去我们想去的地方好吗?”   还没等云繁回答,望遥便冲鬓影喊道:“你不是中了玄蜂之毒吗?”   鬓影搀扶着云繁站起来,讥诮般地看着望遥:“我只不过在毒液里做了小小的手脚,看上去就像中了真的蜂毒一样,只要一个时辰毒效便会自然散开。”   她走到我面前,用指甲划过我的脸颊,轻笑道:“我知道你在监视我,所以我说让玲珑去找玄蜂的毒液,说要真的喝下毒液让玄奚相信,都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了你,阿菱!”   我只感到惊恐:“你认识我?”   鬓影的指甲刮到我的脖颈,我觉得她随时都想掐死我。   “云繁醒的那一次,你去找他,我就认出了你。我猜,你们来魔界的目的,一定是为了翡璧之心,那么这一次,就一定是你们最好的下手机会。”   我道:“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既救了云繁,又借我们之手偷走了翡璧之心。”   鬓影道:“错,不是一箭双雕,是一箭三雕。”   她慢慢后退,走回云繁身边,指着我和望遥道:“他们两个想杀了我,想拆散我们,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我大叫:“云繁别听她的,望遥是你的亲弟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好朋友,你不要被她骗了!”我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我害怕云繁会不小心错下去,有朝一日他醒来了,会痛不欲生。   可云繁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又侧过头,像个孩子般,有些迷茫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杀了他们。”   眼见说动云繁无效,我只好努力说动鬓影,“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云繁知道当时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他会怎么样?他还会陪在你身边吗?他会恨你的!”   万分庆幸鬓影微微动容,她偏过头打量了一会儿望遥,又打量着我:“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她仰起头,对云繁说道:“那,就杀这个丫头好了。”   怎么办?总不能突然冒充云繁的亲姐姐吧?   云繁的亲弟弟为我说话了:“鬓影,你这样控制他的心性,你觉得有意思吗?他就算说爱你,就是真的爱你吗?又或者说,你只是爱这样一个事事听你话的傀儡?”   这话可能戳中了鬓影的痛处,她贴在云繁胸口的手一抖。可下一秒,云繁却抓住了她的手,心疼道:“你的手,好凉。”   这句关心的话给了鬓影莫大的鼓励,她任云繁将她的两只手呵护在自己手里,连望向望遥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丝柔情,“云繁当然爱我,就算我变成了丑八怪,变成了哑巴,只要我还是我,他就依然爱我,这些,我没必要向你证明。”   望遥继续为我说话:“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大可以远走高飞,为何要与我们过意不去?我们是云繁的兄弟朋友,你要让他狠心杀了自己的兄弟朋友吗?”   鬓影的目光倏尔变回了初时的冰冷,“你是云繁的亲弟弟,我放过你。可是她,一定要死。”   望遥大叫:“阿菱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不肯放过她?”   “她是与我无冤无仇,我就是单纯地讨厌她。我讨厌她,就跟我讨厌那个女人一样。”   云繁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一个狂妄自大、蠢笨至极的女人罢了。”鬓影无比憎恶地翻了一个白眼,又立刻温柔地哄着云繁说道:“所以,你就去替我杀了她好吗?”   我第一次感到庆幸,庆幸云繁喝下了忘川之水,即便终有一日他清醒过来,我于他而言,只是错杀了一个普通的朋友,或许他会内疚、会自责,但,他不会太过痛苦。我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自己白白来这世上两千年,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都没有做过,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云繁试图抚平鬓影紧蹙的眉心,他叹了口气,拉开与鬓影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就算你变得面目可憎,变成了哑巴,只要你还是你,我会依然喜欢你,只可惜,你已经不是你了。”   鬓影的瞳孔骤缩,她惊愕万分,却一动不能动,手里的翡璧之心也不知何时被云繁拿了去。   静默片刻,望遥哈哈笑道:“二哥,你的演技可真是越来越精湛了,连我们都你骗了。”   云繁将翡璧之心的灵力牵引入望遥体内,不一会儿,望遥的脸色就恢复如常。他又走到我身边,替我解开了困住我的魔印,将翡璧之心交给我,淡淡一笑:“拿好了,再丢了,我可就找不回来了。”   我还处于震惊状态,木讷地将已经碰到翡璧之心的手收回来:“那还是你拿着吧,我怕手滑握不住。”   云繁无声地大笑。   望遥也走了过来,笑道:“我和阿菱还在想着怎么救你出来,怎么取走翡璧之心,没想到你的算盘,竟打得比我们还早一步。”   云繁斜睨了他一眼:“等你这小子动手,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你……”鬓影难以置信地望着云繁,“你是什么时候摆脱了我的控制?”   云繁淡淡道:“我从一开始,就不曾受你的控制。”   “你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假装的?”   “你试图控制我的法术虽然很高明,但不巧的是,我的恩师沧羽先生就曾经传授给我同样的施术和破解之法。我很感激,你为我解了身上的玄蜂之毒……谢谢你,清泽。”   鬓影突然笑起来,眼泪也大颗大颗滚落而下:“你不用谢我。云繁,从与你相识之日起,我就应该明白,我从来斗不过你。   “你救了我两次,一次在水月洞天,一次在伊洛城。不是你斗不过我,是你一次次放了我。只可惜,我们的缘分从开始就是错的。”   鬓影的身子不停颤抖着,云繁的眸中也现出痛苦。他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艰难地走近鬓影。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繁回答她:“在伊洛城,你为我解玄蜂之毒的时候。”   “呵,我该高兴吗?就算我变成这副样子,你也能认出我。”   云繁背对着我,挡住了鬓影,所以我看不见他们现在的表情。但没有多久,云繁就缓步退了回来,他拉过我和望遥的手,纵身跃入巨大的紫色漩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都没有人评论(╥╯^╰╥) ☆、父子情深   我道:“鬓影,哦不,清泽,哎,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云繁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什么都一样。”   我道:“好吧,清泽说的那个她讨厌的女人,是苏央吗?”   云繁点点头:“应该是。”   我道:“这么说,当时水月洞天遭到石像鬼之花的吞噬,白狐神君他们被抓走,都非苏央所为了?”   云繁道:“就像清泽说的,苏央只是狂妄自大而已,她其实是无辜的。”   望遥问道:“既然清泽是魔界派去的眼线,为什么白狐神君会承认有这个女儿呢?”   “白狐神君确实有一个女儿叫清泽。但据我查到的消息,我推测白狐神君的亲女儿在很早以前就被魔族掉了包,换成了清泽。白狐神君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疼爱清泽,他或许很宠清泽,要什么有什么,可是真正给予她的关爱却很少。相反,白狐神君的妾室怜月夫人却对清泽很好,像亲生母亲一样关心她爱护她,所以清泽也一直很喜爱和敬重她。我想这也是清泽那么讨厌苏央的原因,因为是苏央的到来,让怜月夫人受了白狐神君的冷落,而且没过几年就去世了。”   我想起昔日偶尔说起怜月夫人时清泽眼里的哀伤,以及她对刺绣的钟爱,看来,她是真的把怜月夫人当做自己的亲人了吧。   望遥叹了叹气:“清泽被下了‘禁舌之咒’,脸又被毒火所毁,再不可能以真容示你。正好这次在伊洛城遇到中了玄蜂之毒的你,便想借此机会彻底控制你的心智。没想到,不仅没能留你在身边,还彻底失掉了你们之间的机会,真不知道该说她可怜,还是可悲了!”   “哦,蝴蝶!”他突然伸手抓住一只粉色的蝴蝶,“这蝴蝶有点不同寻常啊。”   我瞧他指间那只扑腾着翅膀的小蝴蝶,发现竟是当初与雪熙分别时,我交与她的那只灵蝶。   我赶紧让望遥放开手,引灵蝶停在我的掌心。灵蝶将雪熙的消息带给我,她还在江邑城里,眼下怕是遇到了危险。   我决定去江邑城找雪熙,云繁提出与我同去,便将翡璧之心交给了望遥,让他带回九重天。   可谁曾想,离开不过数月,江邑城却已不复当时的繁华,而是变成了一片死寂。所有的摊位、店铺都关闭了,到处可见武力摧毁或烈火焚烧后的断壁残垣;街道两旁,除了横七竖八躺着的军民的尸体,就是饥肠辘辘、无处藏身的乞丐们。连江邑的天空,都是灰蒙蒙一片,到处都是腐烂而绝望的气息。   我和云繁找到孟家大宅,门前台阶上,站着数个执剑带刀的黑衣侍卫,一见装束便知是魔界的妖将。这孟家的房子倒是完好无损,连门上挂着的“孟府”的匾额,也仍是崭新锃亮。   我们悄悄潜入府中,到处都是森严的守卫,正厅里,正巧传来呵斥的声音。进得厅内,我一眼望到高坐堂前的壑川,再便是,蜷缩在地上,已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孟阳。孟阳因为有疯傻之症,行为言语就如同不足岁的小孩。此刻缩成一团,只哇哇哭着,看着可怜不已。   壑川是一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孟阳面前半蹲下,问道:“疼吗?”   孟阳本能地畏缩,可被两个黑衣侍卫牢牢压住,动弹不了,只拿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瞪视着眼前的男子。   壑川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说出雪熙的下落,我就不打你了,放了你和你爹,可好?”   孟阳毫无反应,壑川又道:“我找到雪熙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我只是很想她,想见见她。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可就不保证你们父子的安全了。”   可孟阳哪里会回答他?   壑川终于不耐烦地站起身,嗤笑道:“真是个十足的傻子。难怪你那个古板的爹宁愿保女儿,也不管你这个儿子的死活。”   他挥了下手,示意两个侍卫将孟阳带下去。   孟阳被带回了离前厅不远的一个房间,孟老爷正焦急万分地等着他。眼见的孟阳被打得遍体鳞伤,不由一声大呼,连喊了几声“儿子”。可孟阳已痛得昏了过去,口中叨叨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孟老爷身材矮小,偏偏这个儿子却生得高大俊朗,是以费了不少力气,半拖半拉地才将孟阳弄到床上躺着。   之前在孟府的时候,总见孟老爷一脸严肃,对自己的傻儿子更是不待见,冷冷的没有好脸色,似乎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是一种丢脸。可此番孟府遭劫,孟阳被打伤,孟老爷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冷峻的眉眼间,也只剩下无奈与心疼。   云繁和我现出身形时,孟老爷着实吓了一跳,一时还未想起我们是谁,经过提醒,他才恍然大悟,又惊讶又有些激动,“原来你们,你们是神仙?”   得到默认之后,孟老爷连连恳求我们救救他的儿子和女儿,我笑道:“孟老爷您放心,我们啊,就是为了救你们而来的。”   云繁将自己的灵力输给孟阳之后,孟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便快速愈合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完全愈合了,孟阳也慢慢醒过来。   孟老爷大喜过望,可孟阳一睁眼看到我们,却突然缩到床榻一角,还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不住地说:“别打我!别打我!”   孟老爷忙安抚他:“阳儿别怕,我是爹啊,这两位也是你的朋友,没人会打你了!”   “爹?”   孟阳怔怔地看着孟老爷,突然大叫起来:“爹!别打我!别骂我!我,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好好听你话!”他又突然停住,仰着头张着嘴,似乎在看天上的什么东西,“书……我的书!别撕了!求求你别撕了!把书还给我!”他开始呜咽起来,索性把头也埋在被子里。   我听雪熙说过孟阳的事,此时见他这番模样,不由心酸不已。   孟老爷呆坐在床边,半晌,两行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流出,顺着他高凸的颧骨滚落而下。他从床下拉出一个大箱子,打开来后,里面竟装着满满的书籍,全是有关医理草药的。最上面,还有一本看上去崭新的《杂病医理》。   我惊讶:“这,这本书,不是已经撕了吗?”   孟老爷用袖子抹了抹封面,缓缓道:“是撕了。可是我又一片片地把它们拼起来,重新抄写了一遍。还有这些书,都是阳儿最珍惜的。”   云繁亦是惊讶:“可雪熙姑娘不是说,您把孟公子的医术全扔了吗?”   “我是想都扔了,可扔的时候我舍不得啊。”孟老爷拭干眼泪,长叹着笑出声,“有一天阳儿好了,我还得把他视若生命的这些书还给他呢。”   他拉扯下孟阳紧紧抓住的被角,将那本《杂病医理》递到他面前,“儿子,这是你的书,爹把书还给你了,你拿好了。”   孟阳有些胆怯地瞄了眼孟老爷,把书接过去。在翻了几页之后,他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一把把书抱到怀里。   孟老爷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拿好了,好好看,好好学,等你好了,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大夫!”   我有些哽咽,好在云繁比我冷静,他终于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孟老爷,雪熙姑娘现在在哪?”   雪熙仍在孟府,而且就在这个房间的密室里,因为她身上佩戴的宝物紫月白玉隐去了她的气息,才侥幸没被壑川发现。父女二人一见面,又忍不住激动地抱头痛哭。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劝说他们现在花时间激动不如花时间想想怎么逃出去,等到了安全地带再激动也不迟。   其实有云繁在,顺利逃出去比我预想的要简单得多。云繁的变形术十分了得,当年在不周山求学时,最后的法术测试只有他得了“优等”,而大多数弟子只是“中下”和“通过”,当然也有少数没有通过。出于选择性记忆,我已经忘了我属于哪一个等级了。   云繁将孟老爷和孟阳兄妹都变成了能随身佩戴的饰物,这样,只要我和云繁能顺利逃出去,他们也就能顺利逃出去了。当然这很容易,因为我们来得时候没有被发现,走的时候自然也不会被发现。等到壑川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我们已经远离了江邑城。   出了江邑孟府,孟家父子算是无家可归了。我想了想,决定先带他们去青竹园婆婆那里。   凡间已是乌烟瘴气、满目疮痍,仙界也好不了多少。越州应是刚经历了一场战乱,一派萧条冷清之景。除了偶尔在四处走动的天兵天将外,很难在外面看到一个仙友。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青竹园,还好战火并未殃及到婆婆这里。我将孟家的事情简单说了下,婆婆很高兴能有人同住。   吃过晚饭后,孟阳已经差不多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他静静地歪躺在藤椅上,手里还抱着那本《杂病医理》。孟老爷拿了一把竹扇给他扇着凉风,雪熙开玩笑道:“爹,哥哥都多大了,你还给他扇风纳凉,也不怕别人笑话!”   孟老爷也朝着雪熙挥了几下扇子,笑道:“哪怕你们都七老八十了,在爹眼中,也只是个孩子!”   众人都大笑起来。   孟老爷望着孟阳熟睡的安静容颜,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本来,阳儿可以成为很好的大夫的。是我的一意孤行,追求名利,害了他。我以为读书考取功名,就是对他好,对我们孟家好,是我太苛求了。如果阳儿能好起来,我拿自己的老命去换都愿意。”   婆婆道:“你也别太自责,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你们爷儿俩还能安安稳稳在一起生活,就是最好的。不管什么时候,知足常乐都不算晚。”   孟老爷感激地点点头。   这时,大地突然一阵猛烈地晃动,要不是云繁扶得及时,我差点一头撞柱子上。短暂的摇晃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婆婆面有忧色:“听说魔族大军已占领了西海,这几日又在攻击南海。越州离南海不远,看刚刚的情形,应该是又一轮进攻了吧。”   我黯然道:“彩桔和索涛都在南海。”   云繁道:“我去一趟南海,看看能不能帮到他们。”   “我与你一同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就和雪熙他们一起留在这里。”   “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云繁严肃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好吧,反正不让你去,你也会悄悄跟着去的。”   雪熙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繁,道:“带我一起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壑川他不找到我是不会罢休的。”   云繁还在犹豫,我道:“雪熙说得对,她跟着我们,应该是最安全的。”   于是,在劝说了婆婆和孟老爷放心之后,云繁将雪熙变成了一只镯子套在我腕上,我们三个便踏上了去南海之路。 ☆、生死相随   情况比我想象得要糟。   南海上空暗无天光,全是蓄势待发的妖兵妖将。我自小到大,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不由心里发怵,暗暗为南海龙王一家子捏了把汗。   海面上随着浪涛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没等我问,云繁便解释道:“这是南海龙王设下的守护仙障,可以暂时抵挡魔军的进攻。原本应该有三层金光,看来前两层已经被攻破了。”   我只觉头皮发麻:“如果最后一层金光也消失了,南海就危在旦夕了吗?”   “南海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不,整个仙界都已经危在旦夕了。腾冥被逼到北海尽头,我们就像少了一根精神支柱,这一仗,非常难打。”   这时,又是一阵极剧烈的晃动,魔军又开始了进攻。   “还好及时赶来,希望我们能助龙王一臂之力。走吧。”   “走?”我望着乌压压一片,有些傻眼,“怎么走啊?”   “这仙障是用来抵挡妖魔的,我们可以直接进去。拉紧我的手,千万不要松开。”   云繁朝我伸出手,露出一个难得的大大的笑容。我慢慢握住他的手,他亦紧紧反握住我的手,我们化成两道银光,投向金色的南海。   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便站在了龙宫殿前。应该是受到了外面的震动,龙宫里的一些建筑已有所损毁,就连龙宫前那九根高大巍峨的汉白玉石柱,都缺了边,少了角。   龙王在前几日与魔军对峙时受了重伤,大公子澜镜半个月前前去西边帮助西海龙王,被魔军困在了西海,是以现在龙宫的全权事宜都交给了二公子索涛。见到我和云繁他们固然感激,但表示即使我们来了也怕是无济于事。十几日的战斗已损失了龙宫近一半的兵力,剩下的也有不少仍带着伤。九重天暂时无法调派兵力前来支援,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   彩桔因为连日劳累,比我们上次分别是消瘦许多。我和云繁的到来,让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当晚就和大夫人瑾玉亲自下厨,备了丰盛的酒菜。   云繁夹了一筷子的笋片,直夸彩桔手艺好,笑说自己本不喜竹笋的味道,但彩桔的这碗文火烤竹笋,却令他忍不住想再尝第二口。   彩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道:“既然云繁哥哥爱吃,就多吃一些吧。”   一直闷头吃菜的索涛突然抬起头看向彩桔,唇角似笑非笑:“云繁哥哥?”可能他觉得这样有些无礼,又转头看向云繁,“拙荆以前认识云繁君?”   云繁道:“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彩桔笑道:“何止是一面之缘?云繁哥哥可是对我有过救命之恩呢。”   瑾玉亦笑道:“这么说,云繁君也算是与我们南海龙宫有缘呢。”   大家说笑一番。   没吃几口,索涛突然“啪”一声搁下碗筷:“我吃饱了,各位请慢用,我去海面看一看。”   云繁亦放下手里的筷子,“怕有危险,我和二公子一起去。”   瑾玉看着他们俩一前一后走远,连连叹气:“现在这局势,连吃一顿安稳饭都不行。”   晚饭后,我陪着彩桔去花园里打理。我见她一株株细心地给花浇水,一会儿将这盆移到那边,一会儿又将那盆挪到这里,忍不住笑道:“瞧你这么认真!自己都顾不过来了,还有心思打理这些小花小草?”   彩桔淡淡道:“这花园是索涛在家里最喜欢的去处,以前都是他自己打理,现在他顾不过来了,龙宫的婢女又早就被遣散走了,我能帮着做多少便是多少。”   我不忍见她伤感,便想着转移一个话题,谁知不小心转移到了一个可能更会惹她伤感的话题,我问她的是:“怎么没见筱如?”   果然,彩桔看上去更为消沉了,但仍强撑着笑脸:“筱如有了身孕,她本就身子弱,所以大夫嘱咐她好生在房里静养,没事不要出来走动,免得受了外面妖气的影响,动了胎气。”   我哑然,本来筱如有孕是大喜的事,可因着彩桔的缘故,又因着眼下南海的危机,这个喜真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了。   彩桔将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怅然叹道:“要是能有自己的孩子,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连忙说道:“会的会的,彩桔你这么善良贤惠,你的孩子一定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彩桔噗嗤一笑:“阿菱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老实说道:“这个,真没想过。”我脑海中晃过云繁的模样,想着:云繁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待意识到自己的代入感太强之后,双颊都突然热起来。   彩桔没有嘲笑我的脸红,而是笑眯眯道:“阿菱姑娘你这么聪慧可爱,你的孩子一定也是既乖巧又伶俐!”   我嘿嘿笑了几声,滑稽地意识到这根本就是我和彩桔在互相吹捧。我们俩说说笑笑,彩桔也很快将不快抛之于脑后。   龙宫外群魔猖獗,可龙宫内依然安宁祥和,让我总觉得南海其实没有什么危险,彩桔和索涛他们也能一直安静地生活下去。这种错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持续到海底接连发生了数十次或大或小的震动。   当时我、彩桔和雪熙正在打扫房间,索涛突然脸色阴沉地走进来,对彩桔说道:“你出来一下,大家都在。”   彩桔神色不由紧张起来,问道:“魔军要攻进来了?”   索涛紧抿着嘴点点头,彩桔还想再问,索涛却已有些不耐烦:“让你出来就赶紧出来。”说罢又急急走了出去。   这下,连我和雪熙都变得紧张不已。   彩桔收拾好了出来后,除了龙王,几乎所有的家眷都已聚在了厅堂里。除了三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眷,就是一个紧挨着索涛坐着的女子,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姣好的妆容也掩不住一丝病态,是已经怀有身孕的筱如。   索涛扫了彩桔一眼,见都到齐了,才沉声说道:“最后一层结界也快要被攻破了,龙宫眼见就要失守,我和父王还有剩下的将领会留守到最后,你们都先撤离这里。”   彩桔大叫:“你和父王不与我们一起走?”   “你们不用管我们,先走便是。”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南海龙王在侍卫的搀扶之下走来。   或许是因为重伤在身,又或许是连日操劳,龙王看上去极为憔悴,若不是有侍卫搀着,我真担心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龙王缓声道:“这南海龙宫是我龙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我永远都不会弃它而去的。就算是死,我也要留到最后。至于你们……”他看了眼彩桔,“没必要以身犯险,趁现在还有机会逃出去,赶紧离开吧。”   瑾玉道:“父王,澜镜被困西海,生死不明,他不在,我就是龙族的女儿,我也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龙王颇受震动,他凝视了瑾玉好一会儿,最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彩桔亦道:“父王,我也不走,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们一起留在这里。”   索涛立刻冷脸:“你在胡闹什么?这里根本不需要你,不要白白留在这里送命!”   彩桔仍倔强坚持:“我想走想留不是你能决定的。”   索涛冷笑不止:“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拖累我们,你还是快些回你的烈焰岛当你的大小姐去吧,这南海龙宫,没有你的位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话都说得重了,说龙宫没有彩桔的位置,就相当于索涛从来没有把彩桔当做他的妻子一般。   果然,彩桔的身子一颤,脸似乎也刷得就白了。   龙王立刻呵斥道:“索涛,彩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愿意为你留下来,你还不知感激?”   索涛闷头不吭声。   彩桔轻轻道:“父王,你不要怪他,他说的对,我会走的,不会拖累你们。”   龙王也不便多说,便转向云繁道:“云繁君,这次还要劳烦你了!”   云繁笑道:“龙王客气,能为龙宫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只是依我现在‘一线天光’的法术,一次只能带三个人出南海。”   龙王道:“龙宫有五位女眷,加上阿菱姑娘和孟姑娘,一共七个,看来要分三次才能全部出去。”   云繁沉吟道:“我和阿菱之前进来的时候没有被发现,但是次数越多、人数越多,风险越大,我不能完全保证第二次第三次也不被发现,而且我还要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第二次能不能及时赶回来也未可知。”   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会‘一线天光’。”   云繁看着我,就像看见麻雀变成了凤凰:“你真的会?”   还好他没问我怎么会,不过这个时候问我“真的会”比问我“怎么会”要有价值的多。   我重重点了一下头:“真会,不然我不白来南海这一遭了吗?” ☆、龙凤合鸣   于是我们商量好,云繁带着那三位陌生的女眷,我带着雪熙、彩桔和筱如,一出南海便直奔不周山而去。现在仙界除了九重天,估计就只有不周山最安全了。   商量好了之后大家便各自回房收拾。彩桔整理了几件物什打成包裹,将挂在墙上的一面七弦古琴取下来,便有些怔忡地抱着古琴坐在桌边。   我催她快点,她却突然坚定地说道:“我不走了。”   “别傻了彩桔,说句不中听的话,留下来与等死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彩桔怔怔地拨了下琴弦,发出短促而沉闷的一声琴音,“我是索涛的妻子,理应陪着他。大嫂说得对,我现在也是龙族的女儿。”   “可是索涛他不是这么想的啊,你没听到他说的话吗?你这么真心待他,他却丝毫不领你的情!”   “无所谓了,从前我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在做,现在我也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我不想有后悔的那一天。”   “你嫁给索涛,就不曾有过哪怕一丝的后悔吗?”   “民间有一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也听说过患难夫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怕是永远要做一只缠着他的鸟儿,绕着他的枝桠了。”   我大为震动,没想到彩桔对索涛,竟情深至此!   这时,房门猛地被大力推开,索涛站在门口,似有满腔的怒气,又似有无穷的冷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彩桔,冷冷道:“你是因为是我的妻子才不愿走的是吗?好,很好,我现在就立刻写一封休书。”他大踏步走进来,从柜子里取出笔墨纸砚,一边说道:“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夫妻,各不相干!”   彩桔只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你写吧,写完这封休书,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你也无权过问我的行动自由,我爱去哪便去哪,爱留在这里便留在这里。”   索涛气结,这封休书也是不是不写也不是,最后他放下笔,将收拾好的包裹塞进彩桔怀里,一把拉起她往外拖。可彩桔丝毫不肯依,两个人你拉我扯间,包裹突然散了开来,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彩桔慌忙去捡,我也赶紧帮忙。   我拾起一块晶莹剔透的龙形玉佩,还没看清,就听彩桔在我旁边道:“给我。”说着便伸手来拿,可索涛比她快了一步,已将玉佩夺在手里。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脸上瞬间交织出许多复杂的情绪,惊讶、困惑、伤感、悔恨……他望着彩桔,就像望着一个不真实的梦,连声音都变得飘忽不定,“这是当年我给凤儿的玉佩,你,你怎么得到的?”   彩桔痛苦地闭上眼,任索涛连声诘问,也不肯回答他。索涛一个大步走到彩桔面前,突然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彩桔猛然睁开眼,一双震惊而痛楚的杏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大惊,正想出手阻止,索涛又放开了彩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在我身边,却不肯告诉我?”   “不管是凤儿还是彩桔,在你心目中,都是妹妹一般的吧?不,真实而丑陋的彩桔,连妹妹都不如。”   索涛蓦地睁大眼,呆呆地望着彩桔,那眼里的绝望,如一潭死水,仿佛再荡漾不起一丝涟漪。但是不消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嘴角也再度扬起一抹冷笑:“不错,我从来都只把凤儿当成自己的妹妹,至于彩桔,连妹妹都当不起。你本不该来这南海龙宫,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也永远不会欢迎你。你留在这里,只是自取其辱!”   听了这话,彩桔再支撑不住,我忙搀扶住她,免得她倒下去。可她却挣脱我的手,慢慢走到索涛面前,正要说话,却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我被震得耳朵发疼,接下来猛烈的晃动让我直接摔倒在地上,刚勉强爬起来又被震得倒下去。大量的灰尘和碎片开始从屋顶掉落而下,我勉强眯着眼,看到索涛将彩桔紧紧护在身前,我甚感欣慰,结果自己没注意被桌角猛地撞了一下,又一头撞到床角,疼得泪花直冒。   我听到索涛和彩桔在叫我:“阿菱姑娘,快点出来!”可我此时眼睛却有些不好使起来,看东西朦朦胧胧,哪里还分得清方向?我还想变成飞虫飞出去,可晃动实在太厉害了,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这时,一只手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我大叫:“云繁,是你吗云繁?”   接着,我便听到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是我。别怕,我来了。”   我道:“云繁,我眼睛看不见了。”   云繁将我护在他怀里,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脸上,就像冬日里在冰冷的屋子待久了,出去时沐浴到的第一缕阳光。   “没关系,我来当你的眼睛。”   我们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间,来到外面空旷的地方。晃动还在持续,而且一次比一次猛烈。我听到龙王的声音:“你们快走,魔军就要攻进来了!”   云繁低声问我:“你的眼睛?”   我拼命甩了甩头,眼睛似乎渐渐能看得清了,于是笑着摇摇头道:“现在没事了。”   云繁还是有些担心,我也担心,但现在担心也没有办法,如果不尽快出去,情况会更加糟糕。   云繁向周遭望了一圈,皱眉道:“彩桔呢?”   我道:“她不会走的。”   云繁诧异地看向我,我又道:“她坚持要留下来。”   这时,天地间忽然昏暗下来,无数尖叫声和呐喊声刺破耳膜,千万道黑影铺天盖地而来!   “糟糕!”龙王骇然道,“魔军冲进来了!你们赶紧走,赶紧走!”   再没有犹豫的时间,我带着雪熙和筱如化成了“一线天光”,紧紧跟在云繁后面,一鼓作气飞出去。我能感觉到强大的气流与我逆向而行,嘈杂的声音仿佛不仅响在我耳边,也充斥着我的大脑,令我头痛欲裂!我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不远处那点金色的光亮。   一冲出海面,便是一声滔天的巨响,我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南海海面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千万朵浪花自空中绽开,场面壮阔无比!   突然间,那翻涌的浪涛竟凝固在海面,变成了晶莹透亮的冰块;紧接着,冰川以极快的速度不断延伸,宛如水银倾泻而下,在整个南海之上铺成开来。   随着一声锵锵之音划破天际,一只火红的凤凰自海底飞腾而上,接着一条金色的巨龙也冲破海面,与火凤交颈颉颃。当整片南海都被冰川覆盖之后,一双龙凤也变成了一座冰雕,赫然矗立在海上!仿若只是一瞬的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这片突如其来的、安静纯洁的琉璃之地。   ***   我道:“没想到最后,索涛和彩桔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龙宫。”   云繁道:“将所有的魔军都冻结成冰,将整片南海都化成冰川,也只有从远古时代起就繁衍不息的龙族、凤族,才有这样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望遥道:“而且,只有他们是真的心意相通,这种古老的法术才会发挥最大的威力。他们虽然保住了南海,却也牺牲了自己。”   雪熙道:“虽然他们牺牲了,可他们也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了。”   我们不由都叹了口气,感慨万千。   晚饭之后,小眉跟着暮穹从外面巡视回来,见了我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一个劲儿把眼泪蹭在我衣服上,我拼命把她的脑袋往外推,她不满地瞪我,“阿菱,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你让我放开怀哭一会儿都不成吗?”   我憋住笑:“成,只要你答应把我这衣服洗了,你哭多久都成!”   小眉立马抹干眼泪,撇撇嘴道:“真是小心眼,一件衣服而已!”   我笑着问道:“你和师父怎么也来不周山了?”   小眉道:“知道守徽上仙吧?就是长留山的那个掌门!长留山自从被魔军占领之后,从守徽上仙到他的一众弟子,再到扫地的老头,几乎恨不得连一只蛾子都搬到不周山来了。不仅如此,因为守护极界被攻破,赤梁岌岌可危,师父又是守徽上仙的什么师兄,就被他一阵劝,连带着我们所有学堂的弟子也搬到不周山来了。”   “真的?太好了!我们岂不是又能在不周山团聚了?”   “团聚?想得太美了你,现在这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承他们已经被派到别的仙地去了。我每天都要和师父去周边巡视,累得腿都要抽筋了。”   我笑眯眯道:“我来了你就不会这么累了,我们可以轮着执勤啊。”   谁知小眉特别大气地挥了下手,正色道:“那可不行!虽然累得腿都要断了,但是稍微马虎一下,怕是连命都要没了。你来了更好,我们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力。”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我连连抱拳,“眉女侠说得在理,阿菱受教了!”   小眉难得没有得意洋洋,只是很用力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流年经转   初来不周山的几天甚是安宁,虽然山外很多地方都是水生火热,但好在不周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有强大的灵力保护,魔军还不敢轻举妄动打不周山的主意。到了第三天,竟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整座山烟雨迷离,都笼罩在清冷寒峭的气息中。   我听着窗外雨滴敲打竹篾纸的声音,想起以前自己一到阴雨天就全身酸痛、手脚抽搐的毛病。小时候这毛病还不算严重,可随着我日渐长大,竟越来越严重,终于引起了阿爹阿娘的高度重视。他们特地从北海请来龟神医替我诊治,可龟神医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大问题,只说我这怕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病根,只要好生调养,雨天不要出门就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听了龟神医的嘱咐,我的病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我们全家当时居住在凡间的茂城,阿爹便送了我和木霄去城里的学堂,和普通的孩子一起念书。谁知后来有一次,我因为大意淋了雨,老毛病竟又突然发作起来。当时大家都被我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傻了,好在木霄及时将我背回家,我的病情才没有加重。可我却大病了一场,整整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到了重回学堂的那天,几乎所有的人都刻意躲着我,似乎是将我当做了怪物。这件事对当时还年幼的我打击非常大,阿爹替我退了学,从此便在家里教我读书识字,教我仙法。我再也没去过学堂,只是偶尔会听木霄眉飞色舞地谈起在学堂里的趣事。我虽然也觉得有趣,但总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再后来,便是大火焚毁了离山的“卫宅”,我随着婆婆搬去了越州青竹园。那个时候,我的病已经许多年没有发作过了。婆婆因为与不周山的一位上仙相熟,便欲将我送去不周山修习仙法。她并不知道我的隐疾,我也没有告诉她,一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二来婆婆年事已高,我不想她为我担心。起初我不愿意去,可在青竹园待得久了,我也实在闷得慌,便答应了婆婆的建议。   几百年来,我都已经习惯了待在家里,只与自己相熟的、很少一些人相处,在我的世界里,几乎只有阿爹、阿娘、姐姐和木霄,现在也只有婆婆相依为命。因此我到了不周山,突然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里,突然遇到了很多陌生的仙友,我本能的就有一些抵触和畏惧。   刚开始的半年里,我除了回答师傅们的提问,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后来渐渐适应了,与大家熟识了,我才慢慢开朗起来。到了第二年年末,我才和云繁说了第一句话。不得不说,当时浑然不觉,现在细细回想起来,云繁对我的感染,实是巨大。他就像一根盘根错节的老树,长在我内心的土壤里,不知不觉过了很多很多年,待发觉时已经根深蒂固,想砍也砍不了,想断也断不掉。   我以为所有的时光都会停留在不周山,可惜时间的车轮碾过,终究只是在结尾留下泥泞的烙印。   我记得那也是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在不周山时已隐隐感到四肢有些酸痛,虽然是一阵一阵的,也痛得不是很厉害,但我却害怕曾经在茂城学堂时的事情会再次上演。于是我向师傅请了假,说是婆婆身体不适,我想回去照料几天。师傅一应允,我便连夜赶回了越州。   绵绵细雨一直下了好几天,偶尔阴一阵,很快又飘起雨来。我因为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所以身体也没什么不适,可我心里却不由地着急,因为我向师傅请的假期就快要结束了。   到了第十一天,雨看着快要停了,我便打算回不周山。可出了越州没多远,雨势却突然大起来,我心中恐惧,赶紧又飞了回去。   一回房间,我的四肢就开始抽搐,全身忽冷忽热、难受至极。好在今天婆婆去了别的地方,不在家里,不然被她看见我这模样,又不知该怎么着急心疼了。   我试着用所学的仙法汇聚灵力,努力去想别的事情,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索性一头撞在墙上,可这一撞非但没能让我晕过去,反而让我增加了一份头痛……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恍惚惚睡了一觉,梦里有漫山遍野的花朵,也有不周山飘飘渺渺的云雾。   醒来时,眼前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透明的淡蓝色的百灵鸟,我记得这是木霄的传讯鸟,便用手一抓,那鸟儿顿时化成了一张红色的柬帖。当时在宛州与木霄相遇时,我曾对他说成亲时一定要给我送张柬帖,他答应了。我以为在收到木霄的柬帖时,我会大哭一场,然后就能彻底斩断对他的念想。可如今这刺目的红握在手里,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得心里很涩很苦,苦涩到了极点,竟变成了麻木。我麻木地走到墙角坐下,连身体的病痛也似乎感觉不到了。   这时,我听到云繁在喊我的名字。他喊了数声,我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他,便假装不在。他说:“阿菱,我刚才看到你在屋子里,你怎么了?阿菱!”我执意不出声,以为云繁不耐烦了就自然会回去,可没想到最后他真急了,竟喊道:“阿菱,你不出来,我就闯进去了!”   我又惊讶又生气,但更多的是恐惧,我不想自己这副病怏怏的糟糕模样被他看到,便悄悄从后门跑了出去。外面仍下着瓢泼大雨,我在雨中狂奔,身上虽痛着,心里却是畅快无比。   身后又传来云繁的喊声,我却不管不顾拼命跑着。可没跑多远我就没了力气,一个踉跄摔倒在泥泞里,大雨冲刷在脸上,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云繁伸手拉我起来,又要拉我回去,可我难得矫情一下,哪里肯依?他见劝不动我,索性便陪我一起淋在雨里。他拿过我手里的请柬,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因为难得矫情一次,把握不好分寸,所以矫情得过了分。我边哭边喊:“为什么?为什么我最爱的人最亲的人都离我而去了?现在,就连木霄也彻底抛下我了!”   冷雨里,连云繁也不禁发起抖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顿道:“还有我,我会陪着你的。”   我会陪着你的……这句话木霄也说过,可时过境迁,曾经答应陪着我的木霄如今又去了何方?与其承受失落的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希冀。   我的手和脚又止不住抽痛,云繁也有些吓傻了,他以为我是淋雨着了凉,便要强行抱我回去。我不肯,他便狠狠问道:“你想死吗?你病得很严重!”   我心灰意冷道:“我是病得很严重,而且是不治之症,就算现在不死,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像这样受着折磨,倒不如死了痛快!”   “别说胡话!就算是不治之症,我也会想办法治好你!”   “连北海的龟神医都束手无策,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带你去雷州,去找金狐帝君,他博闻强识,精通医术,比北海的龟神医还要厉害,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我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金狐帝君?你很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吗?”   云繁被我问得一怔,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我和他虽然不熟,但也见过几次面。”他以为我是担心金狐帝君不肯替我医治,便宽慰我道:“你放心,金狐帝君虽然严厉了些,但是大公无私、胸怀苍生,他一定能救你的。”   “大公无私?”我冷笑,“那你说说,他是如何的大公无私?”   “为什么这么问?”云繁不解。   “你回答我便是!”   我语气强硬,云繁拿我无法,只好说道:“金狐帝君的亲弟弟因为收留魔界妖孽,纵容其为害苍生,所以为了还无辜者一个公道,他大义灭亲,将自己的弟弟送到九重天接受裁决……阿菱?你没事吧?”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惊愕地看着我。   我回望着他那双因雨水迷蒙而看不真切的眼睛,不由悲从中来:连这样明亮的眼睛都只能看到一个混沌的事实,更何况是其他的眼睛呢?   我道:“你走吧,我不需要去雷州,我骗你的,我的病根本不严重,只要好好休息一阵子就行,你回不周山去吧。”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去不周山了。我会离开这里,永远不会再回来。哦,对了。”我从怀里取出一串璎珞手链,“这个还你吧。我既然要离开,就不想带走任何一样让我想起这里的东西。”   可云繁只一动不动地怔怔地看着我,良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接过手链,摩挲着那颗颗晶莹剔透的璎珞,问我:“阿菱,能为了我留下来吗?”   “不能!”我几乎想都没想就这么脱口而出,“我唯一想为他留下来的那个人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云繁君,我现在很不好受,你在这里只会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我低头不愿看他,只见他将璎珞手链轻轻放在我面前,然后叹了口气,离开了。我拿起那串手链,慢慢走回青竹园。外面的雨停了,可云繁最后那声叹息,却像一阵风,为我吹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心雨。   我修养了半个多月,便辞别了婆婆离开了青竹园。我在仙凡两界游历了三百多年,为了找寻杀零渡的下落,可始终一无所获。后来我听说赤梁有一位叫暮穹的仙人,阅历丰富,法术高强,便决定奔赴赤梁找暮穹相助。谁知刚进到赤梁境内,我就十分不走运地遇到了一只妖怪。最后虽侥幸逃了出来,却也负了伤。偏偏那夜又下起了大雨,我老毛病又犯了,而且又饿又累,最后体力不支倒在街头。   可能是我接连的坏运气换来了一个大大的好运,我竟然碰到了刚从普陀山捉妖回来的暮穹。他救了我,收留我在仙术学堂,甚至还查遍古书秘籍奇迹般地治好了我的顽疾。我遇到了一个像父亲又像朋友的师傅,遇到了一群精灵古怪、充满活力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终于摆脱了病痛的折磨,重获了新生。   我觉得天是从未有过的高远,水也是从未有过的清澈,我在焕然一新的这一端,看到了过去痛苦、迷茫、偏执、挣扎着的自己,所幸的是,这样的过去,已经被远远甩在了另一端。   ……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我想起那时大雨里云繁的模样,棱角没有现在这般分明,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个头也没有现在这般高。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原来细细想来,云繁竟也有了这许多的改变。 ☆、黑河地洞   晚饭过后,我便照例和小眉一起外出巡逻,在路上遇到了卫琮,身后还是紧紧跟着白杨白桦两兄弟。   卫琮冷不丁与我打个照面,吃了一惊,还有一丝惶恐。我不确定在长留山时,他是否有意与那打理花园的怪老头串通一气,害我掉进紫藤花下的密室里,但八九不离十,于是见了他也没好脸色,只随口问了句:“你也出来巡山?”   卫琮冷冷应了声,斜睨了我一眼,“你怎么也在不周山?”   我没理他,拉了小眉就走,却听卫琮有些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喊:“喂,问你话呢,没听见吗?”   小眉抢在我前面问了一句:“你是天帝还是沧羽上仙啊?凭什么你问话就一定要回答?”   卫琮估计没料到小眉会这样呛他一句,又恼怒又尴尬,脸立刻就涨得红了,过了好一会儿,方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几个字:“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开了。   我差点笑出声,转头问小眉:“他怎么也得罪你了?”   小眉细眉一挑:“他没得罪我,我就是一直看不惯他那副趾高气扬、傲慢自大的样子!看你们刚才那架势,怕是你上次去长留山结的怨吧?”   “哎,其实也算不上结怨,我也是看不惯。好了不提了,赶紧走吧。”   到了山脚,我们照着平常路线巡视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准备往回走。我望了望远处黑黢黢的山头,莫名有些害怕,待回过头和小眉说话时,竟发现小眉突然不见了。   我轻轻喊了声“小眉”,没回应,我四下里望望,静得出奇,也没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我不由喉头发紧,又接连喊了几声,还是没回应。我忙从怀里取出暮穹发给我们的小木瓶,一拔开木塞,一串金黄的火花便“嗖”地一声蹿了出来,在半空中绽开出一朵朵金色的花来。   “你这丫头手脚倒快!”   我猛一回头,看到两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我飞快地想了想,立刻就想起来了,是当时在妖月姬寿宴上见过的杀零渡、红萼兄妹!   红萼拿一双甚是妖娆的丹凤眼盯我,笑语盈盈:“你通风报信也没用了,很快整个不周山都会知道,我们魔军要来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慢慢往后退了退,然后撒腿就跑。我的飞行术一直不太好,现在便成功拖了后腿,还没飞出三丈远,就被他们追了上来。   我只好硬着头皮开打,本以为很快就会被打倒,但意料之外的,斗了三十来招,我竟然还是自由身。我搜肠刮肚将毕生所学的招数全使了出来,除了割破了千里光的左袖外,再不能给敌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最后,我拼尽全力使出了最后一招,千里光躲闪不及,竟被我打中了胸口,立刻站立不住、痛苦不已。   红萼又惊又怒,直勾勾地望着我,厉声问道:“青龙使的‘龙吟天下’,你是如何会的?”   我在心里默念:当然是他教的,难不成还能是我偷学来的?就在我寻思应不应该据实以告的当口,大地突然一晃,接着,竟有节奏地持续晃动了起来,就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铁锤,一下下猛力地敲击着地面。忽然,红萼一声惊呼,我举目望去,但见茂林深处,隐约可以窥见一只猛兽,状如老虎,通体青蓝,一双眼睛透出妖冶的红光。它每踩一步,大地就剧烈地晃动一下。   我原以为这是魔军派来的先锋,可红萼却也看得发愣,“梼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千里光道:“定是魔尊请来的盟军!”   “怎么可能……”红萼的声音带着一丝战栗,“梼杌凶残无比,连魔尊都驾驭不了,他又怎么会请来这样可能会给魔界也带来灾祸的盟军?”   这下,千里光也不确定起来,可他显然没有妹妹那么多虑,只是坚定地说道:“除了魔尊,谁也不敢擅自将梼杌派来这里,大军就要到了,不周山唾手可得,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正想着趁他们分神之际开溜,可红萼已经不再理会那只梼杌,又朝我冲了过来,接着,千里光也忍住胸口的伤,纵身飞来助妹妹一臂之力……   最后,当我被他们装进一个碧绿色的大葫芦里时,我脑子里只闪过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此刻也只空余下“恨”了。被装在这个宝葫芦里,就像是坐在一辆四周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的马车里,一路跌跌撞撞、颠颠簸簸,颠得我头晕眼花。在我估计颠了起码有两个多时辰之后,终于被放了出来,放出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小眉。   我和她被关在同一间牢房,虽说是木头门,但很明显设了结界,手连牢门都碰不得,只要稍稍一靠近,那牢门便会“飒飒”地闪出紫色的银光,像闪电又像是瀑布。我环顾牢房外,发现有十二个一模一样的牢房紧挨着连在一起,围成一圈,每个牢房大约都有七八个囚徒,偏偏只有我和小眉这间,只有我们俩。在我的西北角,有一个铁链搭成的旋转楼梯,从我们所在这一层的下方通上来,直通向上面。我抬头望望十二间牢房围成的掏空的中央,只见明晃晃的一片高悬在那,不知有多高,也不知外面是什么地方。   有七个黑衣守卫来来回回走着,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呵斥那里,似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一直盯着其中一个,因为我觉得他总是不经意地往我们这边瞄上一眼。待他第三次走过我面前时,我突然想起来,竟是我和烈炎在王家村遇到的兔子精大免!我记得当时烈炎说要……,   没想到这么巧!我又惊又喜,朝大免笑了笑,他也稍稍抿了抿嘴。   可能是还有其他两个守卫在,大免不敢与我们说太多话,只是悄悄说了句“这里是黑河地洞第七层”,算是解答了我的困惑。我虽然对黑河地洞不甚了解,但知道这里是王城专门关押囚徒的地方,当时秋槐就是奉命要将墨丘的囚徒押送到这里来。   当天晚上大免不在,而是三个守卫中那个最不苟言笑的一个看押我们。我想他们应该是轮着晚上当差,不由暗暗高兴,等到了大免单独当差的那晚,或许就能给予我更多的帮助了。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了,我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盘算着能不能让烈炎知道我在这里,然后放我出去,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烈炎竟然来了。   他只带了杜衡和褚衣过来,他们俩立在牢房外,烈炎自己进了牢房。我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烈炎却劈头问我:“雪熙在哪?”   雪熙?他找雪熙做什么?难不成是帮壑川?   我装糊涂:“我不知道啊。”笑了笑,“雪熙不是应该在江邑她家吗?”   “雪熙不在江邑。”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烈炎道:“上次雪熙遇到危险,是你救了她,这次她又有了麻烦,怕也只有你这一个有法力的朋友能帮她了吧?”   我惊道:“雪熙又有了麻烦?难道壑川又找她了?”   烈炎认真地看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我努力不露出一丝破绽,可当他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我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游移到了别处。待我再看向烈炎时,他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牢房。   我觉得烈炎应该是看出来了我在说谎,可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了,既然他没再逼问我,我也就大大松了口气。不过让我始终好奇的是,既然上次在妖月宫烈炎肯帮助雪熙逃走,为何这一次又要帮壑川找到她?或许,他不是帮壑川,而是自己在找,可是他与雪熙似乎只有一面之缘,找她又是何故?难不成他也对雪熙动了心?唔,这个好像不太可能……   我本来打算再仔细思考下这个中缘由,可小眉却打断了我的思考,她狐疑地望着我:“你们认识?”于是,我花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和她解释了下我和烈炎的渊源。   小眉两眼放光,几乎叫了起来:“那能不能让他放了你这个朋友?也顺便放了我这个他朋友的朋友?”   我有些沮丧:“可能性不大,你看,要是他真能放了我们,就不会亲自过来问我雪熙在哪了。”   听了我的话,小眉顿时变得和我一样沮丧了。   可到了晚上,终于有了让我们不再那么沮丧的事,那就是轮到大免当差了。   开始时大免还不敢光明正大地与我们交谈,渐渐地,可能他发现左右牢房的囚徒压根没有偷听我们谈话的兴致,这才放开了胆子。   我先问了目前我最关心的问题,那就是神魔两界的战况如何。虽然红萼说魔军已经攻到了不周山下,可我相信,拿下不周山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   大免的回答也让我很是欣慰,他道:“魔尊亲自领兵到了不周山山下,可不周山地势险峻,又有强大的仙气保护,和别的仙地自不可同日而语,难怪魔尊拉了梼杌与穷奇两大凶兽相助!”说到这他自己先打了个冷战,“只是魔族内受过四大凶兽伤害的不少,魔尊虽说是为了增加胜算,可这样一来,定会让不少同族心寒。”   我问道:“梼杌和穷奇当真凶狠非常?”   “当真!”小眉杏目圆睁,“你忘了《神魔史》上都说过啊!当年穷奇在北海一带作乱,天帝派了三万天兵天将与九天鲲鹏一起除害,才堪堪与那穷奇打个平手,后来又派了腾冥上神前去,却也没能将它制服,只是赶回了魔界。”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来,不周山岌岌可危了?”   大免道:“虽然我是魔族,可魔军若真拿下了仙凡二界我也没什么可高兴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什么三界一统,称霸四野,这些都是统治者的一己私欲,统不统一三界与我们这些小喽啰何干?打赢了也就只有活着的能看到,那些在战乱里牺牲的,不也就白白牺牲了吗?你们也别太忧心,好几任魔尊都想攻进九重天,又有谁真的如愿了?可见九重天那帮神仙也不是吃素的!”   我和小眉面面相觑,大概都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   静默了会儿,小眉忽然道:“大免,你能不能想办法放我们出去?”   大免立刻警惕起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黑河地洞只有这一条路,从最深一层直通到第一层,再没有旁的路可走,我就是有心帮你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过你们在这老实待着也很安全,青龙使下过命令了,只要是从仙凡两界抓来的,通通不许杀掉,都要关进这黑河地洞。还好你们遇到的是青龙使的手下,若是遇到了白虎使,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道:“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们很想了解外面的情况,你多打听打听,一有什么变动就立刻告诉我们,可以吗?”   大免道:“这个好办,还有一日三餐,定也少不了的。”   我和小眉相视而笑。   后来的几天,大免都会定时给我们带来消息,无非就是魔军又攻占了哪里,或者仙界又在什么地方击退了魔军,再就是魔军与不周山僵持不下。最激动的消息,也就只是魔尊因久攻不周山不下大为恼火,又为着其他一些事一掌劈了一个跟了他几千年的侍卫。   到了第十一天,突然有两个陌生的守卫将我带出牢房,说是青龙使有请。我有些忐忑不安地跟着他们上到黑河地洞的第一层,发现第一层与其余各层大不相同。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些路,才走到一处露天的高台,我多日没有过如此空旷的视野,不由神思一爽。   可高台上等我的不是烈炎,而是杜衡和褚衣。   褚衣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就将一封信递给我,道:“请阿菱姑娘将这封信交与青龙使。”   我莫名其妙:“烈炎在哪?”   褚衣道:“青龙使去了广陵。你到了广陵的露仙台,将这个令牌交给露仙台的守卫,就说有要事求见青龙使,他们自会为你引路的。”   我接过令牌,背面雕有蟠龙剑身,正面刻着“青龙”二字。   “这枚令牌,还可保你一路畅行无阻。”   “我不知道露仙台在哪,也不知道广陵在哪……”   “你只要从王城一直往北飞,看到绵亘千里的雪山,就是广陵,到了广陵,你自会看到露仙台的城楼。”   我“哦”了声,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要让我送这封信?”   褚衣稍稍拧起眉毛,她这副严肃的样子与我在齐盘山庄见她时大相径庭,也让我的心情莫名沉重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阿菱姑娘,如果你还念在青龙使多次相救的份上,就什么都不要问,请帮我们这个忙。”   说罢,她就径直走开了。杜衡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见我疑惑地望向他,也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也要走。我忙叫道:“能不能让我和我的朋友小眉一同去?她还被关在牢房里。”   杜衡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示意我等在这里。   不消一会儿,小眉就一个人来到了露台,又惊奇又兴奋:“他们是要放我们走吗?”   “算是吧。”我有些愧疚,“但是我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我望了望远处层峦叠翠的山头,想象着与那相距千里的广陵,是怎样一番银装素裹、雪飘如絮的景象。 ☆、玄冥冰窖   快靠近广陵时,我们明显感到了寒冷,只好凝聚仙气护体来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飞过一片广袤的冰河,便是露仙台高大威严的城楼。城墙高十丈有余,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屋檐上也结满了或长或短的冰柱。城楼上的守卫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呵出一口气,似乎都能立刻在空中结出冰花。   我依照褚衣说的拿出了令牌,求见青龙使。守城的妖将耳语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两位请随我来。”   我和小眉跟着他从城楼一侧下去,穿过玉砌雕阑的楼台、重横交错的长廊,来到了一片冰雪雕刻的花园。置身在这样的一片琉璃之地中,眼里全是一片纯净的白,仰起头来,似乎连天也是一整块微微泛着蓝光的冰川。   花园的尽头,是一间黄花梨木砌成的小屋,屋前有一株孤零零的绿萼梅,花如白玉枝如铁,恰似一个不染尘埃的玉雪佳人,盈盈独立。美则美矣,可惜太过清冷。   替我们引路的守卫先进了那屋子,很快又走了出来,恭敬地说道:“二位请进!”   我正欲抬脚,小眉却拉了我衣角,面上略有怯意:“要不你自己进去吧,我和那位又不熟,有点害怕,我就在这外面等你啊。”   我道:“你害怕我也有些害怕,我们两个还是时时刻刻在一处的好。”   小眉想了想,还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我们俩便一起进了屋子。一进去就像到了另一番天地,炭火烧得正旺,烧得整间屋子都暖洋洋的,瞬间为我们驱走了寒冷。   烈炎本来立在窗前,此刻转过身朝着我们,或许是因为守卫的通报他已猜到是我,是以现在见了面倒也看不出他的惊讶。   烈炎淡淡一笑,请我们在炭火边坐下,自己坐到了对面。   我拿出褚衣交给我的信封递与他,“这是褚衣姑娘一定要让我带给你的。”   烈炎眉一挑,接过信封拆开来。我因为很想知道信的内容,但苦于在路上没能将信封拆开,此刻便只好全神贯注地注意着烈炎的表情,希望能看出点端倪。   烈炎一看那信,果然表情一变,似乎甚为惊讶,我难得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慌乱的神色。他很快读完了信,可我却觉得他的视线好像都没有上下移动,难不成这信里只有一个字?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烈炎抬眸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将信纸装进信封里,一把扔到了炭火中,“没什么大事。”   好奇心憋得我实在难受,我索性直接问道:“为什么褚衣要让我千里迢迢来送一封没什么大事的信?莫非她是想考考我的飞行术和抗冻能力?”   烈炎盯着那红色的火苗,现在炭火因燃烧信纸而跳跃出点点火星。默了会儿,烈炎突然抬头看我,问道:“能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我莫名有些恼火,难道我还会说“不能”吗?可我不好发作,只有些气闷地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烈炎竟然带我来到了玄冥冰窖,他曾说的爷爷被关押的地方。   玄冥冰窖并非真的是冰窖,而是黑乎乎、湿漉漉的地牢。地牢的看守众多,而且个个生得高大威猛、魁梧异常,连高个的烈炎也只刚到他们的肩膀,更别提我和小眉了。我敢打赌,只要他们不低头,我无声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根本不会发现。   走到一扇幽闭的铁门前,烈炎将手放在贴在门上的封条上,那封条上的符印立刻攀上他的手臂,然后像一条红蛇般缠绕住他的全身。符印消失后,铁门就自动打开了。   烈炎走进门,我也跟着走过去,小眉再一次拉住我的衣角,扭捏了会儿,道:“我还是不和你们一起进去了,就在门外等你。”   “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害怕吗?还是跟我们一起进去吧。”   可这次小眉倒很坚决,坚持留在门外。   烈炎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放心吧,她在外面很安全。”   烈炎这么说,我也只好放心了,深深吸了口气,迈进了大门。   铁门内的空间很狭窄,但是四角燃着火把,倒是比外面干燥明亮得多。我走到烈炎的身边,看到了明晃晃的火光下,一座端坐的人形冰雕。冰雕与我们之前划出了一条红色符印连成的界线,烈炎站在界线一丈开外,默默地看着那座冰雕。   “爷爷……”   烈炎低低唤了声,声音微微沙哑,我也不禁难过起来。虽然烈炎的爷爷与我只有数面之缘,但和蔼可亲的印象,却是一直留在我脑海。我第一次,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感受到了烈炎的无奈与痛恨。我不自禁朝前走了一步,烈炎忙拉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回来,“危险!”   我忽然觉得那冰雕动了下,惊呼道:“烈炎,你爷爷好像醒了!”   烈炎的回答却很平静:“再过两个时辰,冰就会融化,爷爷会有半个时辰的苏醒时间。”   我诧异地望着他,问道:“每隔多久你可以来看你爷爷?”   “五十年。”   五十年才能有半个时辰的相处时间!许是烈炎的苦痛传染到了我,我觉得心也隐隐抽痛起来。   我记得以前向他询问爷爷的事时曾被冷漠地拒绝过,此时我又忍不住厚着脸皮问道:“为什么你是青龙使,你爷爷却会被关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连你都无计可施?”   烈炎依旧沉默,可能最后还是会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不想说。”可我心里却急得跟猫抓似的,我想好了,若这次烈炎还是拒绝,我绝不会就此罢休,一定威逼利诱,将我们几百年的情谊(虽然中间断了好多年)搬出来,我料想烈炎肯定也不会和我这样耍无赖的姑娘家一般计较,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就在我计划好了接下来的步骤时,烈炎却说道:“因为爷爷,是前任魔尊。”   我失口叫道:“你爷爷是前任魔尊烈无殇?”说完就觉得太没礼貌了,立刻补了一句:“原来,你爷爷是前任魔尊啊。那,那你怎么没被关押起来?”问完觉得还是太没礼貌,又改口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的意思是说,你爷爷是前任魔尊,照理说黑曜也不应该对你委以重任,他不怕你有异心吗?怕你有异心的话,最好不是把你也关起来吗?”   说完了才发现烈炎已经靠着墙坐了下来,我也跑到墙边坐下,求知若渴地望着他。   烈炎回望着我,突然咧嘴一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我脸一红,记得从小到大,我被不止一个人说过不止一次“啰嗦”,被阿爹说过,被姐姐说过,被云繁说过,可见有时候我确实是真的啰嗦。可我死要面子,嘴硬道:“什么叫还是?我,我很少啰嗦的好吗?再说了,我就问了你几个问题,哪里算得上是啰嗦了……”   烈炎仍笑着看我:“以前在不周山认识你时,你就挺啰嗦的啊。”   见烈炎搬了旧账,我不由脸更红了,坐正了身子不再看他,但嘴上仍是管不住地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和见解,说着说着觉得身边完全没了动静,我扭过头一看,烈炎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我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轻轻推了下他的胳膊,发现他真的是睡着了之后不由有些泄气,也只好调整了下姿势,学着他的样子靠着墙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我猛地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烈炎仍自睡得沉时,我不由松了口气。这时,不远处的冰雕开始融化了,很快,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满头银发、骨瘦如柴的老人。   烈无殇的眼皮跳动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虽已冰封许久,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无比,就像是从雪地里被掘出的利刃,虽历经风霜,却寒光不减。   他的视线扫过烈炎,又落到我身上,似乎很是惊讶,“你是?”   我与烈无殇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还是在三百多年前的不周山,想他能记起我实在是不太可能,但我还是这么说道:“前辈好,我叫阿菱,是当初烈炎住在不周山时结识的朋友。我和前辈当时见过一次面的,不过您应该不记得了,嘿嘿。”   看烈无殇的表情他确实是想不起来了,但还是微笑着点点头,问我道:“阿炎带你来的?”   我亦微笑着点点头。   烈无殇沉吟道:“阿炎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我呢。”   我有点尴尬,不知如何接这话,只好一个劲儿地微笑。笑了一阵,突然意识到什么,恍然道:“烈炎他睡着了,我把他叫醒啊。”说着就要伸手去推烈炎。   “不用了!”   我诧异地看向烈无殇,他笑道:“让他睡吧,估计他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这爷孙俩五十年才能见上一面,不想孙儿睡着了,爷爷却不愿叫醒,真不知该说他们是不懂时间的宝贵,还是爷爷太疼惜孙儿了。   不过先不把烈炎叫醒也有好处,有些事情,他不愿意告诉我,我可以问他爷爷嘛。但是突然打听这些与我无关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就在我万分纠结的时候,烈无殇却突然问道:“阿菱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问?如果可以为你解答,老夫非常乐意。”   我既佩服又感激,便把我原先问烈炎的那些问题一股脑儿全问了。   烈无殇一直面带微笑地听我说完,待我说完,他的笑容也渐渐退了,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你说的不错,因为我的身份,阿炎本不可能得到现任魔尊的重用,只不过直到阿炎快成为青龙使时,黑曜都不知道他就是我烈无殇唯一的孙儿。当他知道时,已经为时已晚。阿炎曾为魔界的安定立下过赫赫战功,被许多魔族元老所器重,也为众多将士所倚赖,可以说,他的羽翼已丰,黑曜无法因一己之私动摇他的权位,而且黑曜自己也知道,他要稳定魔界内外,甚至实现他的三界一统,都需要阿炎为他冲锋陷阵。黑曜依靠阿炎的能力,却也忌惮阿炎的身世,哪怕阿炎不是我的孙子,黑曜也会担心他功高盖主。所以,黑曜便将我关押在这玄冥冰窖,以我的性命挟制阿炎,让他替自己卖命,也让他不敢图谋不轨。”   原来如此!我望着烈炎睡梦中依旧紧锁的双眉和紧握的双拳,不禁有些心酸。   “那当年你们是逃到了不周山吗?为什么后来又要搬走呢?”   “当时黑曜打败了我,即将继任魔尊之位。本来新魔尊即位,老魔尊退居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我虽答应黑曜放弃一切权位隐居荒原,他却并不相信我。他杀了我的儿子儿媳,我带着当时还年幼的阿炎逃出魔界,来到了不周山。我从没想过回去找黑曜报仇,因为我的手上,也曾经沾满了其他同族的鲜血。”   烈无殇闭上眼,似乎极力不去想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苍老的脸上更添几许憔悴,“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阿炎身上,不是希望他重回魔界重蹈我的覆辙,而是希望他能在不周山强大灵气的熏陶下,远离那种残暴的生活。可惜,阿炎却一心想要回去,他说他生是魔族,就应该回到属于他的地方。或许他想回去替父母报仇,或许他只是想建功立业,他从小就是一个不喜欢将心思表露在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我无法强迫他。但是现在我却在想,或许当时我不该让他回来,而是强迫他留在不周山,那样的话,说不定现在他就能娶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姑娘,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了。”说到最后,烈无殇像个老顽童般朝我调皮地笑了笑。   我哈哈哈干笑了三声,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也许现在的一切,就是烈炎真正想要的。”   烈无殇没再打趣我,而是又接着问道:“现在外面三界的情况如何?”   我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神魔两界交战的情况说了,甚至还说了翡璧之心重现九州之事。我曾听暮穹说过,前任魔尊不喜战乱、主张与仙凡二界修好,不比黑曜的凶残暴虐、野心勃勃,是以对烈无殇又存了一份敬意。   烈无殇听完默然良久,出乎我意料之外地问了句:“阿菱姑娘,你对阿炎可有怨恨?”   我一愣,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不瞒前辈,我对青龙使确实存着一丝怨恨之心,为着这场涂炭生灵的战争,也为着我奋勇抵抗魔军的同族。但每每与烈炎在一处,我却很难将他和青龙使连在一起,仍把他当做我的朋友,可能是我从未亲临战场,从未与魔军正面交过手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烈炎不曾像其他魔将那般屠杀战俘。   “我以前想不明白,烈炎这样的性子,既非狠毒专横,又颇重情意,为何会成为黑曜扰乱三界平衡、掀起腥风血雨的得力助手?可是刚才听过您的那番话,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烈炎,甚至可以说是对他的过去、对他真实的想法一无所知,或许他是为着您的缘由不得不听命于黑曜,但或许他确实想建立一番功业,甚至成为新一任的魔尊。但不管怎样,我相信倘若烈炎真的登上了魔尊之位,绝不会是像黑曜这样的妄想吞并仙凡二界,而是像您这样,愿意维护三界世世代代的和平。”   烈无殇听完这番话,发出一声洪亮的大笑,一双寒光凛冽的眼睛透出新阳拂面般明媚的光来:“阿炎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是生之所幸!哦,你醒了?”   我看向烈炎,他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此刻淡淡地望了我一眼,起身朝着烈无殇叫了声“爷爷”。我不知为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一旁听着他们爷俩闲话家常般的聊着,竟也觉得无比开心舒坦。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烈无殇再次被冰封起来,我最后看到的,仍是他微微带笑的和蔼面庞。 ☆、雪地蜘蛛   从玄冥冰窖出来后,烈炎就一直没说话,沉默地走在我和小眉的前面。半路上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自九天之上飘零而下,落在我们的头上,恰似在发上戴满了珠玉。   我和小眉说说笑笑,她却突然神情严肃起来,问我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侧耳听了听,疑惑道:“哪有什么声音?”我见烈炎仍顾自朝前走着,笑道:“要是真有什么声音,烈炎该早就听到了。”小眉半信半疑,但见烈炎没有任何反应,倒也放下心来。   走了没几步,我却也听到了一种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不由警觉起来,对小眉道:“刚刚我好想也听到了。”   小眉立刻恐慌起来:“是吧是吧,我就说嘛,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们?”我被她说得有些害怕,忙叫住了烈炎。   烈炎听到我的叫声立刻回过头来,可他还没开口,脸上已现出一丝惊恐,我本能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却在只看到一片黑影掠过的情况下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高举起来!我在一阵嘶叫声中听到烈炎高喊的一声“阿菱”,接着看到了将我举起来的那个庞然大物,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通体雪白,毛发丛生,连八只粗壮的长肢也是白色的。我和小眉各被蜘蛛的两只长腿钳住,被它举过头顶左摇右晃,晃得我头晕目眩,直欲呕吐。   一道金光击中了蜘蛛钳住我的那条腿,蜘蛛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将我箍得更紧,我觉得自己的肋骨都快要被勒断了,只能勉强聚集仙气护体。我不断被左右甩动,眼前的景物都是一晃而过,只能看到烈炎一抹玄色的身影和缭乱的光芒……   突然,那蜘蛛猛地松开我,却是将我摔向了地面,幸得烈炎身手矫健接住了我,我才得以安安稳稳地踩实了地面。我抬头一看,见小眉仍被蜘蛛钳制住,此刻再不奋力挣扎,就像个软软的木偶娃娃般任它摆弄,心中大急。烈炎将我拉至身后,肃声道:“你待在这里别轻举妄动,我去救她!”说罢纵身一跃,跳到了那蜘蛛头上。   烈炎斗蜘蛛,中间还夹了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小眉,看得我胆战心惊,一会儿担心蜘蛛伤到了烈炎,一会儿又担心烈炎不小心伤到了小眉。好在烈炎渐渐占了上风,最后直接打折了蜘蛛掐住小眉的两条腿,抱着小眉跳到了我面前。那蜘蛛被烈炎所伤,魔性大发,竟又生出数条腿来,嘶吼声震得地动山摇,连雪都似乎变成了它的利器,像一支支箭镞般朝我们迎面刺来。   烈炎带着我和小眉跳出十几丈开外,只来得及抛下一句“在这等我”就又迎着蜘蛛而去。我只好将一句“小心点”默默咽了回去,拍了拍小眉的脸颊,又给了她渡了些灵力。好在小眉很快就醒了,只是脸色煞白,连目光都有些呆滞。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才要哭不哭地问了句:“那妖怪呢?”   我努了努嘴:“还在打着呢。”   小眉将身子缩成一团,只盯着自己的脚,过了会儿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才叹了口气,道:“我阿爹阿娘就是遭了蜘蛛精的毒手,所以我从小就特别怕蜘蛛。”   我还未及反应,就听不远处一声“轰隆”巨响,那蜘蛛仰面倒了下去,十几条腿抽搐了几下,就蜷缩在一起一动不动了。可烈炎立在雪地里,也是一动不动。我和小眉急忙跑过去,正巧烈炎缓缓转过身来。我见他脸色不好,想是刚才耗了不少元气,便欲伸手去扶他。可他只轻轻拂开了我的手,笑着道:“我没事,没想到这里也会有雪地山蜘蛛,而且竟如此难对付!”   小眉正色道:“蜘蛛精就没有好对付的!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蜘蛛了!”   烈炎道:“那倒也不是。”   小眉有些激动:“怎么不是?反正在我眼里,连四大凶兽都不如蜘蛛可怕!”   我见烈炎还欲说话,忙道:“哎呀,你就别和她辩这个了!她咬定了的事情,你期待她改变想法,还不如期待这广陵的雪全变成金子!”   烈炎和小眉都笑了起来,我道:“好了,我们快回去吧,别又再碰见一只蜘蛛。”   小眉道:“是啊是啊赶紧走,别留在这儿了!”说着已小跑了起来。   我在后面喊她:“你别跑那么快,小心前面雪地里又蹿出一只大蜘蛛来!”   这时,我忽然觉得身后有异样,一回头只见那蜘蛛竟又活了过来,举着一对螯肢直直朝我们刺下来!   烈炎快速结了赤色的困兽之印,可那蜘蛛的螯牙竟径直穿过了封印——   我没想到,估计烈炎更是始料未及,强大的赤色困印此刻竟然毫无作用!就在蜘蛛的螯牙即将刺中我们的瞬间,烈炎反身护住我,带着我跃出三丈多远。一条青龙倏地环绕住我们,接着扑向那仍张牙舞爪的蜘蛛。青龙像一柄青色的宝剑穿透了蜘蛛的身体,那蜘蛛瞬时化作了无数碎片散落在空中,很快连碎片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惊魂未定,直到烈炎在我身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我才猛然清醒,这才发现烈炎的背上有一道被蜘蛛螯牙划伤的长痕,好在伤口不深,也不见黑血。   小眉跑到我们身边,惊恐之色还未褪去,见了烈炎受伤,“哎呀”了一声。我见她有些发愣,忙叫了她一声:“小眉!你帮我扶着烈炎,我给他渡些灵力!”   小眉正半蹲着要去扶烈炎,烈炎却摆摆手,自己盘腿而坐,吃力地说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小眉望着我,我摇摇头,道:“我们就在旁边守着吧。”   烈炎凝神聚气,大汗淋漓,背上的伤口渐渐痊愈了,原本惨白如纸的脸也红润起来。小眉紧张兮兮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烈炎抬头看我们反倒一愣,淡淡笑道:“把你们吓着了?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我和小眉对视了一眼,都松了口气,不由轻轻笑了。   回到露仙台,我和小眉坚持要把烈炎送回黄花梨木小屋,烈炎有点无奈:“你们放心好了,我还没这么脆弱。”但抵不过我和小眉两张嘴一通说,让我们给送到了小屋门前,又道:“我让露仙台的守将魏先生给你们安排了住处,你们去歇着吧。”   我见他额角沁出了汗珠,脸色又略微有些难看,便劝道:“我们还是留下来陪你一会儿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烈炎哑然失笑:“我能有什么事?你别多想,现在天色不早了,你们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小眉挑眉道:“你都流这么多汗了!还说没事?”   “休息一晚就好。”烈炎的声音低沉,透着一丝不耐烦,连眼眸也笼上了一层冰冷的薄霜,“你们不累我也累了。”叫了一旁的两个小妖,道:“你们带二位姑娘去客房休息。”   这下是真的下逐客令了,说实在的,烈炎虽未在我面前生过气,但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倒真令人有些畏惧,便笑道:“好了,我们也是担心你,既然没事,那我们就过去了。”   我和小眉慢吞吞走着,走一步回一下头,还没走出五步,烈炎就已进了屋。第五次回头时,屋内突然响起瓷器碎地的刺耳声音,接着“砰”的一声,似乎什么重物摔倒了。   我和小眉赶紧冲进屋子,烈炎已倒在了地上,手边是被拂倒在地的青花瓷瓶碎片。   我一边和小眉将烈炎挪到床上,一边对刚赶到门口的两个小妖道:“你们快去找……找魏先生,就说青龙使受了重伤晕倒了,让他赶紧想想法子!”   两个小妖听了,道了声“是”,赶紧跑了出去。   我和小眉轮番将仙气渡给烈炎,可烈炎仍是未醒,我检查了下,也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伤口,不由大感困惑。   这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身材高壮、玄衣铁甲,身后那个年纪稍长,走路一瘸一拐的。前面那个男子一见我们,便自报家门:“在下是露仙台的守将魏巍,这位是叶柄叶先生。”他跨前一步,望了烈炎一眼,对叶柄道:“叶先生,您赶紧看看。”   叶柄立刻坐到床沿边,那魏巍也不给我和小眉与他打招呼的机会,皱眉问道:“之前还好端端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将在路上遇到雪地山蜘蛛的经过仔细说了,包括烈炎给自己疗伤的细节,生怕漏了点什么。说完后,小眉又补充了一些,再无一星半点的遗漏。   魏巍听得直点头,焦虑之色愈来愈重,听我们说完后立即问叶柄:“如何?”   谁知这叶柄走路不利索,说起话来也不利索,结结巴巴了半天:“青……青龙使中……中了雪……雪地山……山蜘蛛的剧毒,好在他……他已将毒……毒素逼出了……逼出了大半,体内只……只剩下……剩下些残毒。”   他摊开手,手里竟是只半透明的小飞虫。他捏住烈炎的下颔迫使他张开嘴,然后将那只小飞虫放进了他的嘴里。   我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姑……姑娘莫要担……担心,这是嗜毒蚕,可以清……清除青……青龙使体……体内残余的毒素。”   小眉“哇”了声,啧啧道:“这小虫子还挺厉害!”叶柄笑了笑,露出两颗黄色的虎牙。   魏巍仍皱着眉头,道:“就算是对付雪地山蜘蛛,也根本无需耗费青龙使过多的元气,蜘蛛的毒液更不足以侵扰青龙使,可为何……”他顿了顿,“为何弄成这般模样?”   我一听,想起最后关头烈炎结出的困兽之印根本阻挡不了雪地山蜘蛛,本来困兽之印力量强大,赤色封印更是威力无穷,为何却困不住一只本就负了伤的蜘蛛?   叶柄道:“魏先生说……说的在理,叶某也……也很是纳闷,眼下这种……这种情况,只有一个……一个解释,那……那就是青……青龙使在……在此之……之前,身体就……就已经受到了,受到了不小的损害!”   我惊惧不已:“可烈炎之前明明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啊!”   叶柄点点头:“确实没……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发……发现青……青龙使有任何负伤或中毒的迹象。”   魏巍问道:“可有办法好好调理身体?”   叶柄道:“找……找不到症结所……所在,调理又从……从何谈起?不过蜘……蜘蛛的毒素能……能清除干净,青……青龙使会无大碍的。”   小眉附在我耳畔小声道:“怕是这个叶先生也是个庸医!”   我朝她递了个眼色,偷偷瞄了叶柄一眼,还好他应该没听见。 ☆、冰雪一梦   不消半个时辰,那钻进烈炎体内的嗜毒蚕又钻了出来,只是变得全身青紫,涨得圆鼓鼓的。叶柄将它揣进怀里,对我们道:“好……好了,只要休……休息一晚,明早,青……青龙使就能醒过来了。”   我们都不约而同吁了口气,魏巍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对我和小眉道:“今晚还劳烦两位姑娘在此好生照料青龙使了,外面我会派重兵驻守,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们就可以。”   我一听“重兵驻守”四个字,顿时有些紧张,道:“魏先生放心,烈炎是我们的朋友,这次又救了我们性命,我们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他的。”   魏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和叶柄一起离开了。   烈炎体内的蜘蛛毒被清除后,一直都睡得挺安稳,只是额头仍旧有些发烫,汗也出个不停。我和小眉只好不厌其烦地给他敷上湿冷的毛巾,又不停地替他擦汗。   到了晚上,我实在撑不住,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脑子里一会儿跳出这个场景,一会儿又蹦出另一个场景,而我无一例外地都是在挖地撒种子,累得腰酸腿疼也不能停下来,因为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我快点快点……   后来那声音变了,变成了呻吟声,还有个熟悉的女声在小声说话,我当时大喜过望,没人催了我还挖什么地撒什么种子啊,抓紧时间去睡一觉!我刚放下手里的铁锹,就醒了过来,醒的时候正听到小眉有些羞恼的声音:“你还缠上了是吧?赶紧放手啊!”   我望过去,看见烈炎仍闭着眼躺在床榻上,一只手却牢牢抓住小眉的右手腕,小眉的右手还抓着给他擦汗的毛巾。   见我醒了,小眉哭笑不得地用左手指了指被抓牢的右手,“我该不该对一个伤者下狠手?”   我笑道:“你就算下了狠手,也未必能摆脱掉,你变成个蛾子飞出来不就成了?”   小眉满脸忧伤:“我试了,变不了。”   我诧异:“不会吧?”我试了试,发现就算再怎么集中注意力,也没法变身,看来这屋子里被施了法术,让我们无法施展仙法。   这时,烈炎竟微微挣扎起来,似乎做了一个不甚痛快的梦,在梦里说道:“别走!”   小眉烦躁地晃了晃脑袋:“我不走,我就在这服侍你行了吧?”   烈炎又喃喃道:“别离开我,我不想再放你走了……”   我一愣,小眉也一愣,脸微微泛起了红晕,有点不知所措地问我道:“这说什么胡话呢?”她越想挣开手,烈炎却越抓得紧。   我急忙道:“哎呀,你别死命想挣脱了,你放轻松点,试着不要反抗他。”   小眉听了我的话,慢慢放松下来,带着烈炎的手一起放在他的身侧,过了一会儿,烈炎就也慢慢松开了手,小眉赶紧把手抽出来,腕上已被勒出了一条红印。   小眉揉了揉手腕,狠狠地给烈炎擦了擦脸颊上的汗。   我笑道:“用得着使这么大劲儿吗?”   小眉丢给我一记白眼:“这明摆着报复,看不出来吗?”   “想报复有更好的法子啊,直接往外面雪地里一扔,冻他一个晚上。”   “我可没你这么狠的心。”   “我这不是替你想的报复手段吗?你倒好,还说我狠心,我可伤心了啊。”   小眉笑着将毛巾放进盆里,重新沾了些凉水搁在烈炎额上,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道:“上半夜你都没怎么睡,快去睡觉吧,我照看着就行。”   小眉眯着眼点点头,和我换了个位置,趴在桌子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也不知刚才自己睡了多久,此刻精神特别好,心想着睁眼坐到天亮估计都没问题,可事实上没过一盏茶的时间,我又困意渐起,便稍微闭了会儿眼,可再睁眼时,竟已是第二天天明了。我躺在原本烈炎躺的位置上,烈炎却已不知去了哪里。小眉仍趴在桌上睡着,身上和我一样,也盖着一层绣满青竹的薄毯。   我下了床,小眉也醒了,伸了个懒腰,那薄毯便滑到地上。她有些迷糊地将薄毯捡起来,然后眼睛忽地一亮,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惊讶道:“他醒了?”   “醒了,而且醒得比你我都早。”   我们收拾好床铺,简单梳洗了下,便打开门走出去。刚一开门,只觉得外面的雪特别亮,亮得都有些刺眼。昨晚驻守的“重兵”通通都撤了,只剩下两个小妖立在屋外,见到我们,立刻颔首道:“两位姑娘请随我们去落梅轩吧。”   小眉眨眨眼:“不先带我们去填饱肚子吗?”   一妖笑道:“所以才带二位去落梅轩啊。”   跟着他们出了这冰雪花园,来到不远的落梅轩,侍女们已备好了早饭,甚是可口丰盛,我和小眉都非常满意。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吃完了才想起带我们来的两个小妖还一直等在门口,不由有些歉疚。见我们吃完了出来,道:“青龙使现在在北墙城楼,两位姑娘请随我们来。”   跟着他们一直往北走,沿途除了亭台轩榭,最瞩目的便是一座座造型各异的冰雕,或如青鸾衔玉枝,或似松柏傲寒雪,或若天女散琼花……栩栩如生,美不胜收。   上了北墙城楼,台阶众多,且积雪未扫,不免有些脚底打滑,似乎走了好久才走到了城台。   烈炎站在城楼的菱花格扇门前,正低头看手里的一封信,身侧站着一脸严肃的魏巍。刚走到能听清他们声音的位置,便听到魏巍说:“……图谋不轨,定要万万当心!少主在这战事的紧要关头病重,魔尊想必忧心如焚,才这么着急把您和白虎使召回王城。白虎使已经先一步找到了雪熙姑娘……”   他还未说完,就被烈炎出声阻止。魏巍面有困惑,但还是立时噤声,没再说下去。   烈炎将信收起来,道:“我自有分寸,雪熙的事你不用再插手了,下去吧。”魏巍道了声“是”,便从另一侧下了城墙。   见我和小眉走来,烈炎一直微微笑着,他看上去气色很好,就像昨天从未受过伤一般。我们走到垛堞前,向城墙外眺望,但见一片蓝色冰湖,澄澈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缥缈霞光;暗绿色的云杉高大通直,从冰湖岸畔,绵延万里,直到远方积雪皑皑的山峰。   小眉情不自禁赞道:“好美!昆仑的瑶池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烈炎道:“瑶池仙境自有它的美。”   我问道:“你去过瑶池?”   烈炎道:“没有……”完了又补了句,“想象的。”   小眉道:“你这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吗?”   烈炎的嘴角隐隐含着一丝落寞的笑意:“对!”   小眉欲言又止,也笑了笑。   我们怀着各自的心情欣赏着这番美景,一时无话。半晌烈炎方道:“待会儿我派手下送你们出魔界。”   我点点头,将一直揣在兜中的令牌拿出来,“这个还你。“   烈炎将令牌推了回来,道:“随身带着吧,遇到危急情况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想了想,还是将令牌又揣了回去,笑道:“好吧,你们少一个令牌应该也不打紧。”   烈炎送我们出了露仙台,派了之前带我们去落梅轩的两个小妖护送我们。我们与烈炎告了别,便直奔极界之光而去。到了守护极界的那个巨大的紫色漩涡处,两个小妖便返回了广陵。   我道:“小眉,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一趟王城。”   小眉的眼珠瞪得浑圆:“你还要去王城做什么?”   “壑川被黑曜召去王城,应该会将雪熙带在身边,我要去见她一面。虽然我也理不清楚她和壑川之间的关系,但她既然请求我的帮助不愿被壑川找到,我还是应该尽己所能去打探一下她现在的情况。”   “你要帮雪熙从壑川手里逃出来?做梦吧你!你可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了!”   “哎,我也没铁定这么打算。我看壑川对雪熙有情,雪熙也未必对壑川无意,我就是去见雪熙一面,看看她现在到底如何,能帮她的就帮,明知帮不了的……你觉得我这种怕死的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那你为何不与烈炎一起回王城?”   “你不记得在黑河地洞时,烈炎还特地过来问我雪熙在哪了吗?说不定现在他和壑川是一条船上的。”   “壑川对雪熙有情,可能烈炎对雪熙也有情呢?他们不是站一条船上,他们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情敌啊!”   小眉这个大胆的理论说得我一愣,我支支吾吾:“可是……但是……好像烈炎与雪熙不熟啊!”   “你听过日久生情吧?还有个词儿叫一见钟情!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雪熙这种绝世大美人!你说烈炎与雪熙不熟,既然不熟,为何还要巴巴地跑到黑河地洞问你雪熙在哪呢?再说了,我要是壑川……”   小眉还在滔滔不绝说着,我却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呢?脑中断了的两根筋突然搭起来,我恍然:小眉压根就是跑偏题了!我有点于心不忍地打断她:“不管烈炎和壑川是不是情敌,都和我去王城找雪熙没有关系。”   小眉立刻打住,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和你一起去,不要费口舌劝我别去啊,反正我也不会听你的。”   我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小眉:“……” ☆、偷天换日(上)   王城城门,一队魔兵正押送着一群囚徒往城里走。我和小眉混在围观的众妖中,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一一走过。   突然,小眉一声低呼:“糟糕!阿菱看后面!”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队伍后面看——卫琮!卫琮后面的,是我在不周山的师弟师妹潮生、涟漪,两兄妹后面的,竟然是暮穹!我紧张地搜寻了一圈,还好没再看到其他熟悉的脸孔。   小眉拉着我挤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连暮穹都被抓了来,不周山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一旦拿下不周山,魔军就可直接攻上九重天了!”   “看来黑曜拉来梼杌和穷奇,在力量上绝对占了很大的上风……还好九重天现在掌握着半块翡璧之心,真希望能快些找到另外半块。”   “对!有了完整的翡璧之心,就算四大凶兽一起上,我们也不怕了。”   想到这里,我们觉得稍稍宽慰一些,满心满眼地盼着九重天能早日找到那遗失的半块翡璧之心。因为不管在我们眼中,还是在黑曜眼中,坐拥了翡璧之心,就等于坐拥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我和小眉对于变身成飞虫都算是颇有心得,但是最多只能持续三四个时辰,好在这次来王城前,南瓜经过半个多月的休整已经恢复了元气,有了南瓜的灵力相助,我和小眉的变身时间都能维持到三天以上了。   结果我们运气非常好,第一天就看到了雪熙。当时雪熙正与壑川并肩在院中散步,说散步其实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壑川倒像是散步的样子,可雪熙则显得很紧张,言语举止间对壑川颇为抵触。有几次连我和小眉都为雪熙的“不识时务”捏一把汗,好在壑川并不在意,一直是一副开心轻松的样子,临走时还送了雪熙一支金叶蝴蝶步摇。   壑川并没有在雪熙住的厢房设下结界,只是派了数十个黑衣侍卫驻守,因此我和小眉只费了一点儿力气,就成功潜入进去。   巨大的红木彩雕屏风后,两个侍女正给雪熙梳理稍乱的发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雪熙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似乎有些疲惫。好不容易等到两个聒噪的侍女出去了,我和小眉才得以现出身形。   雪熙又惊又喜,我寒暄了几句,小眉道:“别多说废话了,待会儿壑川突然来了,我就算是九尾狐也逃脱无门了!”   我和雪熙都不禁莞尔,笑完了我立刻正色道:“说得在理。雪熙,你不是在不周山吗,怎么被壑川抓到这儿来了?”   雪熙脸微微红了:“那日你们突然失踪,大家都一通好找,第二天我好像看到了阿菱,就跟着追到了后山,谁知那个假阿菱是影魔变的,他说壑川只是想见我一面,我就……”   小眉叫道:“你就跟着他下了山!你竟然会相信影魔的话,相信壑川的话?那壑川说让你留在他身边就放弃攻打不周山你信吗?”   雪熙的脸顿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衬着身后屏风上嫣红的桃花,当真是灼灼其华,国色倾城。   不过小眉这话说得有点过了,我忙岔开话题道:“那你现在作何打算?壑川必不肯放你走,我们要带你出去也确实困难。既然在不周山时你肯愿意下山见壑川一面,说明你也不是真的非常讨厌他,现在战乱四起,你就算待在不周山,也未必会比这里安全。”   雪熙沉默不语,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半阖的眼睛。过了会儿,才抬眸看我们,咬牙道:“不管我在哪里,壑川都能想尽办法找到我,我在彻底惹怒他之前留下来,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时,门忽然咯吱一声,我和小眉吓了一跳,赶紧变回飞虫,躲在了绣帐之后。   进来的是壑川,虽然他与雪熙刚刚才散过步,但似乎总有说不完的闲话,最后又说明天带雪熙去哪里游玩,我不禁好奇:他这么闲,难道不用去打仗的吗?   临走时壑川忽然又回过头,对雪熙道:“除非和我在一起,否则你就待在这个房间里,不要到处乱走。”   “为什么?”   壑川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因为烈炎从广陵回来了……他也在找你。”   雪熙有些茫然:“青龙使烈炎?他为何要找我?”   壑川定定地看着雪熙,就像是看着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忽而长臂一带,将她拥入怀中,轻笑道:“我的雪熙这么美,我可舍不得拱手让给烈炎。”   雪熙的脸颊顿时腾起两抹红云,羞恼地推了壑川一把。壑川顺势放开手,满意地笑了笑,大步走了出去。   壑川走后,我和小眉也与雪熙告别离开,雪熙很舍不得我们走,可是也没办法,小眉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们可没什么白虎使宠着,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待着,那就是隔着一层纸将自己放在火上烤,什么时候烤熟了被吃了都不知道。”   雪熙带着歉意地笑笑:“谢谢你们能来这一趟。”   小眉道:“不用谢啦,你自己好好保重。”说完又朝着雪熙挤眉弄眼,“尽量顺着那个白虎使,别和他对着来,你好好的,你爹爹和哥哥才能放心呢。”   提起父兄,雪熙的脸色不由黯淡下去,低声道:“我会的。阿菱姑娘,你若见了爹和哥哥,就和他们说我一切安好,请他们勿要挂念。”   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周全的。”   雪熙低下头,眼角似有泪珠沁出。   ***   出去时壑川还没走,仍站在院子里。一个小妖禀报道:“白虎使,鬓影城主还在等着,说一定要见你一面。”壑川笑道:“她还真是个急性子。”便让那小妖带路。   虽然明知现在跟过去是多管闲事,但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看看这桩闲事到底是什么,便示意小眉跟上。   壑川随着那小妖走到一处临湖而建的假山群里,鬓影正焦急地等着他。见壑川来了,冷冷地哼了声,道:“白虎使可真是好大的面子,三请四邀都不愿露一面。”   壑川笑道:“那我可不敢,不给鬓影城主你面子,也要给少主面子啊!我这些天确实有很多事抽不开身,但到底不还是来了吗?”   鬓影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愠怒之色,却也笑着回道:“白虎使的事,不外乎都是陪着那位娇滴滴的美人罢了。我要再请不动白虎使,可就要麻烦雪熙姑娘了。”   壑川眸中精光一闪,冷冷道:“我劝你还是不要打雪熙的主意。”   鬓影笑意更浓:“不过开个玩笑而已,瞧你紧张的!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壑川道:“你想恢复原来的容貌是不可能了,但是有一个古老的法子,可以让你脱胎换骨变成另一副模样。”他拿出一张纸递给鬓影,接着说道:“今天黑河地洞进来了一批新的囚犯,是从不周山抓来的,都拥有十分强大的灵力。你依着我找的这个方法,就可以变成你想要的模样了。”   我心底渗出一股寒意。   鬓影蹙眉:“黑河地洞?青龙使不会同意我把他们带走的。”   壑川拿出一枚和我身上那枚相似的“白虎”令牌,冷笑道:“这魔界还不是他烈炎的。”   鬓影接过令牌,笑道:“这下你倒是很慷慨!”   “既然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会遵守约定帮你的忙。”   鬓影与壑川分开后,我和小眉心照不宣地跟上了鬓影。鬓影进了自己的房间,便认真钻研起壑川给她的那张纸来。因为怕被发现,我和小眉不敢离她太近,是以也看不清纸上的内容,只好眼巴巴地等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鬓影叫来了玲珑,道:“都打听清楚了吗?”   玲珑回道:“都打听清楚了,少主虽然身体好点了,但魔尊不允许他到处走动,还是让他歇在泽兰殿,今天少主也没有来找城主你的意思。”   “很好!戌时之前你一定要安排好一切,然后带着白虎使的令牌去黑河地洞,把不周山抓来的那几个带到紫苑阁的地下暗室里来。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成功!”   玲珑领命,默了会儿,忽道:“城主,你真的想好了吗?”   鬓影将手里的纸握成一团,淡淡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依云繁的性子,他定是不会原谅我所做的一切了。我向他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妄想控制住他,更重要的是,我还想让他杀了自己的兄弟。我不能再做鬓影了,连清泽也做不了了,我只有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才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其实,少主他对城主你也是一往情深,他……”   “那我就只好辜负他了!”鬓影冷冷地打断玲珑,“我什么都可以不管,但我不能放任云繁就这样离我而去!”   “可是城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云繁君他不……”   “不会的!”鬓影长长的指甲抓过漆木红桌,留下五道深深的印记,“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你快去准备,现在就去!”   我和小眉飞出来后商议了下对策,在此之前我先简单地说了一下鬓影、云繁和玄奚之间的种种瓜葛。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现在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一种是以毒攻毒。第一种需要云繁亲自出马,眼下不太可能;第二种就是请来外援,阻止鬓影。而这个外援,最合适的非烈炎莫属,只是烈炎肯为了几个“囚犯”与鬓影翻脸,似乎有些说不过去。想来想去,我们又找到了第三种方法,拍案叫定后即刻分头行动。   我守在黑河地洞唯一的入口等着大免。大免他们晚上会在戌时之前离开黑河地洞,只要运气好,今晚不是大免当值,我就能在玲珑带走暮穹他们之前等到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陆续有侍卫从黑河地洞出来,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大免。大家很快分散开来,我得以在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路口飞到大免眼前。大免厌烦地挥手赶我走,我不依不饶地绕着他脑袋打转,最后停在他鼻尖,喊了声:“大免,是我,阿菱!”   大免拿一双对眼看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话?你是阿菱姑娘?”   为了他不那么费力地看我,我飞到离他稍远的地方,道:“是我,就是我,你没听错。”   大免惊讶之余还有一丝激动:“你逃出黑河地洞了?上次你被带走后就没再回来,我还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吗?我这次来找你是有一件急事需要你的帮忙。”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在所不辞。”   “刚从不周山抓来的几个都是我的朋友。大概戌时左右,伊洛城城主鬓影的侍女玲珑会带着白虎使的令牌去黑河地洞把他们带走,你能不能想办法将此事告知青龙使?我知道青龙使曾下令不准杀害黑河地洞关押的囚犯,但若他们被鬓影带走,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大免沉吟道:“虽然我也不确定青龙使会不会管这种小事,但是你既然与我说了,我一定会及时禀告青龙使的,你放心。”   “你现在不要去,等玲珑过来将他们带走了你再去。还有,你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如果青龙使让你去把他们找回来,你就去紫苑阁的地下暗室。”   “行,我就说鬓影城主的侍女带着白虎使的令牌来黑河地洞有些可疑,毕竟白虎使从来不过问黑河地洞的事情,我这么说青龙使就不会起疑心了。”   我感激道:“好,就这么办。” ☆、偷天换日(下)   和大免分开后,我就又急着赶回了鬓影所住的紫苑阁。鬓影正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她试了几个不同的发饰,又换了几套衣服,最后换上了以前她还是清泽时常穿的那种浅紫色的广袖罗衫。出了房间,她便直奔地下暗室。一路上鲜有婢女侍卫,直到下了暗室外面长而窄的台阶,我才看到四个妖将守在门口。   鬓影吩咐道:“你们四个好好守在外面,有什么异常动静立刻进来禀报我。”   推开门,里面是那种一间间深入的暗室格局,前八个暗室都是又小又矮、空空如也,只有第九个暗室稍稍大点,但也只容得下十余人。鬓影在第九个暗室外面设了一个我没见识过的结界,看上去颇有几分威力。我拿出以前跟着烈炎修习法术时从他那儿得来的一块魔晶石,魔晶石立刻与结界融为一体。听烈炎说,这魔晶石可以大幅度降低结界的威力,且结界越强大,降低的威力也就越大。   大约刚过戌时,玲珑和三个侍卫便押着暮穹、卫琮、潮生和涟漪来到了暗室。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四个人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多日没见,暮穹瘦得更厉害,颧骨高高凸起,眼睛深陷,似乎只剩下皮包骨头,一下子就像苍老了几百岁。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虽因长途跋涉而稍显疲惫,但暮穹依旧是神姿俊逸,风骨翩翩,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亦不曾见过他这般颓败模样,不禁心中悲愤,想来不周山的这场战役,实是打得异常艰难!   鬓影见到涟漪,先是愣了下,接着笑道:“原来是涟漪师妹,好久不见。”   涟漪惊惧地看着鬓影:“你是谁?”   “师妹忘了吗?我和师妹可是有过一面之缘。以前我和云繁去不周山时,我还送了你一个青叶莲花的香囊。”   涟漪的瞳孔骤缩,几乎难以置信,暮穹、卫琮和潮生听到她提起云繁的名字,亦是震惊非常。   “你……你是清泽姐姐?”   鬓影拢了拢鬓发,眼里虽盛满笑意,那笑却冰冷如霜:“难为师妹还记得我。”   涟漪叫道:“你到底是谁?清泽姐姐怎么会是你这般模样?”   鬓影道:“我可不就是这般模样?哦,不对,我很快就会变成另一副样貌了,说来还需要师妹你的帮忙呢。”   涟漪不明所以,暮穹却微微瞪眼:“‘偷天换日’之阵?你可知此阵对施阵者而言亦是凶险异常?”   鬓影道:“你们四个加起来近万年的修为和强大的灵力足以我催动‘偷天换日’之阵了。至于凶不凶险,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涟漪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想杀了我们?云繁师兄若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鬓影轻笑道:“云繁那么爱我,我倒想知道你所谓的‘不会放过’是何意?”   “可笑!”潮生虽脸色煞白,脸上却带着嘲弄之色,“云繁师兄爱的是阿菱师姐,你别自作多情了!”   鬓影一怔,喃喃道:“原来真的是她……”呆了会儿,眼里光彩复现,“或许云繁真的曾经喜欢过她,但那又如何?我不问过去,只求现在和将来。现在云繁爱着我,将来也会只爱我一个。”她揉了揉太阳穴,就像云繁习惯性做的那样,冷冷笑道:“我和云繁之间的种种,为何要说与你们听?若不是看在你们是云繁师弟师妹的份上,我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说。”   咚咚咚——暗室的敲门声响起。   鬓影秀眉微蹙,看着门那边,道:“进来。”没有反应。鬓影便吩咐玲珑:“去开门!”玲珑将门打开,门外立着一个男子,匿于暗处,看不真切。   鬓影见他磨蹭着不进来,眼里浮现出一丝恼火,快步走过去,边走边问道:“是不是外面出了什么状……”   她突然打住,然后慢慢退了回来,门外那个男子与她面对面地走了进来。玲珑一声惊呼:“少主!”   玄奚逼着鬓影退到墙边,眼里说不清是愤怒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鬓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却收缩如针,说不清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你打算离开魔界?”   鬓影百口莫辩,索性也就不辩了,坚定地回道:“是。”   “是为了那个云繁?”   “……是。”   “你说的要嫁给我,要陪在我身边,都是骗我的?”   “……是。”   玄奚突然一拳砸向鬓影靠着的墙壁,鲜血顺着墙壁的裂纹流淌而下,一点点滴在鬓影的衣袖上。这一拳可真看不出玄奚是久病缠身,可见愤怒到了极点,身体内的潜能都会被激发出来。   “如此说来,上一次,你想借我之手夺取翡璧之心也是真的了?”   “……是。”   玄奚还待再问,鬓影却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笑道:“少主身体不好,还是回去歇着吧,在这儿待久了不累吗?那个通风报信的不疼惜少主的身子,少主自己可要好好疼惜自己啊。”   一番话说得情意绵绵,玄奚眸里的怒火被这绵柔的声音浇熄了一半,取而代之的又是往日我所见过的那种痴迷。   “鬓影,我不在乎你的容貌,也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肯留下来,像以前那样对我好,照顾我,翡璧之心的事和今日之事我都不再追究!我去跟父王说,我们立刻就成亲!你要是真的那么想恢复原来的样子,我可以去求父王,他会答应帮你想办法的!”   玄奚说得很急,似乎害怕鬓影不听他说完就会拒绝似的,他喘着粗气,许是身体确实很虚弱,握住鬓影双肩的手也有些发抖。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鬓影抚上玄奚的手臂,带着一丝叹息柔声道,“玄奚,如果你还念我们往日的情意,就让我离开这里,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玄奚像被霜打的蔫叶般垂下头,再抬起头时,脸上没了愤怒和痴迷,却是深深的厌恶和失望。他后退了几步,对鬓影说:“我不用你感激我,我只要你陪着我。”   看得出鬓影有些恼火,但为了安抚玄奚,她仍然用很温柔的声音说道:“少主,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吧。你以前几乎事事顺着我,现在就这一件事,也请你答应我好吗?”   玄奚原本温和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他有些古怪地笑了下,摇头道:“只这一件事,我绝对不会答应。”   鬓影叹道:“那好吧,如果你执意不答应,我又怎能安心离开?我可以不走,但我好不容易找来了能恢复容貌的法子,我不想半途而废。”   玄奚望了眼被绑住手脚的暮穹三人,道:“不,‘偷天换日’之阵太过凶险,你不要冒这个险。”说罢拉了鬓影的手就要往外走,“把他们带回黑河地洞,我们先离开这里。”   鬓影怎么肯依,甩开玄奚的手,逼问道:“难道你希望我永远顶着这张被毁容的脸?你说不在乎我的容貌,可我在乎!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吗?”   玄奚坚定地说道:“我可以为你想其他的办法,但我绝不同意你用此术!你现在就和我去见父王!”   鬓影估计没料到玄奚如此难以被劝服,突然扬手一掌打在玄奚左肩。玄奚悴不及防地跌了个趔趄,他捂着左肩,难以置信地瞪着鬓影:“你对我下手?”   鬓影只冷眼看着他,不以为意:“我说过,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成功,任谁都不能阻止!少主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要妄动,否则我也不确定我是否会再下狠手。”   玄奚可能是高估了自己,又或许是低估了鬓影,他立刻又冲过来拉鬓影的手。鬓影广袖一挥,一道紫光缠住了玄奚的手和脚,可玄奚虽然体弱,但到底还是有些法术,解开了鬓影的束缚,想以同样的方法困住对方。可鬓影三两下就又将玄奚制服,玄奚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和暮穹靠在了一处。   这时,暗室外一阵嘈杂,大免带着几个侍卫破门而入,杜衡竟然也在。他看到玄奚,急忙走过去。大免叫道:“鬓影城主,你好大的胆子!”   鬓影还没任何动作,玄奚却大叫道:“抓住她!”几个侍卫一起冲向鬓影。只见鬓影衣带翻飞,如一缕紫色轻烟,轻巧地晃了过去,就要夺门而出。   杜衡解开了困住玄奚的法术,在门口截住了鬓影。玲珑见状立刻上来帮助鬓影,大免也加入了进去。这暗室本就不大,他们竟还能伸展开手脚你来我往地打着,我深感佩服。鬓影的法力不弱,可惜比杜衡还是稍逊一筹。当杜衡和大免将她牢牢制住的时候,她怒极反笑:“我可没做错什么事,杜统领不去支援战事,怎么反倒在这里与我过意不去?”   大免道:“鬓影城主做没做错事可轮不到我们置喙,一切但凭少主做主!”   玄奚慢慢走到鬓影面前,脸上平静如水。鬓影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但眼角已隐隐沁出了泪花。   玄奚伸出手,似怜惜又似憎恨般掐住鬓影的下巴,闭了眼说道:“从今往后,你再不能骗我,也再不能离开这里。”   鬓影眸中第一次闪过惊惶之色,玄奚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转头问大免:“你们怎么过来了?”   大免道:“玲珑姑娘拿着白虎使的令牌去黑河地洞要人,我心里有些疑虑,就去禀报了青龙使。青龙使派了杜统领与我一同寻人,然后找来了这里。”   玄奚皱着眉不言语,大免试探着问:“少主,要不要找白虎使……”   “不用!”玄奚打断大免的话,看上去竟有些畏缩,“不用去找白虎使,我们走吧。”   鬓影被玄奚带走了,暮穹他们也被重新押回了黑河地洞。我与小眉在约定的地点集合,小眉惋惜道:“虽然救了师傅他们一命,但还是没能救他们出去。”   我安慰道:“至少他们待在黑河地洞,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小眉看着我,倏尔笑道:“是啊,烈炎可是又帮了我们一个忙呢。既然雪熙也见了,我们还是赶紧回仙界吧。”   正欲离开,我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过。她走得那样急,连裙摆被带刺的灌木刮破了都没有察觉。 ☆、青龙之死   夜心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着,焦躁不安。她时不时望一眼周围,像是期盼谁来,又像是提防谁来。当褚衣一出现在院子里,她便如临大赦般迎上前。   褚衣有些惊讶:“夜心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夜心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什么,褚衣更加惊讶,低声说道:“进去再说。”   我和小眉也尾随她们进了屋里。   褚衣请夜心坐下,可夜心心神不宁,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几番欲言又止。   褚衣道:“夜心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浪费时间。”   夜心深吸了口气,问道:“烈炎大哥他,他身体可有不适?”如此一问,我和褚衣一样,都是吃惊不小。我想起在广陵时,叶柄说烈炎的身体之前就已受到了损害,不禁更为惊讶,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褚衣道:“青龙使在卫都时,可都是夜心姑娘常伴身侧,何故有此一问?”   夜心低下头,声音小如蚊吟:“是啊,正因为我常常陪着他,才有机会下手。”   褚衣大惊失色:“你这是何意?”   默了会儿,夜心似乎下定了决心,抬眸缓缓说道:“烈炎大哥中了虫花剧毒,是我日积月累,在他饭食里下的毒。为了不被他察觉,我每次下的量都极少,可累积得多了,他虽然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但是元气渐渐消损,终有一天会被拖垮。”   听完,褚衣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杜衡推门而入将褚衣从惊愕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夜心见了杜衡,脸色愈发难看,终于忍不住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我……”   杜衡黑着脸,他虽不能说话,但全身散发的戾气已将他的惊怒展露无遗。   褚衣喝道:“你为何这么做?”   夜心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有些木讷:“从一开始哥哥让我接近烈炎大哥,就没安好心。我之所以远离家乡,陪在烈炎大哥身边,就是为了下毒,就是为了害他有一天法力尽失。”说到这她突然凄婉一笑,“我就快做到了。”   褚衣气得脸色铁青:“你哥哥敖胜?好啊,青龙使对水妖一族有恩,待你们兄妹不薄,你们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不是的!”夜心慌忙辩驳,“哥哥本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若不是……若不是受了白虎使的胁迫,他也不会这么做的!”   白虎使?我脑中嗡嗡响着,一时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褚衣和杜衡倒抽一口凉气,褚衣迫不及待地追问道:“此事与白虎使何干?事关青龙使安危,你既然来与我们坦白,就莫要再藏着掖着,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一点一滴都告诉我们!”   夜心咬牙道:“白虎使以全族的性命胁迫哥哥,让他将我安插到烈炎大哥身边,然后教我如何下毒,如何用量。我本以为四大魔使同为魔尊所器重,其中又以青龙、白虎二使最为位高权重,是以白虎使想用下毒的法子制住烈炎大哥,以巩固他自己独大的地位。有一次我去见白虎使,无意间偷听到他说什么玄蜂和九婴,说什么‘血契盟约’,当时我并未在意,直到后来朱雀使和玄武使相继出了事,我才又想起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褚衣和杜衡面面相觑,褚衣嗓音有些喑哑:“你真的听见白虎使说的是‘血契’?”   夜心肯定地点点头,褚衣却似恍然大悟般喃喃说道:“原来如此,难怪白虎使会劝魔尊将墨丘的囚犯押往王城……”   她没再往下说,但我已然明了:难怪墨丘的妖将会在半路遭到玄蜂伏击,难怪玄蜂会出尔反尔对他们痛下杀手,难怪螣蛇一族的首领荀奕会突然来王城,难怪只有辛萝才能令那株三色堇开花,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只手在背后暗暗操纵!壑川是蓄谋已久!   褚衣冷笑不止:“好一个白虎使,他可真是用心良苦!为了排除异己,灭掉其他三位魔使,连‘血契’这种绝对禁忌之术都敢用!与玄蜂和荀奕订立‘血契盟约’,他就不怕万劫不复吗?”   “不是。”   “什么不是?”   夜心道:“要让玄蜂和荀奕拱手听命,白虎使还不至于动用‘血契’这种禁术。”   褚衣诧异:“那你说的‘血契’是?”她突然抿着唇不说了,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也消弭殆尽,她试图用眼神让夜心否认她此刻心里想到的那种可能,可惜未能如愿。   “你猜的不错,与白虎使订立‘血契盟约’的,是四大凶兽之二的梼杌与穷奇。”   褚衣失声叫道:“他是不是疯了?与四大凶兽订立‘血契盟约’,代价有多大,他不知道吗?”   夜心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神色凄苦:“梼杌与穷奇助他登上魔尊之位,但要黑河地洞所有关押的囚犯以及魔界从长风途径环宇山脉到卫都,包括荒原、若水在内的近三分之一的土地。”   褚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白虎使竟然答应了?黑河地洞关押的囚犯,不仅仅是仙凡两界抓来的战俘,还有魔族啊!连朱雀使和玄武使也关押在里面!他还要把魔界最辽阔富饶、群妖聚集的地方也让给梼杌和穷奇?让二兽统治,无异于将我们的兄弟姐妹置身于水生火热之中!他怎么忍心?”   “因为一旦统一了三界,仙凡二界都是白虎使的领地,划给梼杌和穷奇的那片土地,在他眼中又算得上什么?”   这时,杜衡忽向褚衣打了个手势,褚衣便与他手掌相握。两手分开时褚衣已换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她打量着夜心,就像从未见过她一般:“白虎使这么重要的秘密,就算是无意间偷听到,你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一清二楚。既然白虎使以水妖一族全族的性命相要挟,你又怎会将下毒之事告知我们?你不是夜心,那你到底是谁?”   这下反倒是夜心吃了一惊,她躲闪着褚衣和杜衡逼视的目光,心里的恐惧和慌乱都写在了脸上。   褚衣冷笑了一声:“白虎使最重要的秘密你都告诉了我们,难不成你的真实身份是比这还要重要的秘密?”   夜心叹息着道:“白虎使壑川是我的哥哥。”   褚衣和杜衡对视一眼,狐疑道:“白虎使确实有一个小妹,但是很早就死了。”   夜心轻轻摇了摇头:“你们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并没有死。我就是夜心,只是不是敖胜的妹妹,而是壑川的妹妹。”   夜心这么一说,我细细看来,她的眉眼确实和壑川有几分相似,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   杜衡神情复杂,褚衣则颇有嫌恶之色,问道:“你方才说梼杌和穷奇要助白虎使登上魔尊之位,你可知白虎使的计划?”   夜心肯告诉褚衣和杜衡这么多已是难能可贵,怎么可能还将壑川如此重要的计划透露?果然,夜心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并不回答。   褚衣亦觉察到自己这么问有些鲁莽,遂放轻语气道:“等青龙使从松霞殿和魔尊议事回来,我自会告诉他一切。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再帮着你哥哥害青龙使,我暂时不会将你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和魔尊议事?”夜心有些迷茫,“你说魔尊召烈炎大哥去了松霞殿议事?”   褚衣讥诮道:“是啊,还有你亲爱的哥哥。”   沉默了会儿,夜心突然从位子上跳起来,拽住褚衣的胳膊,急道:“魔尊已经被哥哥软禁起来了,哪里会召烈炎大哥去松霞殿议事?”   褚衣和杜衡大惊,褚衣扣住夜心的手腕,眼里寒光一闪:“你说什么?白虎使软禁了魔尊?”   可夜心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对褚衣的话充耳不闻,褚衣又问了一遍,夜心猛然惊醒:“一定是哥哥要对烈炎大哥下手了,我们快赶去松霞殿!烈炎大哥身中剧毒,根本不是哥哥的对手!”   褚衣和杜衡根本来不及多想,立刻动身赶去松霞殿。夜心本来也要一同前去,可硬是被褚衣强制留了下来。这个时候不该暴露夜心的“叛徒”身份,或许以后,还需要她“通风报信”呢?   我和小眉跟着褚衣、杜衡赶到松霞殿,可殿内静悄悄一片,哪有烈炎的影子?问了几个小妖,才有一个说是听到青龙使和白虎使去了旋天门。   旋天门位于王城近郊的西铭山内,是推选历任新魔尊的比试之地。但见浓黑暮色里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刻有“旋天门”三个黑色大字,牌坊后有一开阔平地,像是硬生生在山里挖出来似的。平地中央筑有一处高台,高台四边还插着五色彩旗。   绕过高台,却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黑影。鲜血浸湿了他们身下的土地,只有两三个还在痛苦地挣扎着。褚衣和杜衡奔过去,褚衣扶起其中一个,问道:“青龙使呢?”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青”字,身子便一阵抽搐,再不能言。褚衣又扶起第二个,他的五官已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伸出一根手指,断断续续地说道:“在那边……悬崖下面……”   我幻化成人形,站在悬崖边往下望,只见一片茫茫迷雾,看不清崖底。   身后传来褚衣惊讶的喊声,我回过头,截住她的话,道:“待会再向你们解释,我们先赶紧下去。”   来到崖底,越过低矮的灌木,我一眼便看到烈炎静静地躺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血水染成了黑色。我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烈炎死了。 ☆、金狐内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直到小眉的一声“他还没死”,我才敢睁开眼去仔细看看烈炎。他的脑袋耷拉在肩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满是血污的手也近乎白得透明。   杜衡撕开烈炎血迹斑斑的外衫,里面是一件铁绿色的铠甲,铠甲靠近胸口的位置还有几道裂纹。我在宝物鉴赏书上看到过烈炎穿的这件护甲,相传是黑灵王所铸的乌金铁甲。看得出乌金铁甲为烈炎挡了致命一击,救了他一命。   “你们怎么没反应?”小眉拼命地摇着烈炎,恼怒地瞪着杜衡和褚衣,“他还没死,你们赶紧救救他啊!”   杜衡和褚衣皆面如死灰,褚衣道:“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青龙使的内丹已损,很快就会元神俱灭的。”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烈炎,内心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他会醒过来的,他会醒过来的……我不能相信,强大的烈炎,会就这样死去。   我瘫坐在地上,麻木地问道:“是不是烈炎死了,就没有谁能制止壑川了?”   “魔尊被软禁,四大魔使如今又只剩白虎使一个,这魔界,便是壑川的魔界了。”褚衣闭上眼,悲痛似这崖底化不开的浓雾,“神魔大战正在紧要关头,壑川若以魔尊之名临危受命登上魔尊之位,自不会有反对之声,因为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是壑川一手操纵的阴谋。从今往后,怕是不止仙凡两界,就连魔界,也会因梼杌和穷奇的重现而无安宁之日了。”   “如果现在我把内丹给烈炎,他是不是就能活过来了?”   褚衣惊讶地看着我:“当然不可以!青龙使修为深厚,你我的内丹都根本救不不了他!”   我道:“可我是上古仙狐一族,我的内丹也不可以吗?”   小眉的脸发白,嘴唇也在微微颤抖:“你别傻了,除非拥有非常强大的法力,否则只有龙族、凤族和仙狐之王金狐一族的内丹才能将涣散的元神凝聚。你虽是仙狐一族,但你是黑狐,不是金狐。”   我淡淡道:“我是金狐一族,我父亲是现任金狐神君的胞弟。”   小眉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我又对褚衣说了一遍:“把我的内丹给烈炎,他就能活过来了。”   杜衡忽然按住我的手臂,抿着唇摇了摇头。   我道:“现在只有我能救烈炎,而我救烈炎,不单单是救了他一个。”   杜衡见我态度坚决,又望向褚衣,褚衣沉默着低下头,我却不懂他们的意思。我急了:“不要再犹豫了,再拖下去,就算有了金狐内丹,也救不了烈炎了。”   小眉道:“阿菱,你没必要牺牲自己,烈炎的死与你毫无关系,就算你救活了烈炎,他也不一定能阻止壑川,阻止梼杌和穷奇。”   我道:“可烈炎活着,就有一份希望,如果他现在死了,就是一点希望都没了。魔军已打到了不周山,九重天岌岌可危!本来我们的胜算就不大,如今又要面对梼杌和穷奇,谁知道下一步壑川还会有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或许壑川逼退三大魔使,软禁魔尊,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现在烈炎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他只有集结自己在魔界的势力与仙界结盟,才有一线生机。就算我料想的错了……”我叹了口气,“烈炎于我,有不只一次的相救之恩,也算是我报答他的吧。”   褚衣面有难色:“阿菱姑娘,你要想清楚,你就算不出手相救,也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你。况且,青龙使若知道是你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他……”   “那就不要告诉他。”我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随你们编个什么理由,但是不要告诉他是我救了他。”顿了会儿,我道:“我想给烈炎留一封信。”   杜衡变出笔墨纸砚,我立刻写了满满一页,将信纸装好递给杜衡,道:“等烈炎好起来了,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他。”   杜衡郑重地点点头,褚衣道:“阿菱姑娘,我们感激你。”   我抿嘴微微一笑,转向小眉道:“小眉,你不要对师傅,还有……还有云繁君他们提起这件事,你就说我游山玩水去散心了,让他们也不要费心思去找我了,只要我玩累了,自然会回来。”我的心剧烈抽痛,云繁的名字,似炭火般灼烧了我的唇齿,带来一种撕裂到骨髓里的疼痛与无望。   小眉眸中水光盈盈:“你这个臭丫头,平时能好好说话,一旦遇到紧要的事儿下定了决心,任谁都改变不了。”   我很想笑,但我怕我一笑,泪也止不住,索性紧紧绷着脸。   这时,南瓜也现出了小狐狸的身形,亦是抑制不住的悲痛。它道:“阿菱,朋友一场,我最后能帮你的,是用无相之术缚住你的元神,让你在没有内丹的情况下还能以虚幻之身存在七天,你就抓住这最后七天的时间,去看看想看的风景,去见见想见的人吧。”   我道:“谢谢你南瓜,但是对不起,没能帮你找到西瓜。”   南瓜道:“彼此彼此,我也没能帮你找到杀零渡,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西瓜,也一定会替你找到杀零渡的,你想问的话,我会通通帮你问的。”   杜衡和褚衣用法力逼出我的内丹,慢慢送入烈炎的体内。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是有种身在云端、虚无缥缈的感觉,我竟又体会到了初初学会飞行时,那种随风而游的自由自在。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消失,一点点变成透明,最后,当我完全变成虚幻之身时,小眉他们已看不见我了。小眉泪流满面,茫然地到处找寻我的身影,殊不知,我就在她身畔,只不过,我再不能和她说说话,再不能和她打闹了。   所幸,南瓜还能再陪我七天。它问道:“阿菱,你现在想去哪?”   我想了想,道:“先去黑河地洞。”   在黑河地洞的第七层,我又见到了暮穹,他仍与卫琮和潮生、涟漪兄妹关在一间牢房。卫琮正闭着眼蜷缩在墙角,身子时不时一抖,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若睡着了,他此刻一定做着噩梦,但若醒着,更是一场噩梦。涟漪头枕着潮生的腿,整个身体蜷成一团,可在哥哥怀里,她所有的,应是一个温暖之梦吧。暮穹盘腿坐在最外面,靠近牢门的地方,以孱弱之姿守护着三个晚辈,就像当时在赤梁,义无反顾地守护着无亲无故的我们一样。或许对暮穹来说,我不过只是他千万弟子中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可对我来说,他却是一辈子的恩师。可我在这里,在他面前,却连叫一声“师傅”,也不能再让他听见了。   我在心里道:师傅,你教给我的许多话,或许当时无法明了,可后来我却总能渐渐领悟,受益无穷。能成为你的弟子,是我生之所幸。   离开黑河地洞后,南瓜问我接下来想去哪,我努力想了想,道:“碧雪天潭。”   我和南瓜寻了好久,才找到了位于卫都西郊的碧雪天潭。碧雪天潭风景极美,既有绵绵秋情,亦有盎然春意。广阔起伏的田野上,青黄相接,成群的木屋相依而建,远处青山绵延,像被雨水洗过般苍翠欲滴。大朵大朵白云漂浮天际,宛若咫尺,似乎一伸手就可触碰到。   行至一处低矮洼地,大片的蔷薇花海肆意蔓延,花开绚烂,极致芳华。每当微风拂过,就如波涛翻涌,荡漾开无尽柔情。花海中央,有一座精致的黄花梨木小屋,一个女子出了屋子望了眼,又走进屋里。   我心里猛地一跳:果真在这里吗?我走进屋里,看到屋内的摆设也与露仙台烈炎所住的小屋差不多。一道鹅黄色的倩影正立在书桌前,那侧脸,比我几个月前见到的清瘦了许多。   辛萝见彩云回来,停下手里的画笔,笑着问道:“追月还没回来?”彩云一脸无奈:“臭丫头借本菜谱也借这么久!等她回来我肚子都饿扁了!不行了,我得先去烧饭了。”边说边进了里屋。   我走到辛萝身侧,看她专心致志地继续作画。那细薄光润的画纸上,是一个丰神俊秀的男子,眉眼清冷,带着淡淡的疏离与孤傲。   没过多久追月回来了,一进屋就嚷着:“丰大婶也真是的,借本菜谱而已,就好像我要偷她家菜园似的!我要真想偷,还会先跑去跟她打招呼?”   辛萝嫣然笑道:“所以你才去了这么久?彩云可早就饿了!你快把菜谱给她送去吧。”   追月紧拽着菜谱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又出来,走到辛萝旁边。辛萝歪着头问她:“你看我画得是不是越来越像了?”   追月眨眨眼:“像,当然像了!天天画,天天画,能不像吗?姑娘再画下去,过不了几天青龙使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辛萝听了这话,反倒露出一丝怅惋:“画得再像,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追月口没遮拦:“姑娘可真不好说话,说画得不像吧你肯定不高兴,说画得像吧,你也不高兴!算了我不待这儿了,我还是去和彩云一起钻研菜谱吧。”说着又蹦蹦跳跳地进了里屋。   辛萝无奈地笑笑,走出屋子,随手摘下一朵蔷薇,让它在手指尖慢慢旋转,低低道:“世间繁花万千,为何你独爱蔷薇?”她手一松,蔷薇便直直落在地上。   辛萝进屋后,我弯腰想拾起那朵蔷薇,当我的手径直穿过花瓣时,一种早该有的深深的恐惧才在此刻袭上心头。   南瓜许是看我怔忡良久,有点担心我心里负担过重,便建议道:“我们去卫都看看吧,褚衣他们应该会把烈炎带回卫都。多亏有你,烈炎才没有不甘心地死在壑川手里。”它这么一说,我心里确实好受了一点。   按理说,卫都离碧雪天潭不远,但我和南瓜还是绕了不少路才到达目的地。南瓜猜测的不错,烈炎他们确实回到了卫都。我在冬青阁里,见到了重伤初愈的烈炎,虽然才分别没多久,但烈炎恢复得很快,已经能自由走动了。冬青阁里不同以前,不见一个侍卫、婢女,烈炎也只是一直待在房间里。他不停地来回走动,难得显出一丝焦躁,似乎有个巨大的难题正困扰着他。唔,眼下,他确实面临着不小的难题。   当小眉从外面进来时,我着实有些惊讶,我还以为她已经回去了!   小眉端着药碗给烈炎,烈炎还未从沉思中回过神,随口道:“放桌上吧。”小眉却端着碗没动:“趁热喝了,要是凉了,还得麻烦我再煎一次。”   烈炎这才停下脚步,轻轻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洒脱的姿势就跟喝酒似的。估计小眉也被烈炎这份洒脱怔住了,瞪眼道:“这药没被他们偷偷换掉吧?还是我煎的那药吗?”   烈炎一本正经道:“没有换,这药还是很苦的。”   小眉嘿嘿笑了声,眼光一扫,忽然指着烈炎身后叫道:“那幅画!”   我望去,原来是挂在墙上的一幅高山流水图。画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刻印。   小眉盯着那画左看右看:“我怎么觉得这画有点眼熟?你是不是从别处搬来的这画?我以前肯定在哪里见过这幅画。”   烈炎淡淡道:“你不是见过这幅画,你是见过画里的风景。”   “啊——”小眉拖长了尾音,突然反应过来,“这,这是不周山?原来你画得这么好!”   “画得这么好你也没一眼认出来。”   小眉脸一红:“我眼拙,我眼拙。”顿了顿,回过头问烈炎:“你会画……阿菱吗?”   烈炎一愣,小眉慌忙解释道:“再过几天就是阿菱的生辰了,我想给她送一份贺礼。我见你画得这么好,就想问问你会不会画阿菱,嘿嘿。”   烈炎沉默着,小眉有些失望:“你要是不会就算了。”   可烈炎说:“可以。”他摆好画纸和笔墨,稍作犹豫,就提笔画了起来。   烈炎画得可谓是一气呵成,落下最后一笔时,小眉却怔怔地看着画里的“我”发愣。她轻轻喊了声“阿菱”,眼泪将落未落,我生怕她一哭被烈炎察觉到什么,还好她迅速抹了抹眼角,烈炎也低着头没看她。   “画得可真好。”小眉由衷赞道,“就像是真的阿菱,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烈炎慢慢卷起画纸递到小眉手里,笑道:“谢谢你的夸奖,可画得再好,也不会是真的。”   小眉道:“对我来说就是真的了。”   烈炎有些疑惑地望着她,她没给烈炎多想的机会,道:“既然你没什么大碍了,我就放心回去和阿菱他们汇合了。”   烈炎道:“也好,我让褚衣送你。”   两人走出去,褚衣和杜衡正候在门口。小眉低低道了声“保重”,就头也不回的与褚衣并肩出了冬青阁。杜衡随着烈炎走进屋里,烈炎问:“安排的怎么样了?”杜衡用手势比划了几下,烈炎道:“当然是先去不周山,会一会那帮老头。”杜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亦与南瓜相视一笑,崭新的黎明,或许很快就要来了。 ☆、恩仇了了(上)   出了魔界,南瓜问我要不要去一趟不周山,我想了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南瓜道:“你不去看看云繁君吗?”   我觉得阳光分外刺眼,避在树叶后躲着那明晃晃的一片,可无论我怎么躲闪,灼热的光芒都似利箭穿透我心房,我避无可避。   南瓜又道:“不去也罢,去了只会徒增伤感。阿菱,你想家了吧?我们去茂城看看吧。”   回茂城时,途经越州,我便先回了趟青竹园。婆婆静静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对着太阳沉沉酣睡,手指上,还戴着阿爹相赠的那枚奥法之戒。   年迈的婆婆一切安好,我也便没有牵挂地回了从小生长的家乡茂城。   没有想象中的面目全非,今日的茂城,像是隔离了外界的连绵战火,一桥一楼,一砖一瓦,依稀是往日的模样,只是少了份繁华,多了份宁静。街道上虽行人稀少,但店铺还是大多开着。路过河畔一处凉亭时,还看到两个老人摆着棋盘对弈。粼粼波光,青青柳色,让我几乎忘了,城外,是怎样一番截然相反的天地。   到了离山宅邸,不见木霄,只有月锦抱着飞儿,坐在石桌前写字。   月锦握着飞儿胖胖的小手,一边念着,一边带着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在一旁写下“月锦”,道:“这是娘亲。”写下“木霄”,道:“这是爹爹。”   飞儿糯糯的声音也跟着认真念道:“娘亲,爹爹。”   月锦开心地亲了亲飞儿的小圆脸,乐道:“飞儿真乖,真聪明。”   飞儿仰起头问道:“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月锦眸中一黯,但还是笑着回道:“爹爹很快就回来了,飞儿耐心地等等啊。”   飞儿挥舞着小拳头:“飞儿知道,等爹爹打完了那帮臭妖怪,就会回来陪飞儿玩了!”   月锦笑道:“对,飞儿说得对,等爹爹回来了,我们就永远不分开。”   母子俩的笑声久久徘徊在树梢云间,似乎要飞越这千山万水,飞向他们的思念所在。   我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树上刻着的“卫”字仍清晰可见。这是当年阿爹一时兴起刻下的字,也是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刻过的字。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已没有了当初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亲人不再,仇人无处可寻,现在连我自己,也要永远离开了。   阿爹,你曾经说过,支持我们活下去的,不是爱便是恨,可你不希望我心怀怨恨,而是怀着更多的爱勇敢活下去。我乖乖听你的话,却没有放弃寻找杀零渡。可到如今,我没能好好活着,也没能再见到杀零渡。我从小就想成为像腾冥那样的战神,受万民爱戴,享万世景仰,谁不想呢?可我的才华配不上梦想,我终究成不了战神。如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失败的,那么这一次,如果烈炎能与仙界结盟,成功化解三界危机,那我就没有遗憾了,至少我还做过点什么有意义的事。阿爹,阿娘,姐姐,你们会为我感到开心的吧?   我安静地坐在树下,安静地望着天边飘散的云彩,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没有痛苦的终结。可当一个高大的影子从槐树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时,我却再不能平静!我本能地惊惧,本能地后退,本能地尖叫出对方的名字,逐渐淡去的记忆顷刻间排山倒海而来——   那时山花烂漫,树木葱茏,离山的春天是一年四季里最让我迷恋的季节。   我和姐姐去后山采草药,可姐姐总有些魂不守舍,好几次将无用的杂草当做药草放进竹篓里。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指着她大叫道:“卫岚,你是错吃了迷魂药还是偷喝了卫叔的洗脚水?你再这么犯傻,我就不承认你是我亲姐了!”   姐姐震惊地望着我,我也觉得方才那话说得有些重口味,气势顿时弱下来,道:“我……我都是跟卫婶学的,她家小盖子一犯傻,她就说小盖子是偷喝了他爹的洗脚水,我不过是学以致用罢了。”   姐姐仍震惊地望着我:“你好东西不学,整天都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瞪她:“那你这些天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没料到我这随口问的一句话,一向在我面前厚脸皮的姐姐竟脸红了。我又惊讶又兴奋,追问道:“姐姐,你莫不是红鸾星动,遇上桃花了?”   姐姐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转头去摘药草,轻轻“啊”了一声。   但我却激动不已:“太好了!太好了!”   姐姐问:“又不是你遇上桃花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眯着眼笑道:“你总算要嫁出去了,我能不高兴吗?你嫁出去了,就不会天天在家烦我了。”   姐姐原本喜滋滋的脸立刻垮下来,作势要来揪我的耳朵,道:“臭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这是你这个做妹妹的说的话吗?”   我笑着躲她,道:“阿娘的话我替她说了,不可以吗?”   闹腾了好一会儿,我俩才住了手。此时夕阳西斜,就快要下山了,我和姐姐也开始慢慢往家走。   我好奇地问:“姐姐,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呢?”   姐姐认真地思考了许久,道:“像晨星一样,却比星更璀璨,像明月一样,却比月更清朗,像轻风一样,却比风更柔情,像白云一样,却比云更潇洒。”   我道:“那是什么?四不像吗?”   姐姐无声地翻了个白眼,我笑道:“没想到你平时不肉麻,肉麻起来谁都比不上。我也不问了,反正你这个星月风云啊,我早晚会见到的。”   回到家时,阿爹还没回来,阿娘准备了满满一桌丰盛菜肴,都便宜了我和姐姐。刚刚饱饱吃了一顿,阿爹就回来了,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而是背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子。   那血一直从门口滴到床榻,我有些受了惊吓,阿爹板着张脸,要姐姐和我先回房睡觉。可我不肯依,坚持留下来。阿爹本来是最拿我没有法子的,可这次却异常严厉,好像我不回房,他会直接把我扔出去似的。所以相比于被扔出去,我还是更倾向于走回去。   走到门口时,那受伤的男子突然闷闷哼了声,我回过头望他,他正好也冲我这边望来。我吓得赶紧用手捂住嘴,因为那是一张伤痕满布的脸,一双充满痛苦的赤红色的眼睛。   一整晚我都没睡好,第二天很早就醒了,醒了就跑到昨晚收留那个男子的房间外面等着。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阿爹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上去很是疲惫,脚步也有些虚浮。我忙上前扶住他,紧张地望了眼紧闭的房门。阿爹握住我的手背,笑道:“别怕,没什么事。”   我不想点头,因为从昨晚见到那个男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有种不安。我道:“阿爹,你为什么要救他?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他啊。”阿爹微微皱起眉头:“阿菱,难道你怪我救了他?面对一个生命垂危,向你苦苦哀求的伤者,你明明有能力拉他一把,你忍心不管不顾吗?”   我哑口无言,怔了会儿才道:“可他不是个普通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戾气,他是从极界之光的另外一边过来的。”可阿爹却笑道:“不错,不错,阿菱总算有些进步了。”   我对杀零渡很是惧怕,甚至因为他在那儿躺着,我都不敢独自踏进院子里。起初姐姐也有些害怕,但在一次无意间与杀零渡接触后,却跟我说:“其实我觉得他挺好的,或许极界之光不是为了区分正义与邪恶而存在的,而是为了维护光明与黑暗的平衡。”我不屑道:“有什么区别吗?”姐姐道:“当然有……”   我虽然没明白姐姐的话,可我却开始怀着一丝好奇去打量杀零渡了。渐渐地,我不得不承认姐姐说的或许有那么一些道理。伤势渐愈的杀零渡虽然脸上仍是伤痕累累,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英气,举手投足也显得颇为和善,甚至会因着我的一些无聊行径而哈哈大笑。但更多时候,他会静静坐在院子里,望着遥远的天空发呆。   我端着药碗给他时,他一个不小心将药碗打翻,药汁溅了我一身。他慌乱地道着歉,我特淡定地说道:“这样吧,从现在起你每次多喝几碗药,这样你好得快些,我们也就能早点摆脱麻烦了。”   杀零渡无奈:“你这不是逼着我道更多的歉吗?”   我眨眨眼,乐呵呵地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看来你老人家也不笨嘛。”   杀零渡淡淡地笑,一缕清风吹起他额前的发,露出丝丝本不该如此早出现的皱纹。他道:“阿菱,我也有个比你大不多的儿子,可他没你这么调皮,总有些沉默寡言。”   我觉得好笑:“这么大就沉默寡言,等他老了可怎么办?”   杀零渡也笑了:“是啊,真希望你能做他的朋友,帮着改改他这个毛病。”   彼时春风和煦,阳光正好,温温的暖意笼在那棵槐树上,笼在整个院子里,也笼在我们心上。 ☆、恩仇了了(下)   再过个四五天,杀零渡的伤势就能痊愈了,阿爹阿娘也终于能放下心里的那块石头。可杀零渡急着去寻找他失散的儿子,刚能下地走路,就要下山。阿爹坚决不允许,阿娘、姐姐和我也帮着劝他,杀零渡有些急躁,但也知道我们说得有理,便只好耐下性子继续养伤。   变故是在短短一天之内发生的。那个晚上,离山脚下,发生了一起残忍血腥的屠杀!庄稼被毁,房屋倒塌,九户人家,二十一条人命,皆被吸干了元气,倒在血泊之中。当阿爹和茂城的官兵在清晨的薄雾中找到元凶时,看到的正是杀零渡满是血污的脸!因为通过吸食/精/气,杀零渡妖力大增,又打伤了数十个官兵。阿爹不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杀零渡消失在晨雾之中。   这次事件影响极为恶劣,有幸存的百姓认出杀零渡曾在我家养伤,我们立刻被抓进了官府大牢。深感愧疚与自责的阿爹对自己救活了妖怪,却害死了无辜百姓的“罪行”“供认不讳”,和阿娘一起被官府判了秋后处决。   此事不仅震动了朝廷,也震动了九重天。我们全家虽然搬离了雷州,在茂城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但阿爹毕竟是金狐之后,就算有罪要罚,也应当是由现任金狐神君亲自处罚。可不管在凡间还是仙界,阿爹“纵容魔界妖孽”的行为都受到了指责和唾骂,阿爹的善意与好心,却变成了能置他于死地的匕首与毒/药!   我和姐姐去求金狐神君,我们只见过寥寥几面的亲大伯。我们哭着喊着,连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子了。金狐神君怜爱地摸着我和姐姐的头,声音温厚:“我于心不忍。”我和姐姐破涕为笑,以为至少,阿爹阿娘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可谁知不过一个转身的距离,我却从金狐神君的一个亲信口中偷听到阿爹的名字。   “……当年老神君欲立卫尧为下任神君,若不是老夫人以长幼有序为由大力反对,又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现在坐在这里的就不是神君你了。虽然老神君已经不在了,可直到近几年,还是有一些旧臣念着卫尧的好。我们这么多年不敢松懈地监视着卫尧的一举一动,何曾不辛苦?眼下就是最好的永绝后患的时机!我们只要顺水推舟,把他送到九重天接受重罚,就永无后顾之忧了!”   “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   “他如果当你是亲哥哥,当年就不会与你争夺神君之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早就败了,我们只不过让他败得更彻底罢了。他救了那个妖怪,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被千夫所指,他是自作孽,不可活!神君你也不过是秉公处理罢了。”   金狐神君良久没有出声,最后,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阿爹阿娘纵身跳下诛仙台的那一刻,我拼命睁大眼,我要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我要记住这一刻的痛,记住这一刻的恨!可是我的耳边,又回荡起阿爹最后说的那句话:“支持我们活下去的,不是爱便是恨,我不希望你们心怀怨恨,而是怀着更多的爱勇敢活下去。”   我和姐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从白天哭到晚上,从九重天哭到离山。可当我在半夜哭着惊醒时,我突然意识到,就算我流干了眼泪,流出了血泪,也不会有父亲粗糙的大掌摸着我的头,也不会有母亲心疼地将我抱住,喊我“傻丫头”了。在这个世上,最愿意为我付出而不求回报的两个人,我已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为他们泡一壶茶,少跟他们斗一句嘴的机会了。   我悔到心悸,痛到喘不过气,只好跑出屋子,跑到山里面,在浓重的黑暗里,等着看那黎明的曙光。可我没等到黎明,却看到了漫天的火光。熊熊燃烧的百蛊毒火像无情的火龙,吞噬着我熟悉的一砖一瓦,而我只能在重重烈火之外,嘶声力竭地一遍遍呼喊“姐姐”……   大火烧红了我的眼睛,却冷却了我的心。我想起阿爹生前曾嘱咐,要我和姐姐前去越州投靠小时候曾经照顾过我们的白婆婆。本来我和姐姐都执意留在离山守着家,可如今姐姐没了,家没了,我有何依恋?我什么行李都没有,只孑然一身,孤零零地前往越州,奢望着那片陌生的青竹园,能带给我重生的绿意……   我忆起在镜灵湖畔,镜灵婆婆曾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可以暗示杀零渡下落的场景——一棵槐树。当时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竟是我面前的这棵槐树,而我恨之入骨的杀零渡,竟就是隐身于这棵我珍而视之的槐树里!   我感到无比的憎恨,怒极反笑:“杀零渡,你害死了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有脸躲在这儿?”   杀零渡平静地望着我:“我想守护这里,为了忏悔我犯下的罪孽。”   这是一个即使我思量千百回,也不可能想到的理由,我只觉胸中怒火燃烧,手脚却冰冷异常。我道:“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早在五百年前阿爹救你的那个晚上,你就该死了。”   杀零渡苦笑:“阿菱,我知道你很恨我,我也知道卫先生卫夫人一定也是怨恨我的,我不想为自己多做辩解,但我仍要告诉你,我并非有意要陷你们一家于不义。当年,卫先生虽然救了我一命,却没有化解我体内深藏的怨煞之气,你们以为我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每个夜晚,我都快被内心的怨煞之气逼疯了,到了那一晚,我再也忍受不住,我怕再待下去会伤了你们,于是我选择了逃下山。可我没想到,因为碰到了一个蛮横无礼的人,我体内的怨煞之气被彻底激发出来,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我对不起卫先生卫夫人,我没法原谅!”   我呆呆地听他说出这番话,将他眼底的痛楚与悔恨看得清清楚楚。阳光洒在他略显颓废的脸上,我恍惚又看见那一年,他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被我和姐姐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的模样。阿爹端着药碗递给他,阿娘则嗔怪道:“病人需要安静地休养,你们这两个丫头啊,总是吵吵闹闹的。”我和姐姐便会装无辜地问:“杀零渡叔叔,我们吵着你了吗?”杀零渡便笑道:“不吵,不吵,我很喜欢你们这样子。”然后,阿爹阿娘也跟着笑了……   我拼命忍住眼泪,有些恍惚地说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也改变不了你害死了我阿爹阿娘和姐姐的事实,就算你生生世世留在这里,也洗刷不掉你手里沾染的鲜血。”   杀零渡缓缓道:“阿菱,其实,阿岚她没有死。”   我怔怔地看着他,在完全反应过来之后,悲痛与惊喜交加,猛地走上前,问道:“我姐姐没死?可那是百蛊毒火啊,她怎么逃脱得了?她没死,那她现在在哪?她现在在哪?”   “那个晚上,我回到了离山,可我不敢面对你们,只能在屋外徘徊。当火势刚起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跑进去找你们,阿岚睡得正熟,却不见你的踪影,我叫醒阿岚,又到处去找你,可我没找到你,我想你应该不在宅院里。阿岚坚持要去山里找你,可我们却碰到了一帮应该是纵火贼的黑衣人,他们个个法力高强,我只好带着阿岚一直逃,一直逃。我在极界之光附近遇到了我的朋友,荒原白狼家的二首领,我让他带着阿岚逃去魔界,自己留下来抵挡那群黑衣人。我虽伤得不轻,好在留了一条命。我去找白二,他却说阿岚在中途摆脱了他,偷偷跑走了。我以为阿岚又回到了离山,可我后来在墨丘见到了她,她却已不记得我了,甚至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一切了。我以为自己救了她,没想到却是把她推进了另一个深渊。”   我心中又苦又涩,可我终于知晓了一切,我艰难地开口:“我的姐姐,卫岚,就是墨丘朱雀使秋槐。”此时此刻,我竟说不出自己是喜悦,还是难过,终归,还是喜悦的吧?毕竟,姐姐她还好好地活着。   我喃喃道:“可惜,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杀零渡伸出手,手指穿透了我的胳膊,他忧伤而怜惜地望着我:“阿菱,你把内丹给谁了?”   我麻木地回道:“你们魔族的青龙使。”   杀零渡脸色大变,他哆嗦着问道:“阿炎他怎么了?”   我困惑不解:“烈炎他现在很好,你,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杀零渡似乎松了口气,他平静道:“我是阿炎的父亲。”   我呆在当场,久久不能平复呼吸。我想起在不周山时,自己有次借着酒意,曾肆无忌惮地将对杀零渡的恨全数诉说给烈炎听。烈炎问我:“要怎样,你才能消除心中的恨意?”我嘲讽道:“消除心中的恨意?呵,也许有一天,仙界的子民和魔族世代修好,永不再战,我就不恨了吧。”   我已经记不起后来我们又说了什么,我现在只感到无比讽刺。   杀零渡淡淡笑道:“看来阿炎有幸,真的成为了你的朋友。”   他两手抬起,一道道光圈自他胸前散出,他将手放到嘴边,内丹自他体内升起,被他托在手心里。我还没能看仔细,便觉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束缚住自己——   杀零渡的内丹被送入我体内,很快,我的身体开始摆脱虚幻之姿,我能呼吸到山中独有的清新空气,感觉到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温暖,而相反的,杀零渡的身体却在渐渐消失。   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何感受,只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杀零渡依旧在微笑:“你阿爹阿娘当初的善意和好心没有被白白辜负,现在,终于到了我回报的时候。谢谢他们让我有机会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也谢谢你救了阿炎。”   杀零渡的身体因为没有了内丹的支撑而一点点消失,最后,他用手触摸着身侧的槐树,仰面望着头顶那片淡黄色点缀的青绿,安然道:“现在,我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 ☆、流金岁月   南瓜在一边兴奋不已,在短暂的空白之后,我心里也渐渐涌现出劫后余生的喜悦。可我还没能好好感受这份重生的喜悦,一个旋风般的身影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边跑边焦急地高喊:“不好了小姐,出大事了!”一见到我立刻刹住脚,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月锦就抱着飞儿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我亦是一愣,有点惊讶,也有点欢喜:“阿菱?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有些尴尬,撒了个谎道:“我路过茂城,顺路过来看看你们。”   那个旋风小子不满地斜睨着我:“是熟人也不能不敲门就进来啊。”   月锦忙笑道:“不碍事的,阿菱是自家人。”   我心里一暖,对着月锦笑了笑,又捏了捏飞儿的小脸,飞儿不怕生地咯咯笑着。月锦将飞儿让给我抱,问那旋风小子道:“你慌慌张张的怎么了?”   “不是我,是姑爷他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你和小少爷快跟我去不周山看看吧。”   月锦就像遭了当头一棒,傻傻地立在当场。我虽也心中着急,但好歹还能正常思考,我轻轻推了月锦一把,道:“月锦,你快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去不周山。”   月锦木讷的点点头,转身进了屋。我帮着简单地收拾了下行李,我们便动身向不周山飞去。   此时的不周山上空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魔族军团几乎将不周山团团围住。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越层层结界,落到柔软的草地上。不周山里亦是戒备森严,我们一落地,立刻有天兵天将围住我们。待确定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后,才将我们放行。   我和月锦跟着旋风小子走到木霄所住的西苑MX阁,走到门口时,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木霄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在昏迷之中,但他面色如常,气息均匀,想来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月锦大大松了口气,用手指戳了下旋风小子的脑袋,责怪道:“你这小子,姑爷这不好好的吗?你想吓死我啊。”   旋风小子吐了吐舌头:“还不是姑爷昏迷时总喊着小姐你的名字,小姐你又不肯来不周山,我为了一解姑爷的相思之苦,才出此下策的吗?再说了,姑爷确实受了重伤啊。”   月锦低眉轻叹:“我何尝不想跟着来不周山?若不是木霄坚持要我待在离山等他,我早就带着飞儿来不周山与他团聚了。”   飞儿爬到木霄身上,伸出小手去抓木霄的脸,喊道:“爹爹快醒醒!爹爹快醒醒!”月锦轻轻拉着飞儿的衣服以免他掉下床,柔声哄道:“飞儿乖,爹爹很快就醒了,醒了就陪飞儿玩啊。”飞儿听话地点点头,爬到木霄身侧躺下,咯咯笑道:“我和爹爹一起睡!”   旋风小子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会意,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我们来不周山后,木霄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方才醒了,因为腿部伤势未愈,他只能暂时坐在轮椅上。   这一日,我端着给木霄熬好的药送到他房里,却不见他的身影。我出门找了一圈,才发现月锦推着木霄的轮椅来了西苑的花园。木霄逗着飞儿,一会儿将他高高托起,一会儿又故作松手将他扔下。   飞儿笑得小脸通红,胡乱挥着他的小拳头,踢着他的小短腿,不小心踢到了木霄,月锦就会一拍他的背,嗔怪道:“爹爹伤才刚好,不要乱踢。”结果飞儿又踢了一脚,然后,父子俩就会笑作一团。   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既为这足以驱散满天乌云的暖暖笑声,也为我年少时一去不复返的梦。一场独角戏,曲终人散,梦里梦外,各安天涯。   我沿着长廊慢慢往回走,突然抬起头,却看见长廊另一头,目光深邃的望遥。   我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他面前,高兴地叫他的名字,死而复生再见到那些曾经并肩往前的朋友,心底的喜悦是如此难以言喻,可我却忘了,这场生死之戏,由始至终,他们都不曾参与。   望遥望着我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还带着丝丝嘲弄,他道:“你就这么关心木霄?关心到都不管不顾我二哥的死活了?”   我一怔:“云繁他怎么了?”   望遥一字一顿:“怎么了?他死了。”   哐当一声,我手里的药碗打碎在地,一瞬间,我只觉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了。我勉强支撑住自己不倒下,呆呆地问:“怎么可能?云繁怎么会死呢?”   望遥见我如此,突然变了脸色,扶住我的手臂,道:“阿菱,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我看着他担忧的脸,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没忍住狠狠踹了他一脚,喜怒交加:“你是不是闲的?万一我真被你吓傻了,你就后悔内疚自责一辈子吧!”   望遥一副遭了雷击的模样:“你何止是不温柔?你简直就是残暴。”   我也有点尴尬,忙道歉道:“对不起啊,我保证下次再也不这么冲动了,没踢伤你吧?”   望遥无奈地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道:“阿菱,你回不周山也好几天了,你就没想过去见见二哥吗?上次你下山巡视,忽然失踪,二哥不眠不休地找了你好久。如今战况不乐观,他一边要对付魔军,一边又要找你,都快心力交瘁了。还好小眉回来说你无恙,我们才放心,又莫名其妙说你去游山玩水了,我们这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小眉也在不周山?我怎么没看见她?”   “她回了不周山一趟,又去了别的仙地,说是去找阿承他们了。”   “那,云繁现在在哪?”   望遥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我随他到了西院玉兰阁,还是上一次云繁住的地方。到了门口,我站住没动,望遥也站住不动,看着我不说话。我敲了敲门,半天没动静,我只好推开门,直接走进去。   屋子里异常安静,就在我怀疑云繁是不是真的在的时候,却看到他躺在床榻上的侧影。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云繁正安静地熟睡着,他的面容安详,脸却瘦了一圈,而且带着一丝病容。我心里一酸,可更多的却是重逢的喜悦。   我回头,无声地对望遥说:“云繁睡着了,我们先走吧。”   望遥不做声,我又无声地说道:“我们晚点再过来。”   望遥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在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显得特别大。我赶紧竖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云繁睡着呢。”   望遥哑然失笑,他苦涩地望着云繁,似乎在压抑痛苦:“二哥已经昏迷七天了。当时为了救木霄,二哥受了比木霄更重的伤,若不是沧羽仙尊及时赶到,二哥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上,接着说道,“阿菱,二哥不仅仅是为了救木霄,更是为了你,他怕木霄出了事,你会痛不欲生。现在,木霄已经没事了,就当是感谢也好,你好好陪着他吧。”   望遥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击在我心上,带来阵阵钝痛。我用手抚过云繁漆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略微发白的双唇,然后将头轻靠在他胸口,感受着他鲜活的心跳。   窗外的玉兰开得正盛,就像那一年我刚来不周山时一样。我从来没有一刻,想像现在这般静静地守着一个人,就像守着流金岁月,一世长安。我握住云繁冰凉的手,与他十指相交,渐渐沉入梦境。在那另一方天地里,没有分离,也没有辜负。 ☆、同舟共济   得知云繁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和月锦一起忙着煲粟米粥。说是一起忙,其实我充其量就是个打杂的,生生火、洗洗锅、按照月锦的嘱咐加点调料。当粥熬好后,闻着清新的香味,我竟也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情不自禁地连连称赞。   这时,望遥出现在门口,也不进来,只倚着门,望着我笑:“你可别光顾着称赞人家,什么时候也能自己动手煲一锅粥出来?”   我道:“我这不正在一步步努力学习中吗?煲粥也要慢慢学的,哪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好,那我就等着看你吃成胖子的那一天了。”望遥笑得灿若朝阳,“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猜猜?”   我想了想,故作迷惑地问道:“你终于不用吃药了?”   望遥瞪眼,我高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飞盈来找你了!”望遥眼瞪得更大了,看上去十分惊讶:“你怎么……”我这才想起望遥并不知道我对他和飞盈的事略知一二,忙“哎呀”叫了声,盛了一碗粟米粥,对月锦道:“我先盛一碗走了啊。”月锦笑道:“好,去吧。”   走过望遥身边时,我朝他吐了吐舌头:“你自己慢慢琢磨吧,我去看云繁了。”   一走进云繁阁,我的心便如擂战鼓,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敲了敲房门,云繁一贯清朗的声音此刻带上了些微沙哑:“进来。”   我推开门走进去,正迎面对上云繁略显疲惫的脸。我一时有些手手足无措,将粟米粥捧到他面前,道:“刚煲好的,趁热喝了吧。”   云繁只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呆了呆,此时已换上了最寻常不过的那种淡淡微笑:“谢谢。”   他接过我手里的碗,转身走到桌边坐下,见我还站着,便笑道:“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吧。”他的笑容谦和温润,我却明显感到了一丝淡漠与疏离,不由心中一痛。   我挨着他坐下,看着他一口一口嚼着粟米粥,满心期待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云繁道:“很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我有些失落。云繁只闷头喝粥,气氛有些凝固,我便没话找话,笑道:“其实这粥不是我煲的,虽然我也出了些力,但主要是月锦的功劳。”   云繁“哦”了声,我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粥,或者喜不喜欢喝粥,这次是因为木霄想喝粟米粥了,我想着让大家都尝尝,就让月锦多煲了一些。正巧你也醒了,就盛了一碗过来。你要是想喝别的粥,我下次再给你煲一锅。”   云繁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好啊。”   我忙问:“那你喜欢喝什么粥?”   云繁道:“雪花燕窝粥。”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粥听名字就很有难度,但还是笑呵呵地道:“好,我记住了,下次就给你煲这个雪花燕窝粥。”   我本以为云繁多多少少会流露出感动之情,可他依旧面色淡漠,沉默地喝着粥。我有些泄气,只好跟着沉默。   待云繁喝完了粥,我该端着碗走了的时候,我还是说道:“云繁,谢谢你。”   云繁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样子似乎在说:谢我什么?   不知为何,我心里竟隐隐有些害怕,头也晕晕的。我不敢直视云繁的眼睛,只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直到走出云繁阁好远我还是晕乎乎的,至于为什么会头晕我也没太明白,结果越想越晕。就在我有点崩溃的时候,看到望遥正缓步朝这边走来,我跑到他跟前,问道:“你二哥是不是脑子也受了伤?”   望遥翻翻白眼,道:“你这是在骂他吗?”   我也翻翻白眼,道:“我没骂他,只是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望遥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很奇怪?”   我道:“也不是很奇怪,就是觉得他不像以前那么,那么……”我琢磨着用词,突然想到了“热情”这个词,便脱口说了出来。   望遥愣了下,接着幽幽笑道:“难道二哥以前对你很热情?”   我张口结舌,望遥缓缓道:“那可真是难得,因为二哥待人,向来是不温不火,就算是从前待清泽,我也未曾觉得他热情。”   一番话说得我颇为尴尬,脸也微微发热,我辩解道:“说热情或许过了,我的意思是,他现在好像不太愿意和我多说话了。”   望遥深深地凝视着我,像是在探究什么。过了会儿,他忽然问道:“阿菱,你喜欢他吗?”   如此直白的问话让我愣了半天,可望遥依旧不依不饶地望着我,眼里,是满满的期待。   “好吧。”我道,“如你所愿,我……”我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爱云繁,我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我想和他在一起,永永远远。”   望遥显然被我更直白的回话震惊到了,可震惊也只是那么一瞬,很快他就绽开了一朵大大的笑容,就像一位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女儿嫁到了好人家的慈父。   他道:“二哥不愿与你多说话,那是因为他有心结没有解开,而且,你知道,毕竟他还不能完全放下清泽。”   我有些心灰,望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不过你也不要灰心,虽说清泽比你温婉,比你贤惠,但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啊,我二哥呢,从来是软硬不吃,但你若付以真情,一定可以打动他。”   望遥虽然没能给我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但他的话,无疑给了我信心。我决定先从云繁喜欢的雪花燕窝粥开始。   其实对于煲粥,我自己根本无从下手,不过月锦是个很好的老师,她一步步慢慢教我,我亲自动手,她就在一边指导。从日中到日暮,我终于煲出了人生第一锅雪花燕窝粥。   当我端着第一锅出来的第一碗燕窝粥敲响云繁的房门时,心里不禁突突跳得厉害。我一直在意自己的心跳,结果愣是在敲了几十下之后才意识到云繁不在屋子里。我苦笑了下,准备掉头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看到了正从外面回来的云繁。   我不等云繁开口,就将粥递到他面前,道:“雪花燕窝粥,刚煲的。”   云繁有些惊讶,眸中光影莫测,顿了会儿,接过我手里的碗,道:“中午喝粥,晚上也喝粥?”   我讷讷地回道:“你要是嫌吃不饱,我晚上再给你做些点心。”   云繁道:“不用了,平日里怎么吃的,现在也一样,你不用特意为我做这些。”   如果说方才我的心是徘徊在悬崖边上,那云繁的话就是直接推了一把,让它直直坠入谷底。我觉得舌头有些发麻,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你……你不是受了伤才刚好嘛,要……要多补补身子,我……我额外地多照顾一点是应该的。”   云繁意义不明地低笑了声:“我不是为你受的伤,你不用觉得亏欠我。”   说完,他就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进了房间,连门也随手带上了。我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对着屋里喊道:“别忘了喝完了粥把碗送厨房去啊!”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迷在低落的心情里,结果连杜衡走到我身旁也未察觉。待他微微笑着与我点头示意然后继续往前走之后,我才猛然清醒:杜衡?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忙转过头,只能看到跟随在他身后的几个天兵天将。我想起在卫都时,烈炎所说的那句“先去不周山”,不由欣喜万分。我立刻去找望遥,他正准备出门。我一把将他拉回屋里,问道:“魔界的青龙使是不是来不周山了?”   望遥诧异地看着我:“你知道?”   我道:“刚才看见他的心腹了。”   望遥沉重地点点头:“今晚,他要求在广生殿会见众仙尊,说是有意与我们结盟,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诈,亦不知是福是祸。”   “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仙界兴亡,匹夫有责,我关心。”   开始时望遥不同意,但在我持之以恒的请求下,他终于被我感动。   我们到的时候,不周山的众仙尊已经在殿内坐定。最上首坐着不周山的掌门沧羽上仙,他未曾给 我授过课,我也只见过他一两面。两边依次坐着其他五位仙尊,其中有三位都是我熟悉的老师,可惜我最喜欢的,曾经送给我一盆金甲仙人掌的昔珩师傅却不在座,当时我仍在求学时,就听说他身体不太好,除了授课,大多数时间都在养病,现在这样的大事他也不露面,可见真的病得不轻。我不禁扼腕叹息。   风卓和云繁分别站在沧羽上仙两侧,其余还有十来个弟子。   望遥带着我随意站了一处,云繁朝我们这边望过来,却只向着望遥点了点头,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在心里默默长叹一声。   等了不多时,广生殿的大门被推开,七八个天兵天将簇拥着烈炎和杜衡走进来,然后通通退到墙边,整齐划一地笔直站着。   烈炎站在大殿中央,就像被团团围住。他随性又不失恭敬地向众仙尊行了一礼,沧羽上仙也朝他点头示意,声音沉稳浑厚:“青龙使。”   烈炎道:“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我这次冒险来不周山,就是想与仙界结盟,共同对抗现在所谓的魔尊,也就是原来的白虎使壑川。”   一位我不认识的仙尊冷哼了声,道:“青龙使与白虎使同为四大魔使,不是一心要发起战争,一统三界的吗?眼下战局,对你们大为有利,青龙使何故放弃初衷,欲与我仙界结盟?”   烈炎道:“仙尊此言差矣,我身为青龙使,却也受制于魔尊黑曜,黑曜欲实现他的三界一统,我这个做臣子的只能俯首听命。可如今形势大变,壑川以‘血契之约’拉拢梼杌、穷奇,不仅将黑曜软禁,也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又怎能继续留下来,任他宰割?现在,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与你们联手,才有翻身的机会。”   大家议论纷纷,望遥也小声笑道:“说得真是入情入理,真挚诚恳啊。”   另一位仙尊问道:“既然壑川已经成了魔尊,又容不下你,你又有何本领反抗他?”   烈炎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我这个青龙使虽然没太大的本事,但有幸结交了一群可以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我的这些兄弟,又有不少拥有庞大的势力。只要我能说服他们助我一臂之力,就可以与你们里应外合。壑川虽然坐上了魔尊之位,但他这个魔尊,名不正言不顺,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怕也只有他的旧部了。”   那位仙尊继续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们一定会与你联手?”   “因为你们和我一样,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壑川与梼杌、穷奇订下‘血契之约’,双方的妖力都会大大增加,而且生死与共,单单除掉任一方,另一方都可以血肉之躯,使对方起死回生。如今魔军已打到不周山,下一步,就会直逼九重天。我知道你们得到了半块翡璧之心,但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壑川已经得到了另外半块……”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梼杌和穷奇的出现,不仅仅对你们仙界而言是灾难,对我们魔族而言也同样是灾难。壑川可以不管不顾,但是我不能。我话已至此,与不与我联手,悉听尊便。”   六位仙尊商议了会儿,沧羽上仙道:“结盟事关重大,我们要上禀九重天后才能做决定。”   他与风卓、云繁说了些什么,两人便离席而去。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又走回来,风卓道:“我已将此事禀告于天帝,天帝之意,同意缔结盟约。青龙使,请随我到内堂。”   烈炎随风卓他们走后,望遥也要跟着进去。可这回,我却被直接挡在了门外,只好回到望遥所住的望遥阁等他。   等了一个多时辰,望遥才缓步踱回来,见了我便笑道:“你还真是坚持。”   我问道:“怎么样?”   “就如大哥所说,缔结盟约啊,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决定派人跟着烈炎回魔界,监视他的举动。”   “派了谁?”   望遥抿嘴笑笑,指了指自己道:“不才在下,还有……”   他故意掖着不说,我却猜到了:“还有云繁?那我也去!”   望遥无奈扶额,叹气道:“就知道你要跟着去,不过你别问我啊,你去问我二哥,他同意了我就同意,他要是不同意,你哭着求我也没用。”   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思忖,就算云繁不同意,我也要想办法跟着去,因为……我抬头望天,却是漆黑一片。月有阴晴圆缺,可现在,连残缺的月也看不到了。   姐姐,你知道,我很想你吗? ☆、鲤鱼精怪   关于望遥担心云繁不同意我跟着他们去魔界这一点,他完全是多虑了。当我小心谨慎地向云繁提出这一请求时,他正在擦拭手里的噬魂剑,听到我的话后连头都没抬一下,就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想去,就一起去吧。”   我举起手,承诺道:“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你放心好了。”   云繁顿了下,继续擦他的宝剑,没说话。就在我拼命想找话聊的时候,他突然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有望遥在,他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脱口而出:“那你呢?”   云繁终于肯抬头看我了,但只看了一眼,就又很快低下头,快到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眼神。   他仍不说话,我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笑道:“放心,在你们保护我之前,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的。那你忙,我先走了。”   快走出屋子的时候,云繁闷闷的声音忽然自背后响起:“我也会。”   我偷偷忍住笑,反手关上了门。   临走前一夜,不周山又遭到了魔军新一轮猛烈的进攻。我躲在被子里,听到外面轰轰巨响,屋子也震动得厉害。我默默数着:一个云繁,两个云繁,三个云繁……到了一百个云繁,又重头开始数。第五次数到二十个云繁的时候,外面稍稍安静了一些,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又被猛地晃醒。就这样忽睡忽醒,慢慢熬到了天亮。   烈炎看到我也要跟着去时,微微有些惊讶,好在他没有多问,我也懒得解释。   我们最先去的地方是荒原。荒原白狼家族不仅在魔界拥有很高的威望,与烈炎亦交情匪浅。不过一开始的时候,烈炎的这位朋友显然顾虑重重。所幸的是,烈炎是个很好的谈判高手,不仅能直切双方的利益要害,而且句句在理,字字诚恳,就像他在不周山时做的那样。加上千里光、红萼兄妹与壑川积怨已久,最后,白狼族长同意派出荒原八妖与三千精兵,以示结盟。如此有利的开局,让来之前尚心存忐忑的云繁和望遥也有了极大的信心。   ***   荒原的夜晚似乎格外凉,可我不愿待在屋子里,便披了件外衫坐到鱼池边,看黑黑的水面偶尔溅起粼粼的水花。   我拿出怀里一直揣着的璎珞手链,竟觉得自己的心比这夜还凉。从不周山来荒原的一路,云繁和我说的话不超过十句,而且十之八久都是“这边天气不错”“还好”、“这边风景不错”“还好”这样无聊至极的对话,倒听得望遥乐了一路。   我正自唉声叹气,瞥见一抹红色的裙摆与我擦身而过。抬起头,看到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正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瞧我。   我不识她,便微微笑了笑,小姑娘也冲我笑:“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我道:“不做什么,就歇歇脚,嘿嘿。”   小姑娘“哦”了声,一双明亮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从我脸上转到手里。我下意识地握紧手链,小姑娘却突然指着手链调皮地笑道:“姐姐你的链子好漂亮,是璎珞的吧?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犹豫了下,慢慢将手链递过去。小姑娘将手链放在手里反复把玩,问道:“姐姐从哪得来的这串链子?应该价值连城吧?”   我有些诧异,讪讪笑道:“一个朋友送的,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手链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价值连城?”   小姑娘却狡黠地望着我:“我真的好喜欢姐姐这条链子,要不这样吧,我用一样东西和姐姐你换,姐姐可愿意?”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对不起啊小妹妹,姐姐我呢,也很喜欢这条手链,不能和你换。”   小姑娘立刻委屈起来:“姐姐骗我,还说这链子再普通不过,肯定很贵,姐姐才不愿意和我换!”   “不是的,这手链虽然不贵,却是姐姐的朋友送姐姐的一份心意,所以真的不能和你换。”   我伸手去拿手链,小姑娘却后退了一步,握着手链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拿着白色小瓶的手举到身前,道:“我这小瓶子里装的可是好东西,姐姐问都不问一句,怎么就拒绝我呢?”   我只好无奈问道:“你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迷情药水!”   “什么?”   “迷情药水!”   我汗颜:“小妹妹,我完全不需要这东西,还是……还是你自己留着长大用吧。”   小姑娘固执地说道:“姐姐你怎么不需要呢?这黑咕隆咚的晚上,你对着你朋友送的这串手链发呆,还不如把药水倒进他茶杯里!你就算把手链看出一个洞来,你朋友也不见得会喜欢上你,可我这药水只需要一点点,就能立刻让他爱上你!”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现在的娃娃,怎么懂这么多!   我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道:“小妹妹别闹了,快把手链还给我,不然我……”我看到烈炎正朝这边走来,心里一急,作势去抢手链,“我把你丢到池子里喂鱼!”   小姑娘咯咯直笑,把白色小瓶往我手里一塞,道:“姐姐你收了我的瓶子了,我就把你的链子拿走了啊!不用你丢我,我自己跳进去!”说完就真的一头栽进鱼池里,溅了我一身水花。   我正要跟着往鱼池里跳,却被及时赶到的烈炎拉住,他道:“你留在这,我去。”接着扑通一声,纵身跳入水里。   很快,烈炎就破水而出,小姑娘正灰溜溜地被他拎在手里。烈炎松开手,小姑娘赶紧远离他,一脸不满地瞪着我们。   烈炎道:“还瞪?再瞪就把你丢进巴巫森林。”   小姑娘立即笑靥如花。   我乐道:“你别吓她。”   烈炎道:“我可没吓她。鲤鱼精淼淼,原本可不是什么善类,当初我真的差点就把她扔到巴巫森林去了。”   淼淼愤愤不平:“烈炎大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我道:“那可不见的,刚才你不还想抢了我的东西就跑吗?”   淼淼昂着脖子:“那叫抢吗?明明是我和你交换的!”   我笑:“交换是双方你情我愿,你情我不愿,就叫抢!”   淼淼还待争辩,烈炎摊开手心:“东西。”   淼淼不高兴地嘟着嘴,慢吞吞地拿出手链放进烈炎掌心。   烈炎将手链给我,道:“原来是一条手链,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淼淼道:“这手链可是明武将军赠与长凰公主的,是了不得的定情信物呢!”   我揣好手链,将那瓶迷情药水递给淼淼,淼淼却不要,撇撇嘴道:“就当是我送给姐姐了,我还有好多瓶呢。”   烈炎好奇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淼淼道:“迷情……”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嘿嘿笑道:“没什么,就是一瓶喝了好睡觉的药水。”   淼淼点点头,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对,对,喝了特别好睡觉!你们赶紧回去睡觉吧,我先走了啊!”然后就跳进了鱼池。   烈炎轻轻一笑,对我说道:“夜凉风大,我送你回去吧。”   走进庭院时,我在后面叫住烈炎,我道:“我去碧雪天潭见到了辛萝。”   烈炎“嗯”了声,我接着道:“辛萝一定很喜欢碧雪天潭,但她应该更想回来吧。”   烈炎又“嗯”了声,我清了清嗓子:“夜心虽然不错,但是我觉得辛萝更好,更适合住在碧雪天潭。”   烈炎继续“嗯”,我稍稍抬高音量:“当初黑曜要将辛萝嫁给荀奕,你就一点儿都不难过吗?你就这么不珍惜她吗?”   烈炎终于没再“嗯”了,他平静地望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正是因为我很珍惜她,我才不能将她留在我身边。”   “为什么?”   烈炎转身背对我,仰头看那墨蓝色的天空,月亮刚好从一朵乌云后现出身影,庭院顿时明亮了起来,他道:“因为我给不了她我的心。”   我或许可以替辛萝问一问她想问而未能问出口的问题,但我不能改变烈炎的决定。我默然良久,问道:“能将秋槐从黑河地洞救出来吗?”   烈炎侧过头,有些诧异:“秋槐?你想救她?”   我道:“对,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烈炎受的震惊不小,丝毫不亚于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望着我,眼里包含着喜悦,也夹杂着一丝酸楚:“秋槐已经从黑河地洞出来了,现在就在荒原。当年,是秋槐的师傅铁面银狼将她带出来的,一个月前,也是铁面银狼请求魔尊放了秋槐,让她回到荒原,陪自己安度晚年。但是阿菱,你怎么知道秋槐就是你姐姐的?”   我淡淡道:“或许命中注定,终有一天我要和姐姐团聚。”   烈炎知道我不想说,也不再过问,便道:“明天,我带你去见她。”   我道:“好,还有云繁和望遥,我们一起去。”   一阵风吹过庭院,吹落一地细碎月华,也吹落了我记忆里纷纷扬扬的槐花。 ☆、花期犹在   我是在万顷桃林掩映的阁楼里见到了秋槐。她正躺卧在藤椅上,一只手轻轻放在胸口,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我将她的手从胸口移开,因为小时候阿娘总是告诉我们:睡觉时不要将手搭在胸口,因为会做噩梦。   秋槐的手枯瘦如柴,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揉搓着,可摸到的全是骨头,我心疼地掉下眼泪。   已经垂垂老矣的铁面银狼早已摘下曾经威风八面的铁面具,他坐在秋槐对面,缓缓道:“黑河地洞几乎摧毁了秋槐的身体,现在,她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再大的声响都惊不醒她。”他的声音很大,像是怕我们听不清楚。   望遥站在一旁,忽然伸手去摘秋槐的面具。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我面前,我竟有些神思恍惚。这张清丽的脸,似乎我从未见过,又似乎我从未忘过。   一滴泪滴到秋槐的脸颊上,我以为是我的眼泪,可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那竟是望遥的眼泪。他有些怔忡地将面具举起来,轻声道:“这么重,戴着一定很累吧。”   我转向铁面银狼问道:“如果我将自己的修为渡给秋槐,她能快点好起来吗?”   铁面银狼道:“我已经给她渡了五百年的修为,可是没有太大起色。”   望遥道:“我可以再给她渡五百年的修为,五百年不够,就一千年,一千年不够,就两千年,两千年不够,就三千年。”   铁面银狼颇为动容:“小子,你有多少个一千年可以渡给她?”   我有些激动:“还有我!”   云繁深深看了我一眼,道:“你想她醒了,再反过来给你渡修为吗?这里有我和望遥,你不要插手。”   当云繁和望遥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秋槐体内时,我紧紧捏着手心,感受着手心的汗水由热到凉。烈炎在一边宽慰我:“别担心,用不着他们两千年的修为。”   我盯着他的眼,紧张地问:“真的?”   烈炎嘴角动了动,似乎笑了下,道:“还有我。”   好在云繁和望遥没有耗费过多灵力,秋槐就醒了过来。她茫然地望着我们,就像刚睡醒般,渐渐地,她的眼神又变得冰冷,震惊又充满警惕。   我道:“你还记得我们吗?我是阿菱,他是阿蓝,还有……”我不知道云繁当时编的什么名字。   秋槐的眼光依次落在我们身上,最后停在烈炎那儿,问道:“青龙使,你把他们带来这里是何意?”   烈炎道:“自然是有要事相商。”   “哼,我已经不是朱雀使了,你……”秋槐的视线落到望遥手里,神色一滞,她摸上自己的脸,瞬间慌乱起来,怒视着望遥:“你好大的胆子!”起身就要来夺望遥手中的面具。   望遥将面具高举着,秋槐试了几次没拿到,不由大为恼怒,索性念起了口诀,可望遥手更快,他长臂一挥,竟将面具从窗口扔了出去,低声问秋槐道:“戴久了,不会忘了自己原来的面貌吗?”   秋槐一怔,神色既震惊又茫然。望遥原本高高举起的手缓缓放下,似想触摸秋槐的脸颊,可秋槐猛然后退了几步,望遥的手就停在半空,良久,才将五指缩回握成拳头,垂在身侧。   铁面银狼道:“秋槐,方才是这两位公子将自己的修为渡给了你,你应该好好感谢他们才是。”   秋槐看了看云繁,又看了看望遥,喃喃道:“我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突然掉转身,快步跑上楼。   铁面银狼带着歉意地朝我们笑笑:“秋槐这孩子脾气有些古怪,诸位莫要见怪,我上去看看。” 剩下我们四个呆呆地站在原地。   呆了好一会儿,我道:“秋槐现在这样,我们……”   烈炎道:“我会让她快点好起来的。结盟一事缺不得秋槐之力,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了,我再跟她说。”   我和云繁同时点点头,望遥却像恍然未闻,他一直盯着楼梯的转角,似乎一不小心,秋槐就会从那里下来一样。   ***   让我惊奇的是,这座不大的阁楼下竟有个不小的酒窖。晚饭的时候,铁面银狼就带着我们去酒窖里各拿了一壶酒,可惜我没喝够,便在睡觉前又独自一人悄悄溜到了酒窖。到了之后,才发现没喝够的不只我一个,望遥坐在装满酒坛的木架前,身边已经东倒西歪地放了三个酒坛。   见我过来,望遥将手里的酒坛递给我,醉意熏熏地笑道:“一起喝?”   我从木架上重新抱了一坛,坐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道:“喝过的别给我。”   “对,对。”望遥嘴角的微笑化成一丝苦笑,“我有点醉了,不好意思。”   我灌了一大口酒,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冒了出来。我自问酒量不差,只是这坛酒啊,味道太过辛辣。我小口小口咕咕喝着,脑子里不断回放着南瓜说的那句话:“你姐姐啊,当初伤势过重,那段记忆又太痛苦,所以就遗忘了。她怕是再也想不起你,想不起以前了。”   “想不起我,想不起以前了?”我紧紧将酒坛抱在怀里,只觉得嘴里的酒变得很苦很苦,“也好,也好,想不起就不会痛,不会痛就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望遥斜着眼看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词,他喝光了手里的酒坛,又从木架上拿下一坛,举在面前晃了一圈,里面的酒洒的衣衫上到处都是。   “来,来,再喝!今朝有酒今朝醉,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望遥道:“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你又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所以只会在这里喝闷酒!”   “我什么都不懂?好!好!我不懂你为何忘了我!不懂我为何念念不忘!不懂你为何变得如此冷漠!不懂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对我笑一笑!”   望遥突然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表情扭曲地大口喘着粗气。而我印象中的望遥,向来都是淡定从容,连喝醉了酒都仍是一贯的风流潇洒,从未像今天这般近乎歇斯底里的失仪。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醉得厉害了……   恍恍惚惚中,有人将我抱了起来,又将我放下,还给我盖了一床被子,我热得不行,手脚并用地乱踢乱抓,折腾了一会儿,热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丝丝清爽的凉意,于是我满意地继续睡觉……   半夜里醒来时,口干舌燥,头也晕乎乎的,我爬起来喝了一大壶茶,走到外面透了透气,才觉得好受了不少。正准备回房时,突然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握着一枚玉佩,线头是明显扯断的痕迹。我识得这是云繁白天挂在腰间的玉佩,顿时气血上涌:望遥失没失仪不打紧,我竟然在云繁面前醉得不省人事,还在他好心抱我回来之后极度失仪地拳打脚踢!   我掩面而泣:“太丢脸了!”   南瓜突然冒了出来,严肃地摇摇头道:“在云繁君面前这样,已经不是丢脸了,简直就是不要脸啊。”   我用玉佩狠狠敲了一下它的脑袋,继续掩面而泣。   南瓜道:“阿菱,依我看,你趁着酒劲还没过去,不如直接对云繁君下手吧。”   我道:“怎么下手?”   南瓜道:“用那个鲤鱼精给你的迷情药水啊。喝了你亲手灌下的迷情药水,云繁君就算不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也会崴到脚的。”   我道:“你这才是不要脸吧?”   南瓜吸了吸鼻子:“反正已经没脸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说完又变回了镯子。   我拍了拍脸颊,试图使自己清醒一点,拍了十几下之后,头晕没消失,脸却肿了。唔,好吧,既然已经打脸了,那我就充个胖子吧。   我走进云繁的屋里,摸黑摸到了床边。我凝神细听,似乎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云繁均匀的呼吸声。我从怀里摸出那瓶迷情药水,云繁突然翻了个身,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摔到地上。可这一吓,却让我如获至宝地捧着药水瓶子,并且当机立断,决定速战速决。   我往茶壶里滴了几滴药水,然后施了个法,让云繁口渴的法术。其实这法术不是从正规书上学来的,而是阿承教的。阿承虽然向来不务正业,但有段时间,尤其不务正业,专门捣鼓些稀奇古怪的法术,比如让人一看见茅厕就肚子饿,一说“不”这个字就开始呕吐等等,还逼着我和小眉跟他学。这让人口渴的法术就是在他的淫威之下被迫学的,我一直不屑一顾,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法术奏效的很快,云繁醒后,点亮了屋里的灯火,给自己倒了杯茶。我看着他喝下混着迷情药水的茶,一颗心紧张地就要跳出胸腔。   这时,云繁忽然开口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我当场石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云繁这才望向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我又不眼瞎。”   我看着自己身上柔和的烛光,头晕得有些厉害:难道我忘了隐身?   云繁像是读出了我的心思,淡淡说道:“要想让不眼瞎的人变得眼瞎,有一种法术叫隐身术,很有效,下次你可以试试。”   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煮熟了一样,只有手心有一丝冰凉。我硬着头皮走向云繁,将手里的玉佩放在桌上,故作镇定地笑笑:“其实,我就是想来把玉佩还给你。”   “你”字还没说完,我就迈步向屋外走去,刚走到门边,听到云繁喝了声:“站住!”   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回头,也不好意思再接云繁的话,说道:“那个什么,我现在是酒后梦游,不宜交谈。你今晚所见的一切纯属虚构,请勿当真啊。”   我正要开门出去,身后砰的一声,我回过头,却见云繁倒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我酒意吓退一半,我赶紧过去扶他,不想没扶稳,一个大意让他后脑勺撞在桌角,又倒了下去。   云繁痛苦地抓着我的衣袖,问道:“阿菱,你到底给我喝的什么?”   我又急又慌地再次扶住他,道:“我给你喝的是迷情的药水,又不是穿肠的毒/药!”   云繁怔住了,我也怔住了。   我正要开动我不灵光的大脑辩解一番,却突然发现云繁好好地坐在地上,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让我深觉没脸的震惊以及悄然爬上耳根的红晕。   我趁云繁没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决定先行逃逸,可刚起身,就被他一个大力拉了回去。他翻身将我压住,几乎与我鼻尖挨着鼻尖,我可以清楚看见他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我自己的脸。这是我和云繁相识这许多许多年来,最亲密的一次,可在如此的亲密之下,他竟然微微含着怒气,   唔,真是有些煞风景。   云繁紧紧盯着我,压着嗓音道:“你在做什么?”   我道:“你这样把我制着,我什么也做不了啊。”   云繁一拳捶在地上,落在我耳边,宛如落在我心里。   他深吸了口气,道:“阿菱,不要跟我装傻。”   我也深吸了口气,道:“鲤鱼精淼淼说,迷情药水能让你爱上我,我不是真的指望你喝了药水,明天就能爱上我,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我低笑了声,“我是真的醉了吧?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竟然和鬓影一样,试图用法力困住你。”   他稍稍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扣住我手腕的力道却紧了几分,道:“既然想和我在一起,为何在不周山时你要一声不响地离开?你说去云游四海散散心,让我们不要费心思去找你,可你走了,又回来了,却是为了受伤的木霄!”他的嘴角含着冷薄的笑意,像是在嘲笑我说的话,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他继续说道:“当年在青竹园,你因为木霄而拒绝我,我知道你当时情绪不稳定,所以你让我走,我便走了。后来的半个月里,我每日都会去青竹园,在屋外陪着你。我等着你,等你从屋里走出来,望着蓝天傻傻一笑,就像你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到那时,我就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对你说一句:‘阿菱,好久不见,我们该回不周山了。’可我却没等到那一刻,婆婆说,你离开了青竹园,而你一走就是三百年。三百年后,我以为你终于能留下来,可你还是走了。”   他松开我的手,坐到我身侧,颓然闭上眼,道:“你总是这么轻易就离开,轻易到仿佛我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重量。”   我该怎么告诉云繁,三百年前我的离开,不单单是因为木霄,我该怎么告诉他,我家曾遭到的巨变和我所承受的病痛?这本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我又何必将云繁拖进这痛苦的泥沼?更重要的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也便过去了。   可云繁他还记得木霄,还记得青竹园,当时在不周山时,望遥也说云繁是为了救木霄而受的伤,那么……此时此刻,我方如梦初醒。我低声问道:“你不是饮下忘川之水了吗?”   云繁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你希望我喝了忘川水?”   我摇摇头道:“我希望我刚才让你喝下的,是忘川之水的解药。”   云繁身子一颤,他定定地看着我,看着我缓缓说道:“阿菱,当年你很痛苦,但我的痛苦不比你少,可我就算痛苦,也不愿意忘了你,我永远都不会喝什么忘川之水,永不。”他忽然伸出手,低低唤了声我的名字。   我把手交到他手里,他稍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他温热的气息呵在我额头上,教我有些痒痒的。我微微别过头,他却将我拥得更紧。静静待了半晌,才听到他说:“阿菱,这一次,是你亲口说想与我在一起,你可想仔细了,若你反悔,我也绝不会放手。”我慢慢回抱住他,情不自禁就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鼻涕也一齐下来。   云繁轻轻推了推我的脑袋,似乎想看看我怎么了,可我却死活不愿把头抬起来,往他的衣服上使劲蹭了蹭。云繁身子明显一僵,哑声道:“阿菱,你不要乱动。”   我将鼻涕眼泪蹭干净了,便挣脱开他,道:“夜深了,我要结束梦游,回去睡觉了。”   他握住我的手,道:“我送你。”   于是,仅仅在拐过了一个转角之后,云繁就将我送到了门口。我低着头,道:“明天见。”   半天没听到云繁说话,我迷惑地抬起头看他,他笑得云淡风轻:“真希望明天不要到来,因为我有点害怕,今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一个梦罢了。”   我弯起眉眼笑道:“就算是梦,以后,我们也会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梦。”   冷冷的月光照在云繁含着笑意的脸上,晕开薄薄的暖意,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年,百丈崖边,玉兰花下,那个手执长剑,着水墨青衫的翩翩少年,笑着对我说:“此去经年,花期犹在。”    ☆、山雨欲来   离开荒原后,我们又相继去了广陵露仙台、巴巫森林和漠北荒坛等地,烈炎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为我们赢来了不下于五万的精兵强将,加之一直忠实于他的旧部兵马,总共有九万多兵力。这近十万的兵力,都在暗中从魔界各地慢慢涌向长风。   在漠北荒坛时,烈炎就已得到褚衣传来的消息,魔界大军已经攻下了不周山,七日之后,壑川会带领王城大半的兵力前往九重天,与仙界做殊死一搏。拿下了九重天,就等于摧毁了整个仙界。而到时候,仙界已败,人界自不在话下,壑川就可彻底实现他的三界一统。   烈炎与九重天的部署,则是在七日之内,让魔界同盟军从三面出击,包围长风。长风是壑川白虎使时期的统治地,亦是他的根基所在,他只调出了长风三分之一的兵力,作为他的亲信军队出征仙界,而留下了七万魔军驻守。壑川甚至打算在统一三界后,定长风为新的王城。所以,一旦同盟军进攻长风,壑川势必会回来救援,而让梼杌、穷奇二兽坐镇九重天之战。可只要壑川撤军回来,一心二用,在两处的战斗力势必都会削弱。   烈炎已经暗中在魔界各地散布了谣言,说是壑川在打赢这场神魔之战后,会向两大凶兽献上三万魔军作为贡品。所以现在,埋在所有魔族心里的,不仅仅是战争带来的疲倦,还有悄然而至的猜疑和恐惧的种子。在最后的战役到来之前,我们先要去一趟王城,将被抓去黑河地洞的仙界的囚犯都放出来。因为去长风也要途径王城,所以烈炎便暂时与我们一起。   在抵达王城的前一夜,我们先歇在了附近的焦山。因为此时壑川尚在王城里,我们还不敢贸然进城。而这晚,凤凝却来了。   凤凝来的时候,烈炎、云繁和褚衣正在商议决战事宜,杜衡和我坐在一边听着。杜衡之所以只听着,是因为他说不了话,而我只听着,是因为我说了话他们也不搭理。其实我本来应该是和望遥、秋槐一起在周边巡视的,但迫于望遥毫不掩饰的对秋槐深情注目的眼神的压力,我还是决定自觉点,主动以腿酸为理由回到了营地。   我不知道是凤凝自愿来的还是被胁迫来的,因为她从露面起到坐在我们身边参与讨论,就没有过一刻好脸色,我甚至悄悄地跟烈炎提了一句,凤凝是不是壑川派来的奸细,烈炎愣了下,朝凤凝望过去,她正坐在火堆边,将一根已经被烤焦了的木棍放在火上反复烤。   烈炎道:“是秋槐将凤凝拉到了我们这边。秋槐对凤凝不仅有知遇之恩,更有救命之恩,凤凝对秋槐也一直忠心耿耿。她若想出卖我们,我们现在已经提前见到壑川了。”   我道:“也对,她若真是奸细,这演技也忒假了点,应该跟云繁好好学学。”   烈炎眸里浮光一掠,就像是鸟儿飞离枝头,柳条轻拂水面,这一瞬的眼神,令我想起了杀零渡。我不自觉地往后趔趄了一步。   烈炎微微一惊,伸手欲扶我:“怎么了?”   “不用扶我。”我打开他的手,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我没有事,我……我去那边找凤凝说说话。”   烈炎伸出的手还停在那儿,我侧身绕过他,径直向凤凝走过去。   凤凝见我在身边坐下,也不说话,换了一根木棍继续放在火上烤,待新的木棍也快烤焦时,才道:“枉我当初那么信任你。”   我有些抱歉:“对不起,我们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凤凝对我的话恍若罔闻,自顾自说道:“我那么相信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把我骗得团团转很有意思吗?你开心吗?”   我“啊”了声,凤凝依旧没反应,我却反应过来,原来她说的“你”是指望遥。于是我劝慰她道:“望遥也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他要是不说谎,估计你们当时就把他劈了。”   不知我说的哪个字刺痛了凤凝,她突然扭过头狠狠剜了我一眼,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知道什么!”   我一时呛住,竟无言反驳,原本望遥的风流韵事确实不该我管,但事到如今,我既已知秋槐便是姐姐,而姐姐与望遥,本应是两情相悦,我就不能忍受姐姐之外的其他人在他们之间横插一脚。况且这个凤凝,亦非纯善之辈。于是我道:“你要相信我,望遥不是故意要骗你,更不是故意要骗秋槐。”   凤凝冷冷地看着我:“和朱雀使有何关系?是我把他带回了墨丘,让他成功混入魔界,朱雀使也不过是听了我的罢了。”   我道:“怎么没关系?望遥一直偷偷思慕秋槐,他伤了秋槐的心,自己便更伤心了。”   凤凝果然脸色大变,呵斥我道:“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无辜地摊摊手:“我可没有胡言乱语,望遥对秋槐的心思,当初在王城时我就看了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凤凝语塞,良久,冷笑了声,道:“他们仙妖殊途,怎么可能在一起?”话一出口自己也怔住了,她的嘴唇颤了颤,又沉默地低下头。   这时,云繁走了过来,我招手问道:“望遥和秋槐呢?”   云繁道:“还没回来,杜衡和褚衣正要去替他们。”   凤凝忽然抬头望着云繁,问道:“你是他的哥哥?”   云繁有些诧异,点了点头,凤凝紧接着问道:“你弟弟现在若爱上了一只妖,你会反对吗?”   云繁的眼睛瞪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他很少这样瞪着眼,足见他是惊讶到了怎样的程度。他瞥了我一眼,我迅速摆出一副愁苦之态摇了摇头,又焦急地朝远处努了努嘴。云繁的悟性相当之高,就在这短短的一瞥之后,他似乎心领神会,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以前就爱上过一条青蛇,我就差没打断他的一条腿了。不过……”   凤凝立刻紧张地问道:“不过什么?”   云繁道:“不过在那之前,他还为了要娶一个凡人与我们闹翻了脸。当时那凡间女子已经怀了望遥的骨肉,我们不得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就在成亲的前一天,那女子却突然投河自尽,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了望遥在与她山盟海誓的同时,还与一条青蛇纠缠不休。虽然那女子被及时救上了岸,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她伤心欲绝,只留了一封书信就悄悄离开了。女子走后,望遥深感对她不起,就与青蛇断了情,听说那条青蛇还因伤心过度而一夜白头。不久之后,望遥又对瑶池的仙女小玉一见倾心……总之,我这个弟弟啊,风流不羁,情债累累,真是让我伤透了脑筋。”   凤凝听得呆了半天,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她打了个哆嗦,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根薪柴,让本就旺的火烧得更旺。   我又坐了会儿,见凤凝似乎不再愿意与我说话了,便朝云繁打了个走的手势。待与凤凝离的远了,我才有些忐忑地问云繁道:“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云繁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是我从民间的戏折子里看来的,说的是一个风流才子情断天涯的故事。”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望遥到底是不是你亲弟弟?”   云繁答得飞快:“当然。”   “哪有你这样说自己亲弟弟的?”   云繁盯着我瞧了会儿,忽然笑道:“那好吧,我去跟凤凝说,刚才的话都是我胡诌的,我的弟弟望遥其实是了不得的痴情种。”   我急忙拽住他,道:“不要去!”   “怎么?”   “你刚才说的,其实,甚好,甚好。”   云繁淡淡一笑,朝着我背后微扬下巴,我回头看去,只见秋槐与望遥一前一后,正向营地走来。看样子,即使我自觉地走开了,望遥也没能找到机会改善一下他与秋槐的关系。我“唉”了声,心想:这就算是你不断招惹桃花的教训吧。   ***   第二日一早,烈炎与杜衡便动身去了长风,剩下我们六个,从日出等到日暮,待探得壑川已经带领兵马前往仙界了,我们才在夜幕降临后,悄悄潜入了王城。   要将暮穹他们从黑河地洞救出来并非易事,因为现在魔界是壑川独大,魔尊“病重”,青龙使“已死”,朱雀使又被流放到了荒原,我们手上的令牌是不能用了,眼下,只有少主玄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   玄奚住在松霞殿,周围有重兵看守,名为保护,实则是软禁。要想从这众多守卫的眼皮底下救出玄奚本来着实有些困难,但因为有南瓜在,这个困难也就算不得什么困难了。   南瓜动用了它的至高仙法,将我们成功隐了形,而且南瓜的隐身术,结界拦不住,法器也探不出,用它自己的话说,是“最完美的隐身术”。完美不完美我不确定,但是能顺利进入松霞殿,就算是不完美,也称得上十全九美了。   在松霞殿里,我们见到了几乎枯瘦如柴的玄奚,尽管如此,他的脸上却挂着舒心的笑容,而这笑容,却是因着与他席地而坐、抚琴而歌的鬓影。   突然见到我们,玄奚惊惶不已,鬓影则更是惊惧,她躲在玄奚身后,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们。对她来说,我们就像一群陌生而鲁莽的入侵者。   我下意识地望向云繁,他与我同样的始料未及,而他望着鬓影的眸光里,心痛与怜惜亦是那么明显。我忽然发觉自己有些醋。   对于我们的突然到访,玄奚既惊又怒,可现在对他来说,该感到愤怒的对象不应是我们,而是软禁了他们父子,夺走了他们权位,背叛了他们的壑川。   或许鬓影温柔的相伴曾一度消磨了玄奚的意志,可仇恨的怒火却如零星的火苗隐布在旷野上,一旦被点着,便会烧起燎原之势。如果他不反抗,接下来壑川送他的,可能不再是一座只为了困住他的如鸟笼般的华丽宫殿,而是让他永不得翻身的监牢。   在说服玄奚之后,我们便立刻来到黑河地洞,当得知玄奚要带走所有被关押的仙界囚犯时,黑河地洞的守卫犹疑难断。可玄奚表现得异常坚定,一放出狠话,那些守卫就顿时气短,不得不遵照玄奚的命令,一间间打开关押仙界囚犯的牢房。   可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才救出一部分,就有大量的妖兵妖将进入黑河地洞,试图将我们全部抓起来。一时间,黑河地洞乱成一团。   我在一记右勾拳打倒一个小妖之后,看到了搀着卫琮的暮穹。一个独眼妖怪举着一把刀从他们身后砍下,我及时使了个冰咒将那妖怪冻住。暮穹很惊讶会在这里看到我,他望了眼身后的冰块,又望向我,目光里带上了几许欣慰。   被救出的仙神越来越多,赶来黑河地洞的妖怪也越来越多,我几乎是蒙着头闭着眼冲向外面,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云繁那近在咫尺的,淡蓝色的背影。   我和云繁按照原先的计划回到焦山,褚衣带着鬓影,已经先等在那了。鬓影一见我们现身便跑了过来,着急地问道:“少主呢?”她蹙着细长的柳叶眉,眼底是满溢的担忧。   云繁朝她走近一步,沉着声道:“很快就会来了。”   鬓影看着他,起初仍有些害怕,可渐渐地,眼中却似泛起了一层茫茫的雾气,就像蝴蝶飞越沧海,却迷途不知归处,亦如青丝尽成白雪,却懵然难辨朝暮。   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云繁竟也跟着我咳了一声。我转头去看他,他正好把头扭开,望着远处一片模糊的云光道:“他们来了。”   我盯着那云光看了半天,方才看到一丝动静,果然是望遥他们回来了。望遥、秋槐、凤凝、玄奚,竟还有当初在茂城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翩儿。   翩儿被望遥搂在怀里,看上去非常虚弱,连眼睛都是半睁半闭的。我偷偷瞄了眼秋槐,仍是一贯的冰山似的冷脸,表情没有一丝波澜。我再望向望遥,似乎他眼里也只有娇弱无力的翩儿。我着实有些发愁。   鬓影扑进玄奚怀里,我又偷偷瞄了眼云繁,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我很是发愁。   可眼下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细想如何才能排解这些忧愁,因为我们要即刻赶去长风与烈炎他们汇合。至于被顺利救出黑河地洞的暮穹他们,也已经兵分两路,一路赶回仙界,与九重天一起共同对抗梼杌、穷奇,一路赶去长风,与我们并肩作战。 ☆、决战前夕   我们抵达的时候,同盟军已经向长风发起了进攻。   本来长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对于长风的魔军来说,这场进攻来得太过突然,他们措手不及。从子时到寅时,经过了近三个时辰的战斗,风云变色、草木皆惊,本该是十里春风绿城池的长风,如今却成了碧血染就的疆场。   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持续至今,我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短兵相接、血雨腥风,但看满目疮痍、遍野陈尸,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被翻来覆去地搅在一起。   攻入长风城之后,烈炎立刻下令将所有战败的魔军都关押在一处,其余一家一户,一草一木,都不得有丝毫侵犯。壑川已经率领着他的近十万兵马赶回长风,我们尚有两三个时辰的休整时间。而九重天一面,坏消息是神魔两方相持不下,但有梼杌、穷奇二兽在,魔军仍占着上风,好消息却是东海传来捷报,腾冥击退了压制住他的魔军,正刻不容缓地赶往九重天。   好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替烈炎将手臂里的毒箭剜出来,结果一时激动手一抖,刀片往烈炎肉里扎了下去,导致他非常有损英雄气概地闷哼了声。当然,有损英雄气概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和烈炎无关,因为他可能压根不觉得在此之前,自己被利刃穿透锁骨还被毒雾腐蚀双眼却一声不吭,是一件多么具有英雄气概的事。   我提着一颗诚惶诚恐的心将毒箭拔出,给他抹了药水又将伤口包扎起来。去揭缚住他双眼的白绫时,他忽地笑了下,微微仰面,问我道:“你很崇敬腾冥?”   “对啊,不过小时候吧,我其实对腾冥很不屑一顾,因为我总觉得将来有一天我会超过他,成为比他更了不起的英雄,不过长大了醒悟没这种可能,就转而对腾冥很是崇敬了。或许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他,所以才会那么崇敬他。”   我将最后一圈白绫揭下,烈炎用手遮着光,慢慢睁开眼,边笑道:“听着有那么一些道理。”   眼睛一适应光线,烈炎就动身想起来。我忙按住他肩膀,道:“你眼里的毒素还没完全清除呢。”   烈炎摆摆手,固执地站起来,道:“不碍事。”   我见他神色间有些着急,好奇问道:“你这是要赶着去哪?”   烈炎皱了皱眉:“有件很要紧的事,我去去就来。你就把药酒搁在那吧,先去休息,回头我自己弄就可以了。”   我望着他的衣摆闪出房门,愈发好奇起来,决定跟上去看看。   原来,他所谓的“很要紧的事”便是去找雪熙。我没想过壑川会将雪熙带来长风这个问题,不过烈炎这么一找,我倒是想起,壑川必不放心将雪熙留在王城,而是会将她带回长风。   可就是烈炎这么一找,我却是有些忧心,虽然当时在王城,雪熙选择留下并非她完全的心甘情愿,但不管怎么说,毕竟她还是留下了,或许是为了保自己的父兄平安,或许是她多多少少对壑川有些情意。可如今烈炎要真找到了她,我倒真不知她会何去何从了。   几乎翻遍了所有的殿阁也未能找到雪熙,烈炎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又找来了所有剩下的侍女、侍从,一一问过,亦无一个知晓雪熙下落的。   待最后真有些叫人绝望时,烈炎因为眼睛余毒未清,又似乎有点急火攻心,身子一歪,差点歪在柱子上。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便试着劝他道:“壑川定是将雪熙保护得很好,你不要太急了,一定能找到她的。要不,我们先回去?把你眼里的余毒清一清?”   早知道烈炎是个不大听劝的,他果然不负所望地没听我的劝,不仅吩咐手下继续去找,而且自己也不愿意就此放弃。我见他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不由暗自感慨:原来烈炎和壑川打的这场战,不只是为了争江山,还为了夺美人,若写进民间的戏折子里去,又是一出赚人眼球的好戏。能否争得江山尚未可知,但烈炎恐怕暂时与美人无缘了。不过一位美人没找到,却等来了另一位美人。   夜心来找烈炎的时候,我正帮他清除眼睛里的余毒。他双眼被覆了白绫,可褚衣带着夜心出现时,他却像一眼便看到了夜心般,道:“你来了。”   我本想着是不是该回避一下,但见褚衣立于旁边,没有丝毫要退下的意思,我也就安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夜心在烈炎对面坐下,烈炎问道:“没受伤吧?”夜心的睫毛抖得厉害,表情却挺淡定,道:“劳烈炎大哥挂心了,我没受伤。”   语气虽温婉平和,我却嗅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虽然当时夜心去找褚衣时,曾请求不要把她的身份告诉烈炎,但如今看这架势,怕是烈炎已经知道了。他也不多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你哥哥的事?”   夜心紧紧盯着烈炎,像是盯着日夜思念的情郎,又像是盯着不共戴天的宿敌。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能从她那感受到这相互矛盾的两面,但我的的确确是同时感受到了。   她松了松紧握的拳头,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只是为了我哥哥,也是为了烈炎大哥你,我不想看到你们两败俱伤。”   褚衣道:“夜心姑娘话说得轻松,可如今这样,岂有两全的方法?”   夜心突然伸手握住烈炎的手腕,急切道:“烈炎大哥,若是哥哥败了,你能否饶他不死?”稍作停顿,又略微低下头,“若烈炎大哥你败了,我也定会求哥哥放你一命。”   烈炎嘴角微动,扯出一丝笑来:“我若败了,你哥哥断不会放过我,他若败了,也断不会容忍我放过他。如此这般,你还是看开点好。”   夜心将手收回,身子瑟瑟发抖,烈炎看不见,我见了倒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好说什么,反正最该说的话,烈炎已经说了,我再多言亦是累赘。   褚衣适时道:“夜心姑娘,我送你回去罢,青龙使受了伤,还需要多些时间静养。”   夜心刚欲起身,烈炎又问:“你可知道雪熙姑娘现在何处?”   “雪熙?是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正是。”   夜心摇摇头,意识到烈炎看不见,又道:“不知,哥哥从不让我过问他的私事。”她喃喃念了几声雪熙的名字:“雪熙……雪熙……”蓦地脸色一白,难以置信似地望着烈炎,口中直念叨:“原来是她……原来真的是……”她甚是凄婉地一笑,笑容破碎如雨打的花瓣。   夜心跟着褚衣走后,我低头去看烈炎,他亦低着头,孩子气地拿食指绕着袖子上的一根线头。虽然我仍有些云里雾里,但瞧着夜心方才的模样倒也估摸出了三四分,心想:这可真是一个虐恋情深、爱恨交织的故事。   烈炎敲了敲椅子扶手,朝着我在的方向偏过头,低声唤我:“阿菱?”   我应了声,继续替他清掉眼里的余毒。毒素清后,他的眼睛反倒显得有些浑浊,他迷糊着眼望我:“累了?”   我揉揉有些酸痛的肩膀,笑道:“不知怎么,可能真是累了。”我拿着刀片割断他袖口的线头,见他锁骨和手臂处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道:“你好好歇一阵罢,我也不待在这打扰你了。”烈炎端坐在椅子上,沉默着点点头。   出去时,我随手替他将门关上,但见晨光穿过窗户上冰裂的花格,将整个屋里笼出一层薄薄的流光轻舞的金色。他微微歪着头,看着窗外,就像是从朝阳初升坐到了日暮西斜,我突然就回忆起来,许多年前一个盛夏的黄昏,我端着刚从厨房拿来的绿豆糕去送给他,他就像眼前这般,静静坐在山头,坐在霞光绮丽的沉沉薄暮里,等着暮去朝来,守着寂静繁华,仿佛已经这样,过了千年万世。   ***   我走到云繁他们歇息的地方,因屋门是虚掩着的,我便直接走了进去。屋里有淡淡的兰芷熏香的味道,望遥不在,只有云繁靠坐在床榻一头。他睡得正熟,一只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一只手还按着腰间的噬魂剑。   我捏了被子一角,轻轻给他盖上,他稍稍动了动,嘴里咕哝了几个字,我凑过去细听,又没了下文。正要离开,却听到云繁喊了声:“清泽。”   这轻柔的一声,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似在我头顶打了个响雷,震得我脑中一片空白,连望遥什么时候走到我边上也毫无知觉。   望遥进来惊醒了云繁,他睁开眼看到我,微微有些吃惊:“阿菱?”他拉过我的手,向窗外望了眼,看看望遥,又看看我,吁了口气:“我还以为魔军攻来了。”   我问道:“你看见我很惊讶吗?”   云繁一怔。   我接着问道:“你希望看见谁?”   云繁接着怔在那,我忽而笑了笑,道:“跟你开个玩笑,是不是没那么紧张了?”   云繁道:“更紧张了。”   我道:“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紧张什么。”   云繁愣了半天,倒是望遥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二哥啊,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刁难你,若是真过了门,那还不天天让你睡地板?”   云繁假意咳了咳,我难得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心如止水,或许心里淤着一汪死水,才能这般平静。我平静地将手从云繁手里抽出来,平静地说道:“趁壑川还没到长风,你们再睡会儿,说不定这是最后一觉了。”说完也不再看他们,匆匆走了。   回屋子时,秋槐正倚在窗边,擦着她的狐形面具。虽然从荒原出来,她就再也没戴过这个面具,却一直把面具带在身边。   翩儿和鬓影坐在桌子边,有说有笑,手里都拿着香囊和针线。我颇为诧异,走到她们旁边坐下,问道:“怎么现在还在绣这个?”   翩儿嫣然一笑:“什么时候不还都一样?难得鬓影姑娘也爱这种民间的小玩意,我也算找到知音了。”   我看向鬓影,见她穿针引线,手法极为娴熟灵活,彩绸上是几朵金色祥云,云上却托着一朵未绣成的红莲。我笑道:“别人可都是绿荷托红莲,水波衬游鱼,鬓影姑娘何故将这红莲绣在云朵之上?”   鬓影端详着手中香囊,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爱这潇洒自在的白云。”   我顿觉脊背有些凉意,遂挺直了腰杆,指着翩儿快要缝制好的香囊道:“里面装的是川穹?”   还没听到翩儿回答,就听到望遥的声音自窗外飘来:“再不休息,可就连最后一觉也没了。”   他缓步踱进屋,浅笑着地站在桌边环视了一圈,最后面向着翩儿,问道:“现在感觉如何了?”   翩儿亦站了起来,脸颊微微泛红:“多谢公子和二公子相救,翩儿身体已无大碍了。”她犹豫了下,将手中刚刚完工的香囊递到望遥面前:“公子,我在这香囊里面放了川穹,可以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公子不是常有雨天膝盖疼的毛病吗,这香囊或许可以分担公子之忧。”   我斜睨着望遥:“你还有这毛病?”后面省了半句“你毛病还挺多啊”。   望遥当做没听到,接过翩儿的香囊立刻挂在腰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道:“谢谢。”他这一声“谢谢”说得相当之老成稳重,竟隐约有几分风卓的风采。   这时凤凝正好从外面回来,不想正撞见望遥,以及与他含情脉脉相对而视的翩儿,顿时脸色铁青。她绷着张脸,一言不发地走到秋槐旁边。   秋槐仍在擦着她的面具,虽然好像我从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在擦同一块地方,现在她终于换了块地方,边擦边道:“壑川要来了。”   我悚然一惊,屏息凝听,却未听见丝毫动静。   望遥走到门口,望向外面高远的天,那儿,乌云才刚刚消散不久。他微微抿嘴而笑,极为淡定悠闲,似乎即将到来的,不过是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   翩儿走到望遥身后,道:“公子,我和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就和阿菱、鬓影她们待在这里,这里设了结界,会很安全的。”   我道:“不要带上我,我要去。”   望遥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轻轻搭在翩儿肩上:“好翩儿,你就乖乖留在这里,不要让我分心。”   鬓影仍在绣她的香囊,头也不抬地劝了句:“翩儿姑娘,你就和我一起好好待在这儿罢,我陪着你。”   凤凝也含讽带讥地说道:“是啊,我们皮糙肉厚,受点伤不打紧,翩儿姑娘这么细皮嫩肉的,就别去了,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望遥公子可会心疼死的。”   望遥朝凤凝那处瞥了眼,又揉了揉翩儿的发顶,柔声道:“听话。”翩儿刚犹豫着点完头,屋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声音高亢凌厉,似穿破云霄震响耳畔。   我赶紧走到门口,云繁正匆匆走过来,他握着银光闪烁的噬魂剑,朝我伸出手,沉声道:“阿菱,该走了。” ☆、庄生晓梦   城墙上,旌旗飘飘,城墙下,铁甲森森。   我站在整军待发的队伍里,仰头望着高台上的烈炎。他没有和其他将士一样身着铠甲,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身玄衣。他的背后,衬着重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起的漫天乌云,像汹涌的潮水澎湃翻滚,下一刻,便要将整座城池吞噬殆尽!   窒息的恐惧宛若这乌云压在头顶,但一种亟待发泄的炽热情绪亦已高涨蔓延,若盘根错节的石像鬼之花,在黑暗的烈火中蛰伏而生。   玄奚与烈炎站在一处,高声说道:“白虎使壑川,密谋反叛,勾结梼杌、穷奇二兽,软禁我父王,妄图取而代之!今日,我将无冕权杖交与青龙使,望各位将士与青龙使同心协力,诛杀叛臣壑川,救我父子、救整个魔界于水火之中!”   他将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无冕权杖递到烈炎面前,烈炎恭敬地双手接过,转身面向高台下万千将士,朗声道:“今时今日,诸位仍在这里,是我烈炎莫大的荣幸,但此时此刻,我们已无路可退!黑暗无法将我们摧毁,因为我们本就生自暗夜,烈火亦无法将我们消灭,因为我们早已浴火重生!兄弟们,拿起你们的利刃,放下你们的软弱,让我们一起在这围墙之外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血路!杀出血路!”   此起彼伏的高喊声震耳欲聋,连我这种准备随时逃命之徒亦是热血沸腾。众将士将右手置于胸前,齐声道:“我等愿誓死追随青龙使,追随魔尊!”   号角声起,战火已燃,壑川兵临城下。   我随着云繁向城楼上走去,褚衣从后面追了上来。她将一件看起来极薄的青绿色衣衫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认出这是烈炎曾穿过的乌金铁甲,不由愕然:“我不能要,你拿回去给烈炎。”   褚衣道:“阿菱姑娘,战场凶险,并非儿戏,这件乌金铁甲可保你性命!”   我道:“烈炎连铠甲都没穿,若是再没了这乌金铁甲,他想找死吗?”   褚衣淡淡笑道:“多少年了,青龙使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转身走得极快,我想拉都拉不住。   云繁不动声色地将乌金铁甲穿到我身上,我按住他的手,道:“要不你穿?”   云繁揉着额角,看着我:“你不想少给我添点麻烦吗?”   我道:“那你怎么不干脆把我打晕了,捆在房里和翩儿她们待在一处?”   云繁道:“我可不想以后天天睡地板。”   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脸不红气不喘,却教我一颗心砰砰乱跳,我还记得那儿尚有一潭死水,便暗地鼓励自己的心跳到死水里去,但是噗咚一跳之后,那潭死水却反而有了活过来的迹象,我决定把这颗不争气的心给扔了。   这时,有谁在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头栽在云繁身上,我忙拽住他衣袖,刚站得稳了,就听头顶一个温厚的声音在笑:“小姑娘,小心点。”   我抬头一看,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我赶紧退了几步,道了声歉,朝四周一看,竟是黄灿灿一片油菜花地,哪里还有云繁他们的影子?   那被我撞到的大哥牵着一匹小毛驴,晃悠悠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不知该往何处去,便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走出油菜花地,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上铺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从小溪这头铺到另一头。牵着毛驴的大哥优哉游哉地过了小溪,走到一棵不甚高大的柳树下。   我刚尾随着他走到柳树边,就有一青衣女子从另一边小跑着过来,手里一个浑身裹得粽子似的胖小子,被她一路提着,颠颠簸簸地提到了毛驴大哥脚下。   毛驴大哥呆了半响,忽地眼睛一红,道:“青妹,我……我回来了。”   青衣女子也呆了半晌,将胖小子跟扔粽子似地扔到了地上,大步走到毛驴大哥面前,扬手就要打下去。手高高举着却怎么也打不下去,眼泪却像沙漏里的沙似的,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毛驴大哥显然受了惊吓,哆哆嗦嗦地问道:“青……青妹,你……你这是做甚?”   那青衣女子含恨望了我一眼,又双目通红地瞪着他:“你既已勾搭上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狐狸精,还回来找我做什么?”   我讶异道:“这位大姐好生厉害,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真实身份。”不过我不是狐狸精,而是狐狸仙。   青衣女子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她咬牙切齿地对毛驴大哥说道:“你看看你找的人,如此不知羞!”说完了又转向我,恨恨道:“你刚才喊我什么?大姐?我有这么老吗?”   我忙摇手道:“不老不老,是我说错了话,姑娘你还很年轻,理应做我的小妹。”   不知为何,青衣女子又气得往后一仰,幸亏毛驴大哥眼疾手快牢牢扶住了她。   青衣女子慢慢缓过来,扯着毛驴大哥的前襟,边抽气边道:“你竟然要她做大,要我做小?凭什么我要做小?我好歹还给你生了个儿子!”   毛驴大哥眼前一亮,往旁边一看,那像粽子一样坐在地上的胖小子,正委屈地含泪望着他。毛驴大哥招了招手,颇为激动地叫道:“儿子,过来!”   胖小子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向爹娘走去。无奈穿得实在太多,只能由走变爬,一步一步慢慢地挪。   我索性走过去,将那胖小子抱到毛驴大哥面前,笑吟吟地对青衣女子说:“这位姐姐,我与这位大哥是萍水相逢,互相连名字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瓜葛?还望着两位能给我指一条路,好让我出了这个村子。”   青衣女子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问毛驴大哥道:“果真如此?”   毛驴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怀疑我,还连累了人家小姑娘。青妹,我对你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怎会轻易改变?别说分开五年,就是分开五十年,亦不会变。”   青衣女子的脸早已是一片绯红,一家人终于抱作一团,幸福美满。   我打听来了路线,顶着一轮落日一路西行,行至一处山脚,抬头却见这座山与不周山极为肖似。我又惊又喜,难道真走到了不周山?   待看到不远处一座颤巍巍的小茅屋时,心里的惊喜才落到了实处,可转瞬间又变得惊疑不定。我有些惴惴不安地走向那小茅屋,屋前空地上洒满了落日的余辉,一个墨绿色薄衫的少年正在余辉里奋力地舞着一柄木剑。   我向着少年走去,心里的惊疑越来越大。那少年发现我时,正巧一个端着绿豆糕的小姑娘兴冲冲地跑向他,喊道:“阿炎,今天我向厨房师傅多要了几块绿豆糕,你尝尝罢,很好吃的。”   那姑娘与我打了个照面,我一愣,她一愣。绿衫少年立刻将那姑娘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我,炯炯有神的双眼映出天边斑斓的霞光。   小姑娘艰难地开口问道:“这位姐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我开口亦有些艰难:“莫不是在镜子里?”   我朝前跨了一步,想将她的脸看得更仔细些,可少年却扬起手里的木剑对着我。   我比三百年前在不周山时长高了一些,烈炎也长得高了,可那时的他,已经比我现在高了一个头。所以即使在还未成为青龙使的烈炎面前,我依然显得势弱。这个认知让我有些沮丧。   我此时已平静了不少,于是颇有兴致地打量起烈炎来。眼前的他,和三百年后倒是差别挺大,难怪我在王家村初次见到他时没能认出来。可到底是哪里差别大,我却有些迷惑。脸型?五官?都不是。当夕阳没入山林,最后的光亮也从他脸上消失时,我才恍然大悟。夜幕里,烈炎的眼睛也仿佛闪着微光,那是野兽般寻求生存之机的本能,让他即使身处黑暗,也拥有带刺的光芒。而如今的烈炎,已然学会隐去棱角,岁月收敛了他的锋芒,却给了他坚不可摧的铠甲。   我感叹颇深。   大约我许久未说话,俩小孩有些按捺不住,少年皱着眉问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眨巴着眼笑笑,问道:“姐姐莫不是来寻亲妹子的?”   我嘴角一抽,向她招招手道:“丫头,过来让姐姐瞧瞧。”   小姑娘刚抬脚,少年将木剑一横,拦住她道:“别过去,那人古怪得很。”   我嘀咕道:“我和我自己说话,臭小子拦什么拦?”   少年剑眉一挑,狐疑地瞧着我:“你说什么?”   小姑娘将他木剑移开,笑道:“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怎么会是坏人?阿炎,你觉得这位姐姐古怪,我却觉得她亲切得很。”   我一个劲儿地点头:“小丫头倒是挺有眼光,不错,不错。”   少年继续固执地问着我那两个问题: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意逗他一逗,便双手抱拳道:“实不相瞒,在下乃九重天的晓梦仙君,正要去瑶池赴花神樊枝之约,途径不周山,欲在此歇上一晚,不想碰上两位,也是有缘。”   少年与小姑娘对视一眼,看模样果然被我糊弄住了。少年望向我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但仍将木剑举着,道:“我家不收留陌生人,就算是神仙,也请你往别处去。”   我道:“小兄弟,在下与你做个交易如何?在下虽不才,却有一个大本事,就是能预知将来之事。只要小兄弟愿意收留在下一宿,不管小兄弟是想知道将来的财运、姻缘,还是前程,在下都能立刻告诉小兄弟。”   少年眸光一闪,似有些心动,默了会儿,却冷哼一声,道:“若早已知晓将来的命运,那这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颇为赞赏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志气。”又看向我道:“这位姐姐,既然你我如此有缘,能不能帮个忙,透露一下我的前程命运?”   少年有点哭笑不得地喊了声:“阿菱!”   我眯着眼笑道:“小丫头这性格也有几分像本仙君,看在你我如此有缘的份上,本仙君就多言几句。小姑娘命途尚可,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有挫折几度,皆能化险为夷。终得二三知己,天定良缘,此生无忧。”   “就这样?”   “就这样。”   小姑娘似乎有些失望,正巧屋内一个老者的声音唤二人进屋,小姑娘朝我吐了吐舌头,一边应着一边跑进屋里,少年也跟了上去。   我叫道:“小兄弟且慢,你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的前程命运?”   少年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指了指那再简陋不过的小木屋和少年手里的木剑,笑着问道:“小兄弟就不担心自己一辈子住这茅草小屋,使这寒酸木剑?”   少年望向茅屋,小姑娘正探出头喊他,他朝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道:“若能这样到白头,我也愿意。”   少年进屋后,我又在原地呆呆站了会儿,方才离开。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看见一片阑珊灯火。那是我还未曾离开的茂城。路还是从前的路,景还是旧年的景,连思君河畔那株歪脖子垂柳,都依旧婀娜多姿。   垂柳下停着一只宽敞的乌篷船,船头立着一位富家公子,正悠然自得地闭目养神。当微风将一条柳枝吹到他面上的时候,他蓦地睁开眼,抓住那柳枝折了一段,低低笑道:“阿岚,你又迟到了。”   一个素衫女子弯腰从柳树下钻出,一个大步跳到乌篷船上,男子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待摇摇晃晃的船又停得稳了,才松开手,微微皱着眉:“若下次再这样,一不小心掉水里了,我可不会救你上来。”   女子弯起秀丽的眉眼:“我可不像你那些娇娇弱弱的红颜知己,我再不济,好歹也是个懂法术的狐仙。”   男子稍稍俯下身,将与女子的距离拉得近了,轻轻一笑:“哦?万一你跟她们一样呢?”   女子微怔,别过头盯着水面看了会儿,又面向男子笑道:“那也没什么。”   男子将手里编成环的柳枝戴在她头上,摸着下巴叹道:“还是我的阿岚戴着最合适。”   “那我可要放炮竹好好庆祝庆祝。”女子摸了摸头顶的柳环,脸色悲喜莫辨。   男子端详着女子的脸,嘴角笑意将露未露:“生气了?”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过和她们一样罢了。”   男子这才放声笑出来:“这可不是生我的气了吗?”   女子不说话,男子敛了笑,又朝女子走近一步,一只手圈住她的腰,一只手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嗓音有些嘶哑:“阿岚,不要再忘了我,不要再与我天各一方。”   女子的双手亦慢慢环上男子腰身,抬头看着天上,浅笑道:“你看,今晚是个月圆夜呢。”   我见他们都看着月亮,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对面河畔高楼上,确实挂着一轮明月,皎若银盘,清辉溶溶,我默默赞叹了一番。待再转头去看那乌篷船时,两人不知何时已亲在了一处,我只好又淡定地去看那高悬的明月。   看着看着那月亮竟变成了云繁的脸,对我喊道:“阿菱,醒醒!醒醒!”我有点懵,云繁继续喊我,喊着喊着声音越来越大,我有些痛苦地捂住耳朵,可不断有声音跳进我耳中。开始只有云繁的叫喊声,接着愈来愈嘈杂,风声、刀剑声、呐喊声……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城墙台阶下。乌云滚滚,风声鹤唳,仍是草木皆兵、金鼓连天的战场。   云繁道:“是梦魔来了。”   “他想将我们都困在梦里?”   “应该是,不过可惜,他失败了。”   “可方才那梦,很奇怪……”   “因为这里妖魔众多,强大的法术和灵力相互干扰,让我们的梦都混杂在了一起,所以你方才所梦,或许并非是你自己的梦境,而是闯入了他人的梦境。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机会顺利逃脱。梦魔败了,可壑川的军队仍在……”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阿菱,怕吗?”   我摇摇头,道:“我有乌金铁甲,还有你。”   云繁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耳后,捧着我的脸,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呐呐道:“我们还是快点上去罢,不然他们仗都打完了,我们还站在这里,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云繁了然地笑了笑:“那就走罢。” ☆、69   战斗十分激烈,饶是我站在城楼上,也是胆战心惊。城墙上的结界虽设得颇为牢固,但仍难抵挡壑川十万大军坚持不懈地进攻。   烈炎他们带兵出了城门,可此刻城楼之下一片血腥混战,哪里还能寻得了他们的踪迹?   一只熊妖纵身向结界扑来,我一记金叶旋光打出,打在他肚子上恰如打在一块铁片上,只听哐当一声又给弹了回来,我只好又打出一记金叶旋光。那熊妖见状,竟得意地咧嘴一笑,结果一头撞在坚如铁石的结界上,脑袋往后一仰,直直掉了下去。   熊妖不死心地再度扑上来,我打出三道新月金芒,都被那熊妖灵巧躲开。我有些忿然,那熊妖却得意地朝我笑,结果又一头撞在结界上,掉下去了。   唔,我有点怀疑壑川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那熊妖第三次扑上来的时候,被我和云繁分别打伤左右眼,嗷呜一声,又掉了下去。只不过这一次掉下去,就再也没上来。   遗憾的是,壑川的军队里,没再多出几个这样讨人喜欢的熊妖。我使出浑身解数抵挡那些前赴后继试图突破结界攀上城楼的妖怪,很快就大汗淋漓,连和云繁交流一下作战心得的时间都没有。   突然,云繁对我喊了句:“我下去看看!”然后便见一道蓝影顺风跃下城楼。我向城楼下望去,只见衣袂翻飞处,一片冷冽寒光,击退了数十个围攻而上的妖怪,那是云繁的噬魂剑。   我再向稍远处望去,看见了秋槐和望遥,再往前,却是潮生、涟漪兄妹,竟连卫琮也在其中。两兄妹的衣服上、脸上已沾满了血污,潮生用左手握着剑,似乎右手受伤不轻。一个体格庞大的妖怪拿着两板巨斧向潮生兜头砍下,被潮生用剑挡住,可那妖怪天生蛮力,竟压得潮生两脚陷进了地里……   我飞身赶过去,用新月金芒打中了那妖怪的眼睛,他哀嚎不止,一对巨斧胡乱砍着。待睁开眼,眼眶里已盈满鲜血,可仍不管不顾地疯狂攻击我们。我和潮生有些招架不住,好在杜衡和褚衣及时赶来相助,才将那小山般的妖怪彻底打倒。   敌军的攻势迅猛如潮水,你打倒一个,就会立刻补上三个。在这种时候,我才真真体会到了有乌金铁甲护体的好处。   我只顾闷头迎敌,不知不觉已离了城门很远,周围亦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为了排解心中的慌乱情绪,我只好什么也不想,继续闷头投入战斗。   在打倒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妖后,我意识到不能再往前走了,便欲退回城墙下,却好巧不巧地瞥见左前方三丈开外,卫琮正被一圈手持长矛的妖怪围在中间,他慌慌张张地念着口诀,只有三三两两的火星不断从指尖冒出。而那些火星就像天边绽开的小小烟花,除了起到一些不合时宜的装饰作用外,没能为他带来丝毫抵御。   卫琮被逼到绝处,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大喜过望,可我站着没动,他又于顷刻跌入谷底,直勾勾望着我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恐惧。我别过头,却听到卫琮的一声大喊,他喊:“菱姐救我!”   我记得初次见卫琮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比蒜苗高不了多少的小娃娃,我也只有五百岁。可我第一眼见卫琮就喜欢上了这个弟弟,水灵灵的眼睛,肉乎乎的脸蛋,嘴巴还像涂了蜜似地追着我喊“菱姐姐”。他也爱跟在姐姐后面跑,最喜欢我和姐姐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胳膊,提着他两脚悬空地往前跑……   这些记忆的片段,我原本早就忘了,可却在他那声呼喊后纷至沓来。我们本该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本该是相互扶持的姐弟。是啊,阿爹和金狐神君,也本该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本该是相互扶持的兄弟……   我再冷静下来时,已经救卫琮于长矛利箭之下。   卫琮拽着我的衣袖,喘着粗气道:“菱姐等我一起!”我懒得理他,他却不死心地来拽我的手臂,“菱姐,我虽然不能替我父君向你道歉,可我想替我自己谢谢你!”   “你已经谢过了,可以放手了。”   “不!你还没有真心接受我的感谢!”   我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道:“我真心感谢你谢谢我。”   卫琮这才放开手,颇为激动地看着我:“菱姐,我知道我父君当年对叔叔婶婶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可他一直很内疚自责……”   “内疚自责?好,好,如果他将我爹娘逼下诛仙台之后确有自责之心,又为何趁夜火烧离山?为何要将我们全家赶尽杀绝?”   “不是我父君下令放的火!”卫琮似有些懊恼,“是我父君身边最亲信的那个部下!是他瞒着父君,偷偷派手下去追杀你们的,他觉得只有将你和岚姐姐也杀死了,才能永绝后患!可后来父君知道后悔痛不已,当场就斩杀了那个亲信。”   他又来拉我的手臂,眼里是深切的期盼:“菱姐,以前我对你态度不好,那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做错了事不可怕,可怕的是还不敢接受和面对。父君犯的错我这个做儿子的想帮他弥补,所以我请求父君让我去不周山参加战斗,父君毁了你们一家,可这场战争却会毁了千千万万的家,我虽然不能救你们,但我希望能救救其他人。菱姐,我真的很感激你还活着,你会原谅我父君,原谅我吗?”   难为他一面忙着躲开妖怪的攻击,一面忙着来拉我,还一面忙着说这么多话,我想不被感动都有点难。我道:“虽然你这小子平日里总是一副讨人厌的自大模样,可真的遇到了紧要事,还是挺通情达理的。”   我打倒一个妖怪,从另一个妖怪的背上跃过,很快就与卫琮离得远了,听到他还在固执地问我:“菱姐,你会原谅我父君吗?会原谅我吗?”   不会。我在心里默默道,可虽然永远无法原谅,但我却为卫琮方才说的那番话所动容,阿爹阿娘若听到了,也会深感欣慰的。   我退回到了城楼下,正见望遥从一张血盆大口中救下了秋槐,他的降魔鞭狠厉地扫过地面,激起一层骇人沙浪。   秋槐照例不领情,这次索性连一记冷眼都没丢给望遥,就又只身去对付那庞然大物。   我安慰地拍了拍望遥的臂膀,道:“其实兄弟你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凭秋槐的本事,将这些妖怪放倒还是绰绰有余的,。”   望遥抚过降魔鞭上的环形玉纹,叹息道:“没办法,一看到她有危险,我就管不住自己。”   我想起不小心闯入他梦中之所见,与眼前这番情景相较,甚感悲凉,遂问道:“若秋槐此生再不能忆起你,你当如何?”   望遥一鞭绊倒两个试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妖怪,冲我笑笑:“那也无妨,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她重新爱上我。”反手打倒一个妖怪,又问我,“阿菱,你是不是对二哥有什么误会?”   我被问得一愣:“有吗?”   他了然地笑道:“你只听到二哥在梦里喊了一声‘清泽’,你可知在那之前,他已经喊了不下十声的‘阿菱’?”   我脸一热,心里豁然畅快了不少。   一记剑光刺向我胸前,触到乌金铁甲立刻消散成碎片,我反手打出冷月流星之术,将那攻击我的妖怪钉在地上。忽然之间,平地里刮起一阵大风,似有万千怨煞之气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像无数只手撕扯着我的头发和四肢,要将我拉入那无边黑暗,恐惧深渊。我勉力定住心神,结出仙障抵抗那漫天沙尘。   滚滚黄沙之中,我向远处眺望,看见地面升腾起一大团黑云,一人从黑云中走出,周身幻影憧憧,那人走得近了,竟依稀似壑川的身形。他的面部藏匿于黑云之下,若隐若现,看不真切,手中一柄长剑,如受困的饿兽,凛凛震动,剑气冲天。剑到之处,所向披靡,无一人可近分毫。   我听到不知从哪传来的一声大喊:“是黑灵王!黑灵王来了!”   狂风停息,黄沙消散,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奔向城门,再无奋勇杀敌之心,顷刻之间,战势逆转,推嚷哭叫、兵器坠地之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原地,进退不得,眼看乌云蔽日,兵败垂成,竟无计可施。   又一阵狂风席卷而至,我被直接抛在空中,还未来得及施法,就像被一块巨石砸中,连翻带滚地往后飞去。眼见就要撞在那城墙上,却突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手臂将我脑袋紧紧裹住。   待风定身稳,我急忙把眼睁开,看到云繁的左袖被撕裂了一个大口,我把他胳膊掰过来,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而已。   我一半感动一半好奇:“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之前都没看见你。”   云繁施了个法将衣服恢复如初,仿佛不经意地淡淡说道:“那是你眼神不好,我可一直都在你视线范围之内。”   我脱口便说:“那我也一直都在你视线范围内了?”   云繁歪着头看我,笑得有些含蓄:“是啊,你想说什么?”   我亦笑得含蓄:“我想说,你可真……”   我本来想说“你可真真是眼神比我好”,可惜没说完,头顶就压下来一团黑影,我和云繁分别往旁边让了一步,让那黑影笔直掉在了地上,黑影在完全不能动弹之前,还不忘丢给我们一个鄙夷的眼神。   城楼上锣鼓声震天,那是鸣金收兵的信号,可惜此时收兵也已来不及了,城墙外结界已破,大量敌军攻入城楼。我自垛堞前向下望,只见敌方一片银灰铠甲如风吹海浪涌向城墙,而我军却溃败如山倒。   我一边想着我军统帅现在何处,一边费力地与敌人恶斗,可惜我这一心二用的本事不过硬,稍一分心便被一掌击中后背,从城楼下跌了下去,但这一跌,没落到坚硬的地面,却落在了一片坚硬的龙鳞之上。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放眼望去,但见地面上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剪影,高大巍峨的城楼,围城而绕的青山碧水,都变得渺小若掌中之物。   我坐在火龙的背上,鸟瞰长风城外辽阔河山。火龙扑扇着翅膀停在空中,嗓音低沉温和:“阿菱,我们又见面了。”   我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你来得正好,我们要输了。”   火龙笑道:“不会的,你坐好了。”它猛地向下俯冲,利爪贴近地面,迅速抓起数十个妖怪,硕大的金黄色翅膀横扫敌军,亦如在战场上烧起熊熊烈火。   它飞过城楼,我一跃而下,因角度和距离没把握好,与展臂迎我的云繁撞了个满怀。   这时,又有数十条火龙掠过城楼,朝着已开始四处退散的魔军喷出赤红的火焰。火焰燃过之处,一条青龙腾空而起,霎时光华万千,化作一道青色幕墙,横亘在战场中央。原本已要退回城内的盟军大受鼓舞,重又振作精神,再次杀了出去,愈行愈远,愈战愈勇。如此盛势,此战何愁不胜?   我很想亲眼目睹最后的胜利之景,却在此时见到了满身鲜血的望遥。说是满身鲜血一点儿不为过,因为我只看到了他被红色染得透彻的衣衫,却全然分辨不出是哪里的伤口。我从云繁手里接过望遥搀扶起他时,感觉到云繁的手也在发抖。   褚衣在另一边搀着望遥,对云繁道:“我们先送他回去,你不用担心。”我觉得云繁肯定很想说“我怎么能不担心”,可他只是点点头,道了声:“有劳。”   我搀着望遥,就像拖着一个了无生气的布娃娃,我冲他耳边吼了句:“望遥,你可别死了啊。”   我以为他已经昏死了过去,可过了会儿,却听到他极微弱的回答,还带着些许释然的笑意:“我可不会这么快就死了,我的阿岚,还没爱上我呢。” ☆、碧海青天   当我站在院子里,听到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时,我就知道,我们终归是胜了。我跑出去迎接他们,与他们同声欢庆,而这一份喜悦,远非当日杀零渡给我内丹,救了我性命可比。   秋槐独自一人靠站在立柱边,看起来十分疲惫,见我朝她的方向走去,径直掉头就走。我叹了口气,不便再去打扰她。   云繁找到我,急急问道:“望遥的伤势如何?”   我本想与他开个玩笑,但见他一身疲倦之态,心中不忍,便实话说道:“不碍事,望遥这小子命硬着呢。”   云繁捏紧的拳头这才松开,牵起我的手,笑道:“若他日望遥娶了秋槐,你就得改口喊姐夫了。”   我想都没想就反驳道:“我怎么就要喊他姐夫了?应该是他喊嫂子才对。”   云繁嘴角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测。   我觉着有点心虚,便把自己方才那番话又默念了一遍,这才明白过来,脸不由一红。看着云繁那笑盈盈的样子,我突然就觉得,让他每天睡地板真是个英明神武的提议。   望遥的性命虽无忧,可人却始终昏迷不醒。   我坐在床边,边喂他灌下汤药边道:“望遥啊,你还是快点醒了吧,你看你都昏迷这么久了,秋槐她也没来看你一眼,你这可是昏迷得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还不如快点醒过来。”   云繁替他擦拭掉嘴角的药汁,轻笑道:“激将法对望遥无效,你还是想想别的。”   我于是道:“望遥啊,你还是快点醒了吧,你看你都昏迷这么久了,秋槐很可能都爱上别人了,你再不醒,秋槐出嫁了,新郎却不是你。”   云繁的手一抖,道:“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你把他吓得醒不过来了。”   我摆手道:“怎么会?是你心脏太脆弱了。”   这下是望遥的手抖了一下,我乐道:“你看吧,望遥都看你不过,决定醒过来了。”   云繁默默地从我手里拿过药碗,咳了声道:“我记得褚衣那儿有补充气血的灵药,你去问她要一些过来吧。”   我点头,出了门才想起今天早上褚衣把药全给了我,我给放在烈炎房里了,便转了方向,往烈炎住的厢房走去。   烈炎的屋里亮着灯火,我敲了门却无人应答,我见门微微开着,便直接走进去。烈炎不在,我只好开始规规矩矩地找起药来。翻了三四个柜子,终于找到了褚衣给的灵药,刚要出去,却见门外裙摆一闪,夜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烈炎大哥?”   她敲了几下门,又喊了几声,我以为她要走,却不曾想她和我一样,竟决定擅自走进来。门嘎吱一声,我觉得眼下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夜心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我一急,变成了窗台上花盆里的一株兰花。我以前从未变过花花草草,这第一次变,竟意想不到的成功,看来在紧急状况下,人的潜能是很能被发挥到极致的。   夜心不仅自己进来,还带来了一壶酒,看样子是想与烈炎“东篱把酒黄昏后”,可惜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太对,不过夜心姑娘丝毫不在意,倒好了酒放在桌上,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   于是,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当我等得差不多要睡着时,夜心竟仍坐在桌边,连姿势都与之前保持得一模一样,我不由深感佩服。本以为我能体会一次兰花睡觉的心情,烈炎却在这时回来了。   烈炎初见夜心似乎有点意外,其实我也有点惊讶,本以为早上烈炎拒绝在战后与壑川和平共处之后,夜心就会离开长风,没想到她还没走。   夜心见烈炎进屋,立刻站起来,局促地叫了声:“烈炎大哥。”   烈炎颔首微笑:“还没休息?”   夜心道:“睡不着,想起好久没和你喝酒了,就特意带了你喜欢的桃花酿过来。”   烈炎拿起酒杯在指尖转了圈,略带歉意道:“我受了些伤,不宜饮酒,恐怕要辜负你的美意了。”   夜心的脸微微发白:“伤得重不重?”   “旧伤新伤加在一起,难免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   夜心低头不语,慢慢坐下,端起酒杯独酌了一口。烈炎也不说话,夜心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一连喝了三杯。不知是她酒量太差还是这酒太烈,不过三杯,就露了醉态。在她倒第四杯的时候,烈炎将酒杯从她手中夺去,道:“不要贪杯。”   夜心朝他甜甜一笑,连耳根都泛了红色。普通人醉酒,醉相大抵都不太好看,可夜心却醉若海棠,愈发明艳动人,可见是个真美人。美人醉酒,自醉得与常人不同,不仅姿态娴雅,酒后的娱乐活动也比常人高雅。记得我每每和小眉他们喝醉了,都直接“五魁首啊六六六”划拳划到天明,可夜心却对烈炎说:“我给你跳支舞,你来为我吹一曲罢。”   她随性舞了几个动作,见烈炎仍坐着不动,似乎有些生气:“你的笛子呢?”   烈炎只是道:“你喝醉了。”   夜心道:“我没醉。”说着便来拉烈炎,结果没拉动,自己先倒了下去,她这一倒倒得甚是巧妙,正好倒在烈炎怀中,跌坐在他腿上。   夜心双臂攀上他肩膀,几乎与他脸颊贴着脸颊,低低道:“我好久都没有这样抱着你了。”唇瓣移到烈炎耳边:“雪熙也这样抱过你吗?”   烈炎皱眉:“夜心,你真的醉了。”   夜心极轻柔地笑了笑,突然低头吻住烈炎。   事态如此发展,显然烈炎没有做好准备,他身子往后一仰,有些严厉地喊了声:“夜心!”   夜心不屈不挠,继续亲上去,手也顺势从烈炎领口滑入。唔,没曾想夜心这姑娘,动起口来是个婉约派,动起手来却是个豪放派。   烈炎抓住夜心的手腕将她推开,站起来退到一边,背对着她下了逐客令:“夜深了,你回去罢。”   面对这样被拒绝的情况,通常女人有两种表现。单纯的女人会步步紧逼,立刻从背后抱住对方,声泪俱下:“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为何不爱我了?”比如我……的同门小眉;聪明的女人则会以退为进,比如夜心。   她怔怔地坐在那儿,不哭也不闹,只是淡淡说道:“哥哥爱她,你也爱她,是我自作多情了,我不该来打扰你,或许我真的不配和她争。”   烈炎果然转过身看着她:“夜心,你有你的好,不需要与别人相争。”   夜心走到烈炎面前,张开手臂,浅浅一笑。烈炎迟疑了下,慢慢拥住夜心。夜心踮起脚尖,往烈炎耳中呵了口气:“能再抱抱我吗?就像我们还在卫都时一样。”   烈炎身子一顿,夜心一口咬住他耳垂,又缓缓亲到他唇角……   我赶紧将目光移开,望着对面墙角的一个落地瓷瓶。我实在有些不懂,我不过是想来取个药瓶,为何却沦落成了偷窥他人闺房之乐的流氓?不过仔细想想,这偷窥之事我也不知道干过多少回了,莫不成我天生没有当英雄的潜质,却有当流氓的潜质?   不过这年头,流氓当得也不容易,你必须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以面对各种突发状况,就像现在——   夜心往后退了两步,眼睁睁地看着烈炎在面前倒下。插在烈炎左胸的匕首没得很深,只能看见一个剑柄,只要再偏一寸,就会直插心脏。烈炎左半边衣袍很快被黑血浸染,匕首上有毒。   我脑中电光火石,刹那间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但最终还是忍住没现身,因为我笃定,无论如何,夜心都不会真的要了烈炎性命。   烈炎一手撑地,一手捂住胸口,直直望着夜心:“要为你哥哥报仇吗?”   夜心惨白着一张脸,目光涣散,开口却是字字清晰:“你中的毒无法用法力逼出,只有我的解药可化解。只要你答应放过我哥哥,我会立刻给你一颗解药,待我和哥哥安然离开后,我再给你另一颗解药。如果你不答应,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毒发身亡。”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不知是想刺伤烈炎,还是想刺伤自己。   烈炎思考了片刻,道:“我答应你。”   夜心将一颗红色药丸扔给烈炎:“我相信青龙使一诺千金,但若你要反悔,没有我第二颗解药,你也活不了几天。”   烈炎服下药丸,气息果真平稳了许多,可双手还有些抽搐。   夜心此时已面色如常,看着他幽幽道:“以前你待我很好,甚至比哥哥待我还好,我时常想,要是能这样一辈子该多好。可现在我却在想,你待雪熙是什么样子的?你会喜欢她喜欢到什么样子?我觉得命运待我很不公,可我再一想,命运又似乎很公平。雪熙喜欢的是我哥哥,纵使你胜了这一仗,成为权倾天下的魔界至尊,你也得不到她。”   烈炎阖眼,良久,才自嘲般轻声一笑:“我早就知道。”   夜心走后,烈炎坐着调息了一会儿,也慢慢站起来,歪歪倒倒地向床榻走去。天青色的软烟罗帐后,烈炎和衣卧倒。我悄悄出了房间,对刚才的事件做了个一句话总结:色字头上一把刀。   我手里捏着药瓶,怕云繁等得急了,便疾步往回赶。经过一个小花园时,正巧看见远处云繁匆匆穿过一条长廊。我急忙追上去,追了一段却发现有些不对劲,我原以为云繁是出来找我,可看眼下他的行踪,却完全不似找我的架势,倒像是偷偷摸摸去密会佳人……密会佳人?这个词不经意冒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卫菱的想象力,何时也变得如此丰富了?   事实证明,我到底还是没有想象力的,因为云繁,确确实实是来密会佳人的,而这个佳人,就是他的老相好鬓影。 ☆、真假难辨   月黑风高夜,金风玉露时。   云繁和鬓影面对面站在烛火微弱的僻静小屋里,看样子打算互诉憋了许久的衷肠。可鬓影却道:“不知公子这么晚约鬓影出来,所谓何事?”   “你真的忘了?”   鬓影怔住,云繁面现薄怒:“我不信你是真的忘了,清泽。”   “清泽”二字一出,鬓影脸色一变,原本红润的双颊渗出一丝苍白。她咬了咬下唇,道:“公子当真是认错人了。”   云繁一步变作两步走到鬓影身前,逼视着她:“清泽,你好狠的心。”   鬓影低下头道:“公子何故说这种话?若是给阿菱姑娘听去了,定会生气。”   云繁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我现在与你说话,提她做什么?”   我觉得心上压了一块石头。   鬓影仰起头看他,眼里瞬间闪过不确定的惊喜,可她拼命压着那份惊喜,用带着一分顾虑一分委屈的语气道:“就算我与公子曾经相识,可现在各有各的缘分,还是不要再纠缠的好。”   云繁的食指轻轻刷过她的睫毛:“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看到你对玄奚笑靥如花,对我却冷漠如霜,我才知我竟也会痛得这样厉害。”   我觉得心上压了一担石头。   鬓影又低下头,云繁抬起她的下巴,面上柔情似水:“清泽,你想不起从前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重新来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像从前那般相爱。”   我方才还觉得心里压满了石头,可现在却觉得自己压根就没有心了。只是以前没发觉,在恋爱这方面,云繁竟和他弟弟一样超乎寻常的自信。   鬓影的身子微微颤抖,睫毛上挂满了泪珠:“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你说过想与我白头到老的,我还记得。”她摸上云繁的脸颊,“云繁,我记得,我都还记得,都还记得。”   云繁用力搂住了她。   我只觉头顶到处飘着粉红色的桃花,一天之内,竟亲眼见着三对鸳鸯亲亲我我,已经超过了过去三百年间我见到的总次数。   我浑浑噩噩地往望遥住的地方走,脑袋里混沌一片,只记得手里拿着灵药,要去给昏迷的望遥服下。   忽地刮过一阵冷风,我才被吹得稍稍清醒了些,我抬头望去,看见前面屋顶上,盘踞着一团黑影。那黑影扑扇着硕大无朋的翅膀,又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   我笑了笑,飞上屋顶,与火龙坐在一处。火龙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一块地方,它碧绿色的眼睛若稀世的翡翠,在漆黑的夜晚更加明亮夺目。   我道:“火龙,你的眼睛可真亮,如果我也能有一双像你这般亮的眼睛就好了,就可以看清真真假假,看通是是非非,看透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火龙道:“就算是通天镜,也照不出人心的真假,何况是仅凭一双眼?这世间有太多浮华的表象,别说是凡人,就算是神仙,也不一定能看穿谎言和虚假。就算能看穿,是是非非也不过个人有个人的说辞,焉得永恒之道?离合难以掌控,悲欢却自在人心。”   我细细想来仍是似懂非懂:“你是在劝我看开点?”   火龙眯起眼露出笑意:“能看的开最好。”   我挠挠头,笑道:“这个话题有点严肃,我们换一个轻松点的……你们怎么会来长风帮我们?”   “我们是受了阿炎之托。”   “烈炎?”   火龙道:“和你说也无妨,阿炎的父亲是前任魔尊烈无殇之子,母亲却是仙界天龙一族的直系后裔。一百万年前,因为日积月累的矛盾,天龙族与海龙族终于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海龙族大获全胜,天龙族则因战败势力大减,且日渐衰微,早已不能与海龙族抗衡,到了如今,更是鲜有人知,连东南西北四海龙宫,也几乎无人再提那些本与他们血脉相通的兄弟姐妹。天龙族隐居于昆仑山巅,与我们世代为邻,阿炎小时候,他母亲就带他去拜访过我们。后来,我被派去长留山接替长老,看守黑灵宝剑,再出来时又遇到了阿炎。天龙族曾于我有过恩惠,加之又在神魔大战的紧要关头,我前来相助自是义不容辞。”   没想到,烈炎与火龙间竟有这样的缘分。   火龙很快就要走了,我有些舍不得。虽说我与它相识不深,可却像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我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火龙已张开了翅膀,道:“今生相识既是缘分,阿菱,欢迎你以后来昆仑之巅,那时我们再聚。”   我目送着火龙飞远,心里又变得空空荡荡,走回去时,云繁竟然已经结束了和鬓影的约会回来了,望遥也已经醒了。我僵在门口,进退不能。   云繁眉宇间略显焦灼之色:“怎么去了这么久?”   望遥笑着看看云繁,又看看我,道:“二哥都出门找了你一圈了,你再不回来,估计他要把所有屋顶都给掀了。”   我走过去,把装着灵药的瓶子递给他,也笑:“你们有本事把屋顶掀了,我还没本事把屋顶给盖上去。”   望遥道:“你不会二哥会,以后让他慢慢教你。”   我看向云繁,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润浅笑,看不出丝毫异样。唔,小子挺能装。   我道:“望遥,既然你醒了我就回去休息了,明天来看你。”   望遥道:“你明天也不用来了,你们都在这,万一有谁想偷偷来看我都不好意思过来了。”   我道:“你说得怪一本正经的,好像真有这种人似的。”我懒得再看他们兄弟俩一眼,就迈步离开了。   回去后怎么也睡不着,千头万绪堵塞心间,教我有些崩溃。思前想后,我决心在今晚做个了断。在了断之前,我想了个法子让自己彻底死心。   我变作鬓影的模样,敲响了云繁的房门。   云繁开门见到我,明显吃了一惊:“清泽?”   我笑:“不请我进去吗?”   云繁退到一边让我进屋,反手把门关上,看样子他吃惊不小,直到给我端茶倒水的时候也是面有讶异。我有几分心虚,难不成他与鬓影做了晚上誓死不相见,明日早起共白头的约定?   我定了定心神,抿了口茶,是民间上好的碧螺春。清香的茶味萦绕在唇齿间,仿佛连带着说话都有了碧螺春的旖旎甘甜。我道:“睡不着,也无处可去,就来了你这儿了。”   云繁亦端起茶杯举到嘴边,眼睛却一直盯着我。他将茶杯握在手里,也不坐下,只站在那儿,轻轻“哦”了声,“哦”完了又说:“你……”只一个“你”字,又没了下文。   我道:“你站着做甚,别客气,坐啊。”话出口了才想起这是在云繁的房中,便补了一句:“你这么站着,莫不是想赶我走?”   云繁听话地坐在了我身边。   我觉得他现在的表现与之前密会鬓影时差得有点多,正暗自悱恻,却听他说道:“以前你心神不宁时总爱喝点酒,喝了酒才能睡着,不过现在没有酒,只有茶,可惜茶却是越喝越清醒的。”   我含含糊糊应道:“哦,是啊,无妨,下次有酒时再找你喝。”说了几句话突然觉得不大像鬓影的语气,我心下一慌,决定尽力补救成鬓影的风格,于是问道:“云繁,在你心里,我和阿菱,到底谁更重要?”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亦回望着我,不过眼神似乎不够深情。   我低眉垂首:“你还是更爱她吗?”   “不。”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此刻的表情着实令我估摸不透,他道:“清泽,你要我怎么回答?”   我因在烈炎那儿当了回流氓,见识了夜心的几分手段,受益匪浅,遂决定东施效颦,用实际行动探一探云繁的真心。   我走到云繁身后慢慢环住他,头轻靠他脖颈,可能是被我的头发弄得有些痒,他身子轻颤了下,微微向前倾。我收拢双臂,在他耳畔道:“我好久没这样抱着你了。”   其实我根本从来没像这样抱过他,却要装成一个老手,实是有些不易。   云繁虽然没动,但身体却很僵硬,连说话的语调也硬邦邦的:“你这么不确定你和阿菱,谁对我更重要吗?”   我心里一凉,道:“我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说过的那些话,你不信我?”   “我想信,可不敢信。”   云繁抓住我的手一用力,将我拉到他面前侧身坐他腿上。他一手环住我的腰,一手扶着我的手臂,望着我的目光深沉似海:“你真的这么在乎我到底想的什么?”   我点头:“我在乎,很在乎很在乎。”   云繁的眼眸骤然闪烁出炽热的光彩,可他眼里的光彩每增加一分,我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他放在我腰际的手一紧,让我与他贴得更近了些,道:“想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木然点了下头,他凑过来,与我不过咫尺距离,气息交汇间,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想就这样,抱着你到地老天荒。”然后浅浅唤了一声,“阿菱。”   我一惊,呆呆望着他,他的手指抹上我眼角,含笑道:“要不先变回来再哭?”   我捏了个诀变回原来的模样,搂住他的脖子,头抵着他的额头,想将他看得仔仔细细,直到确定他清澄似水的眼眸里,真真只有我一个。   “你怎么认出是我的?”   “你虽变成了鬓影的样貌,可你的神色动作,却是十足十自己的样子,我想认不出来都难。”   “我演技有这么差吗?”   他亲了下我的鼻梁,眯眼笑道:“不是你演技差,是我眼力太好。”   我还想再问,他的唇已落到我耳边,细细绵绵的轻啄,就像在我心窝深深浅浅地挠着,我脑中一时空白,待他稍稍离开时,我终于把想接着问的话问了出来:“你觉得鬓影的失忆是不是装出来的?”   云繁一顿,道:“我希望她是真的失了记忆,这样她就可以抛却过往,重新开始。”   “我只是不明白,无缘无故,她怎么会失忆?”   云繁沉吟道:“或许她是被封了记忆。”   他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全明白了过来,我将假云繁与鬓影密会之事说与他听。他叹息一声,道:“难怪你会突然变成鬓影来找我。”   我道:“那个假云繁定是玄奚变的,他不确定鬓影是否真的失忆了,就变成你的模样去试探她。鬓影真的着了他的招……我们快去看看,我担心玄奚受了刺激想不开会伤害鬓影。”   云繁咬了口我的耳垂:“现在这时候?”   我脸颊火辣辣烧着疼:“来日方长……”   云繁看着我笑:“说得对,来日方长。”   ***   我料想的不错,玄奚因为受了刺激想不开,竟然再次封住了鬓影的记忆,代价就是耗损自己百年修为,让鬓影沉睡百年,醒来之后再没有任何记忆。   我看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此刻更是单薄得像一张白纸,感怀道:“为何非要如此执拗?你不仅伤了鬓影,也伤了自己。”   玄奚不以为然地笑道:“没有谁比我更爱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爱她。从前我事事顺着她的意,是为了留住她,可惜她太不听话,偏偏想着如何离开。现在我封住她的记忆,亦是为了留住她,她不爱我没关系,我可以慢慢帮她。”   我道:“你这也叫爱她?你爱的只是你自己罢了。”   玄奚没有否认:“我从小就没了母亲,父亲虽然疼我,却很少陪着我,鬓影也是没了爹娘的孤儿,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我爱着她,她本该也只爱着我,我离不了她,她本该也离不了我。随你怎么说都好,现在,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了,这样就好。”   我望着床榻上沉沉睡去的鬓影,还是没忍住问了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的问题:“你会好好待她的,对吧?”   玄奚的嘴角缓缓勾起:“当然,没了她,我也活不下去。”   走出鬓影的厢房,我心情有些沉重。   云繁微微侧目:“你心中有愧?”   我不愿撒谎:“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对鬓影有所亏欠。”   云繁道:“若说对她有所亏欠,那也是我,不是你。”   我一直有个心结没解开,眼下趁着气氛正合适,索性说了出来:“云繁,你与我说个实在话,鬓影,不,清泽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他转身面向我,道:“我喜欢清泽,就像你喜欢小眉、喜欢望遥那般喜欢她,但我与她的婚约,实是天帝的一意孤行。因为早有传闻,雷州白狐神君对九重天有不臣之心,天帝需要借联姻稳住白狐一族,大哥是长孙,日后要继承帝业,不可能让他娶一个有逆反之心的臣子之女,三弟收不住心性,所以只有我责无旁贷。”   他携起我的手,握得那样紧,就像怕我要挣脱似的,他道:“阿菱,自三百年前你离开之后,天帝要我娶清泽,我便想,对我来说,如果不是你,娶谁都是一样的。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可以欺骗自己,总有一个人能够代替你,与我恩爱白头,可是你偏偏又出现在我眼前,我才明白,骗己又骗人的事,我终归是做不来的。沧海桑田,我还是只想要你一个。”   我心头一震,反握住他的手贴在我脸颊上,浅笑道:“好想知道,真的到了沧海桑田的时候,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惜我和云繁难得的缠绵悱恻就在此时被褚衣打断了,我们被通知前去正殿,烈炎有要事相商。我们急匆匆地赶过去,不只烈炎,杜衡、望遥、秋槐他们都在。   烈炎将一张信纸递与我们,展开一看,上面一行蚕头燕尾的小字:   明日酉时一刻,凤鸣山一战。壑川 ☆、长风传说   凤鸣山位于长风城外东南方向三百里,山顶有一座废弃的宫殿,乃黑灵王所建之旧殿。   传闻当年长风城主有一女名冰娥,有倾城之貌,倾世之才,前往求亲者络绎不绝。求亲的人太多了,挑来挑去也不知道挑谁好,于是这位聪慧的冰娥姑娘就想了个法子,她为所有求亲者设下三个问题,完全答对者就能娶她回家。   这样一来求亲的人就更多了,那些原本对自己相貌不自信的,家世不自信的,法术不自信的也通通跑来长风,奇怪的是,来了这么多求亲的,就没有一个是对自己智商不自信的。   这种盲目自信的后果就是,一个个意气风发地进去,灰头土脸地出来,成百上千的求亲者,集体证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拥有一个聪明的大脑,是比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颗火热的心更重要的事。   黑灵王听说了冰娥姑娘的光辉事迹,对她倾慕不已,也跑来长风跃跃欲试,结果又一次证明了上述道理。   被无情拒绝后的黑灵王并不死心,他在离长风城不远的凤鸣山上建了一座“慕娥宫”,长住了下来,在他看来,自己虽然不能在智商上打败冰娥姑娘,但一定能在情商上打败她。   就在他于慕娥宫里度过了第七个春天的时候,长风城内传来喜讯,说是终于有一个求亲者答对了冰娥姑娘的三个问题,不日就要迎娶她过门。   这个喜讯对黑灵王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他感动了自己,却没能感动心爱的姑娘,于是气愤伤心之下,弃慕娥宫而去,再也没踏足过长风。   当然,眼下对我们而言重要的不是这个传说,而是壑川下达的战书。夜心没能劝动她哥哥离开长风,对她来说估计打击不小。   烈炎轻抬左手,点点银光在他指尖汇成一片,他手一挥,双生棱镜便出现在我们中间。镜子里映出的不知是哪里的宫门一角,一个紫色华服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望遥先笑道:“大哥,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   风卓一向冷峻的面庞上现出一丝微笑:“看起来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朝着云繁点点头,将一只锦盒递给烈炎,道:“希望我来的正是时候。”   烈炎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半块石头,正是当时我们送到九重天去的那半块翡璧之心。见到翡璧之心,我心里踏实了许多,道:“有了这举世无双的翡璧之心,虽然只是半块,但对付壑川应该不成问题了。”   褚衣道:“壑川有另外半块。”   我大吃一惊:“他找到了另一半翡璧之心?”   褚衣道:“壑川攻下不周山后得到了黑灵剑,便将半块翡璧之心的灵力注入黑灵剑之中,才会有今日一战中那么强大的力量。若不是青龙使请来火龙相助,我们必是一败涂地。”   我心有余悸:“难怪壑川出现的时候,他们都高喊‘黑灵王’来了,原来他真的拿到了黑灵剑。”   望遥不解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壑川得了另外半块翡璧之心,为何不早些让大哥把翡璧之心送过来?万一火龙没有及时赶到,或是火龙也打不败壑川,那我们就彻底输了。”   他紧紧盯着烈炎,我和他一样觉得不解,便也紧紧盯着烈炎。烈炎却紧紧盯着手里的半块石头,半晌,才道:“我只是以为他还有所牵绊,不忍将翡璧之心融入黑灵剑,而九重天那边,比我们更需要翡璧之心的力量来对抗梼杌、穷奇和三十万魔军。”   我更不解了:“什么叫他不忍心?”   烈炎看着我:“阿菱,你还记得在黑河地洞,我问过你雪熙的下落吗?”   我道:“记得,你问我的时候她还在不周山,不过很快她就跟壑川回了王城。”   烈炎轻叹口气:“知道我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找到雪熙吗?因为,她就是另外半块翡璧之心。”   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烈炎又说道:“是我低估了壑川,我早该看清楚,对他来说,魔尊之位、三界一统远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牺牲掉唯一一个在他心中还有些重量的雪熙,他也在所不惜。”   褚衣冷笑:“只是没想到雪熙竟然会甘愿成为壑川作乱天下的牺牲品。”   烈炎摇头:“不,或许正因为雪熙心有不甘,她虽与黑灵剑合二为一,却没能将翡璧之心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他低头看手心里的翡璧之心,微微皱眉:“若非心甘情愿,翡璧之心就不能完全发挥她真正的力量。”   云繁淡淡道:“试试吧。”   烈炎松开手,翡璧之心悬浮在空中,周身萦绕着幽幽紫光,他催动法力,那紫光便漫天散开,幻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那女子微嗔道:“我睡得好好的,你们为何偏要吵醒我?”   睡眼惺忪的姜兰紫陌似乎对我们很不满,往藤木椅上一靠,挨个将我们瞧了个遍,看到我时愣了一愣,撇撇嘴把目光移开,望着风卓问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深更半夜说?”   风卓道:“另外半块翡璧之心已经被壑川融入了黑灵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才能打败他。”   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半分含蓄,不懂怜香惜玉,果真是风卓的风格。   姜兰紫陌瞪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气呼呼道:“原来你们打扰我睡觉就是为了叫我去死啊?我才没那么傻呢!”   风卓脸一沉:“当年天心玉还没有分成两半的时候,曾为黑灵王带来了威慑三界的强大力量,虽然黑灵王亦正亦邪,但他拥有天心玉,不是为了像壑川那样挑起战争,而是保护三界众生,维护三界平衡。如今平衡被打破,无数生灵涂炭,你本是黑灵剑的剑灵,怎能说出这种毫无责任心的话?”   我在一边听着,心想风卓实在是一点儿都不了解姜兰紫陌,和她提“责任心”这种东西她能有反应吗?提一提西院东院哪间屋子住得最舒坦,南城北城哪家糕点最可口,她才有兴趣听下去。   果不其然,姜兰紫陌半阖着眼,拖长了音调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是姜兰紫陌,不是天心。如果你们没有要紧事,我就去睡觉了。”   四周一片寂静。良久,烈炎对褚衣道:“先带她去休息吧。”   姜兰紫陌的眼睛顿时一亮:“那给我找一间敞亮的厢房,最好挨着花园,一早起来打开窗子就能看见太阳。”   褚衣的脸微微抽搐了下,但还是用恭敬的语气对姜兰紫陌道:“姜兰紫陌姑娘,这边请。”   姜兰紫陌哼着小曲儿走后,风卓的脸已接近黑色了,望遥似乎很想笑,但迫于大家都很严肃,只好拼命绷着脸道:“这下可难办了,得像个法子让这位姜兰紫陌姑娘能心甘情愿帮我们。”   我道:“我觉得她心甘情愿帮我们的可能性和云繁成为下一任魔尊的可能性差不多。”   云繁轻敲了下我的头:“胡思乱想什么呢?”   风卓的脸色稍稍有了缓和:“当年黑灵王将天心玉从黑灵剑上剥离开来,作为剑灵的天心也被迫遭到封印,虽然饕餮在洪荒尽头重新找到了天心玉,但因为天心玉碎裂成了两半,天心之魂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意识藏在姜兰紫陌的身体里,一半意识藏于雪熙体内。现在姜兰紫陌之所以还是姜兰紫陌,是因为属于天心的意识和记忆还未苏醒,至于为何如此,我也不确定,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天心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望遥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要想办法让天心苏醒?”   风卓道:“正是。”   烈炎沉吟半晌,道:“我可以动用‘幻灵迷阵’将你们送入姜兰紫陌的意识深处。”   秋槐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道:“幻灵迷阵?你竟然学会了?”   “算是吧。”   秋槐蹙眉:“动用一次幻灵迷阵会损耗你大量的元气,三天之内如同废人,你可想好了?”   烈炎道:“那也别无他法。”   ***   我们一群人围在姜兰紫陌的床榻边,她因被烈炎施了法,一时半刻不会轻易醒来。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将唤醒天心的任务交给云繁,风卓最后还建议捎上我,说是多个人多份力,但我觉得他是因为担心烈炎技术不过硬,万一云繁被困在梦里,至少还有我做个伴。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云繁附在我耳畔道:“别担心,和我困在一起也是件幸福的事。”   我:“……”   烈炎看上去倒很是胸有成竹,他道:“你们进了姜兰紫陌梦里,要尽快找到天心,想办法解开她的封印,让她苏醒过来。”   我提出疑问:“要是她真的不愿意醒过来呢?”   烈炎道:“那就是你们要解决的事了。”   我无话可说,顿了顿,又道:“秋槐说幻灵迷阵会损耗大量元气,你……”   烈炎怔了下,眼底似有一抹清浅笑意:“无碍。”   他催动幻灵迷阵,将我与云繁送入了姜兰紫陌梦中。 ☆、璧玉天心   我们落在一处草木葱茏的院落里,面前一座敞开的朱红大门,匾额上两个赤金大字“冰园”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进了门又是一个空阔的院子,院门旁两株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粉色的花瓣簇拥在疏散开展的枝头,宛如少女双颊的红晕,娇媚可人。两面高大的白墙上,攀附着枝繁叶茂的紫藤萝,深浅不一的紫倾泻而下,若闪烁着银光的紫色瀑布,芳香馥郁。   正所谓风景如画,美人如画,若这风景与美人合在一处,便是画中极品。而眼下摆在我面前的,便是这样一幅极品。   西北角坐着的一桌美人,见到我和云繁进来,都停止了说笑,带着些微腼腆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说的准确些,是打量着云繁,仿佛我只是因为和他站得太近,才会不小心被她们的余光扫到一样。   我看向云繁,他回看了我一眼,然后神色自若地对那一桌子的美人行了一礼,道:“请问天心姑娘在否?”   一个红衫美人笑道:“家妹正在午休,公子不如先与我们畅饮一番,等半个时辰之后,再去拜访家妹?”   原来这美人竟是天心的姐姐,可是翡璧之心竟然会有姐姐,难不成这世上有两块翡璧之心?   云繁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在此等候天心姑娘。”   那红衫美人离了座位,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上座。”   云繁站着没动,我也站着没动。   望着那一桌花容月貌的美人,我小声问他:“你想不想过去?”   “不想。”   “当真不想?”   “当真不想。”   我哼了声:“没想到你这么虚伪。”   云繁哑然失笑:“那我想……”   我继续哼了声:“没想到你这么贪图美色。”   云繁呆在原地。   那群美人见云繁不好意思过去,干脆纷纷离了座位来拉他,很快就把他拉到桌子边坐下,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   这种情况下,我本该把云繁强拉回来,或是泪奔而出,等着云繁来追我,可好在我没忘记这只是姜兰紫陌的一场梦,梦里的美人再如何美,我谅云繁也不能怎地,便宽容大度地优哉游哉地踱步到了他身边。美人们没有赶我走的意思,我松了口气。   那红衫美人将一盏酒递到云繁面前,颊边梨涡深深:“公子且尝一尝。”   云繁接过酒轻抿了一口,道:“上好的竹叶青。”   红衫美人笑意愈浓,又给云繁倒了一盏,可这次云繁没有喝,只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多喝。”   旁边一个美人娇嗔道:“公子可真会说笑,见个人而已,算得了什么大事?”   又一美人道:“就是,我们可是真心诚意想招待好公子,公子可不能不识抬举。”   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容易聒噪,一群美丽的女人聚在一起也不例外,可任凭她们如何温言软语或是冷嘲热讽,云繁都不为所动,我很是欣慰。   最后,那红衫美人一拍桌子,结束了这一番聒噪,冷冷道:“公子如此不给我面子,是否在公子心中,我远不及家妹才貌?”   云繁默了会儿,道:“敢问姑娘,这院里的海棠花与紫藤萝,哪个更为人所喜?”   红衫美人淡淡道:“芳华绝代,各有千秋,各花入各眼,各有喜好罢了。”   云繁微微一笑:“姑娘的话正是在下的回答。”   红衫美人一怔,接着开怀笑道:“家妹应该已经醒了,公子请随我来。”   我对着云繁眨眨眼,想和他分享下胜利的喜悦,他却来了句:“又不是你的功劳,你为何笑得如此春风得意?”   我:“……”   那红衫女子领着我们穿过抄手游廊,来到西厢房前,道:“两位在此稍等,家妹很快就会出来。”说着便沿着来时的路走了,我和云繁只好又等在院子里。   院子中央种着两棵高大的梧桐,黄色的绒絮飘飘扬扬洒落一地,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婆婆正费力地将瓢落各处的绒絮扫在一块儿。我热心地想去帮个忙,那婆婆却视我如无物。   我给云繁递了个眼色,他笑笑,对那婆婆行礼道:“不如前辈坐着歇会儿,让晚生来打扫吧。”   那婆婆立刻喜笑颜开:“有劳公子。”说着就把手里的扫帚递给云繁。   云繁道:“晚辈虽不才,但是将整个院子打扫干净的法术,还是略通一二。”   那婆婆板起脸:“老身打扫院落几百年,从来不用法术。”   云繁诧异,那婆婆续道:“公子若嫌麻烦不愿亲自动手,就请退到一旁,不要打扰了老身。”   云繁道:“晚辈不嫌麻烦。”接过扫帚开始弯腰打扫起来。   那婆婆坐在栏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云繁,半晌笑道:“公子脑袋虽然灵活,但扫起地来却笨拙得很,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难为你为了我这个老婆子如此辛苦。”   我道:“用法术就不辛苦了。”   那婆婆就像没听见我说话,继续与云繁闲聊。云繁不仅要打扫院子,还要分神与那婆婆家长里短,着实辛苦得很,扫了快半个时辰,才将院子里边边角角都打扫干净。   那婆婆满意地颔首微笑:“公子仪表堂堂,谦恭有礼,与我家小姐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老身虽垂垂老矣,也不免心中羡慕。”   云繁道:“前辈朱颜鹤发,精神矍铄,亦令晚生佩服。”   那婆婆点点头,忽而问道:“不知在公子心中,老身与小姐谁更美?”   我一愣,云繁也愣了下,很快淡然一笑:“前辈年轻时,定与小姐一样美丽。”   那婆婆笑道:“既如此,老身也不耽搁公子了,小姐正在屋里等候公子,公子请吧。”   我们推门而入,迎面扑来一股苏合香的气味。金漆彩绘的木雕屏风后,悠悠转出一个碧绿罗衫的女子,肌肤胜雪,美目生辉,却偏以白纱遮面。   我小声嘀咕:“剑灵天心如斯美貌,我要是黑灵王,才不会跑到长风去向那位冰娥姑娘求亲呢。”   旁边云繁似乎叹了口气:“阿菱,还好你不是男儿身。”   绿衫女子在我们三步之外停下,看着云繁幽幽开口:“能在这里见上我一面的,公子是第二个。”   云繁道:“哦?”   女子的眼神温柔,嗓音清冽若山泉:“公子还未曾见我真容,我想问公子一句,在公子心目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难倒了云繁,他一直未说话,女子也毫不着急,静静等着,我却着急得很。良久,我扯了扯云繁的手,道:“要不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   云繁偏头看我,突然嘴角轻轻一扬,面向那女子道:“是三百年梦里的蔷薇花海。”   女子顿了会儿,方低眸浅笑:“公子既已心有所属,何故再来此处?”说罢又转入屏风之后。   我忙叫道:“等一下!”   云繁拉住我手臂:“你不用叫了,她不是天心。”   我道:“那她……”   话未说完,身后有一人道:“她不是天心,是长风城的冰娥姑娘。”   我转身看去,说话的是站在门外的一个布衣少年,他走进来,道:“你们看到的是天心姐姐当年在长风的一段记忆。”   我讶然:“你是?”   少年道:“我叫小风,是巴巫森林的一个玉石妖,当年天心姐姐在巴巫森林救了我,认我做了干弟弟,我便一直跟着她,后来一起遇到了黑灵王。”   我回身望了眼,不见冰娥出来,便问道:“当年黑灵王来长风向冰娥求亲,你们也跟来了?”   小风点头:“不错,那个时候黑灵王还不知道天心姐姐的强大灵力,以为她和我一样只是个普通的玉石妖。”他看着云繁,微微笑道:“黑灵王和你一样,通过了冰娥的前两个考验,却没能答对最后一个问题。”   我好奇道:“那黑灵王是如何回答的?”   “黑灵王说,在他心中,冰娥姑娘是举世无双的璧玉。”   我更加好奇了:“花也不对,玉也不对,最后那个娶走冰娥的又是如何答的?”   小风道:“我听闻他什么也没答,只是走上前揭下了冰娥的面纱。”   我瞪眼:“就这样?”   小风无奈地笑笑:“就这样。”   云繁道:“难道当年冰娥姑娘也笃定黑灵王已心有所属?”   小风道:“若黑灵王真的心有所属,那也是冰娥姑娘,他在长风一住就是七年,我还从未见他能在什么地方定下性子住个一年半载,我们总是东奔西走,四海为家。”   我想起神魔史上记载的,历代相传的关于黑灵王最后封印黑灵剑,消失在昆仑山巅的不解之谜,激动地问道:“既然阁下与黑灵王如此熟识,能不能透露下最后黑灵王为何封印了黑灵剑,又为何明白无故消失了踪迹?”   我本来满怀期待,以为能够以此为契机,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地采访一下这位神秘少年,挖掘出关于黑灵王更多的传奇故事,然后编写出一本《黑灵王秘史》,绝对畅销三界,震惊赤梁仙术学堂的众仙友们,他们肯定一直以为我连黑灵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可小风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   我大失所望。   小风对于我如此深受打击颇感诧异,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虽然我和黑灵王熟识,但实不相瞒,自从天心姐姐化为翡璧之心与黑灵剑融为一体后,我就离开了他们。”他似有些黯然,接着道:“我当时不能原谅黑灵王为了得到翡璧之心的强大力量,而让天心姐姐牺牲自己,以魂铸剑,直到现在也不能原谅,即使后来黑灵王又将翡璧之心剥离出剑身。”   他低眉垂首,似乎思绪飘到了遥远的过去,过了会儿,抬起头,对我们说道:“你们要去找天心姐姐,我带你们去。”   他带我们在院落里穿行,走过叠影重重的亭台楼阁,转眼便来到一处假山石林,荫荫绿柳下,一个女子正睡卧牡丹丛中,湖水色的曳地长裙上,绣着或深或浅的蓝色并蒂莲,腰间束着一条鎏金细链,尾端缀着一枚月牙形的翡翠,在阳光下散出轻柔的光芒。   我虽与天心初次见面,但此情此景,竟不忍去唤醒她。正犹豫间,云繁却已跨步越过我,走到天心身边,唤了声:“天心姑娘。”   没有反应。   云繁抬高嗓音,又唤了声:“天心姑娘。”   还是没反应。   我默默地看向小风,云繁也默默地看向他,他默默地看向天心,我和云繁只好也默默地看向天心,依旧没有反应。   可这样默默地看来看去也不是办法,我心一横,索性走上前推了下天心的肩膀,天心只皱了下眉头。   云繁道:“天心姑娘,我们本无意惊扰,只因眼下三界遭劫,生灵涂炭,是以不得不冒昧前来打扰,若姑娘尚有悲悯之心,请苏醒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天心的睫毛颤了颤,很快又平静如初。   云繁冷笑了声,连一贯清朗的声音里也能听出一丝怒意:“姑娘已为情所困万年之久,难道今后,还想被愧疚所累,永世不得解脱吗?”   天心的身子一抖,慢慢将双眼睁开,望向云繁的眸中闪着莫测的光彩,她站起身,似乎因为睡了太久,四肢麻木,身体僵直。   小风惊喜地喊道:“天心姐姐,你终于醒了!”   天心温柔地朝他笑笑,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云繁,语气淡淡:“我并非为情所困,只是当年昆仑山一别,纵使天大地大,我心亦无处安放。但是你们放心,我既不愿被愧疚所累,自会助你们度过难关。”   我头脑一热,问道:“当年黑灵王为何要封印黑灵剑,你们分开后他又去了何方?”   天心的眼神空若无物:“九万年前的旧事,早已如浮云散尽,何故还执拗不放?”   我讪讪:“说得对,说得对。”   ***   从姜兰紫陌梦里出来后,姜兰紫陌也醒了,但此时的她,俨然已是天心。幻灵迷阵确实耗费了烈炎大量的元气,他的面色煞白,额角鼻尖有大颗大颗汗珠滚下。   我道:“你这般模样,明日还怎么去凤鸣山?你别去了,我去替你。”   云繁皱眉:“别胡闹,你那点本事还逞能。”   我道:“你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我现在比以前强多了,明天就是我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   云繁道:“你证明了也没人看,还是我去证明一下吧。”   我心里一紧:“别胡闹。”   风卓在一旁插话道:“明日一战,非云繁不可。”   我拼命拿眼瞪他,他不依不饶道:“壑川有了翡璧之心的灵力,本就不容小觑,而他手里的黑灵剑亦是上古神兵,我们这里,只有云繁的噬魂剑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我担忧地看向云繁,他安抚性地揉了揉我的头发,温声笑道:“放心。”   我道:“那我也去。”   秋槐竟也举手报名:“我也去。”   望遥跟着报名:“我也去。”   风卓道:“去多了反而是累赘,九重天战事僵持不下,我们需要即刻赶去支援,况且……”他重重地拍了下云繁的肩膀,“我相信云繁和噬魂剑。”   ***   玉石阶边,夜凉如水,一弯弦月已渐西移。云繁送我到厢房门口,我磨磨蹭蹭不肯放他走,他将我的手放在他掌心,叹息道:“怎么变得如此黏人了?”   我撇了撇嘴:“你不高兴呀?那我不黏你了,我去黏着……”边说着,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却蓦地被他搂住腰,猝不及防地被反身一压,背靠着柱子,困在他手臂间。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我看不真切,只听到他低沉的带着微冷笑意的声音:“不黏着我,你想去黏着谁?”   我赶紧把话说完:“我不黏你,我要去黏着床。”   他没吭声,手臂却渐渐收紧,半晌,他从圈住我的姿势改为怀抱住我,我在他怀里闷闷道:“不好意思啊,你也只有和床吃醋的份儿了。”   云繁噗嗤一笑:“这个不打紧,以后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的。”   我“啊”了声:“谁和谁?”   云繁道:“我和床,还有……你。”   我随口问道:“你这么自信?”   问完后我的脸腾一下热起来,我虽然没想明白,但本能地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可细细想来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遂安了心。   可能我这话问得没什么意思,云繁也没答我,只是搂住我的手抖了下。   静静待了会儿,云繁忽问:“你怎么对黑灵王的事那么感兴趣?”   我赧然道:“实不相瞒,不才在下想编写一本《黑灵王秘史》。”   “为何?”   我憋了半天,憋出四个字:“轰动三界。”   云繁笑了笑:“那恐怕是不成了,我也没见你挖掘出黑灵王的什么秘史来。”   我泫然欲泣道:“那可怎么办,我能不能轰动三界就靠这本秘史了,要不你想个招帮我从天心那挖点料?”   云繁失笑:“我能有什么招?”   我仰起头看他:“色/诱。”   云繁狠狠弹了下我的脑壳,我“哎呀”一声,揉着头抱怨道:“脑袋会变笨的!”   云繁淡淡道:“变笨了更好,免得你一天到晚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仍不甘心,悻悻道:“我一定要写本黑灵王的秘史出来。”   云繁揉了下额角:“你别瞎折腾了,写不出黑灵王,写写其他秘史也行啊。”   我道:“哪有其他秘史可写?”   云繁正色:“当然有。”顿了下,“比如说……云繁秘史。”   我道:“……我还是回去黏着床吧。” ☆、约战凤鸣   次日酉时,云繁和我来到凤鸣山慕娥宫前,与我们同来的还有秋槐、望遥、潮生和涟漪,这是昨晚我们讨论出的最终结果,虽然这结果与风卓的初衷相距十万八千里。望遥会跟着来八成是因为秋槐要来,可秋槐为何要来我就不得而知了。   慕娥宫虽年久失修,蛛网横结,但仍能一眼看出当年富丽堂皇的模样。   我们正欲进去,殿内却走出来一个瘦高个儿的陌生男子。长长的黑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剩下的半张脸白得有些出奇。他穿着一袭藏青色的锦缎长袍,骨节突出的双手交叠在胸口,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有如裂帛的声音:“烈炎呢?白虎使正在后殿等他。”   我指着云繁道:“他就是。”   男子拧眉:“烈炎竟放心让你们来送死?”   涟漪怒道:“你才是来送死的呢!你挡我们的路,就是送死!”   男子斜眼看她,阴森森道:“真是个不自量力的小丫头。”   涟漪毫不示弱:“说我是小丫头,那你倒是报上名来,让我瞧瞧是什么大人物。”   男子嘲讽地一笑,突然消失不见了。   涟漪一声惊呼,我忙往旁边看去,只见她向后滚翻出三丈来远,刚爬起来,又被一条红色的长鞭迎面打翻。   男子停在她面前,语调森冷:“血鞭的滋味如何?”   潮生最先跑过去,那男子扬手一掷,三个红色的十字形暗器径直朝潮生飞来,潮生闪身避过,暗器飞过我们打在柱子上,化成了一滩血水。原来那暗器竟是鲜血凝成的!   潮生抽出长剑刺向男子,男子瞬间退避到一丈开外,紧接着一道鲜血凝聚成的红色长鞭狠狠打在潮生脸上,潮生仰面摔倒,负痛一声哀嚎。   那男子的速度极快,转眼功夫又到了我们面前。   秋槐朝前一步与他对视:“血魔,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战场上你侥幸逃脱,就该滚得远远的。”   血魔额上青筋突起,在一张白脸上显得格外可怖:“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若不是烈炎偷袭,我早将你挫骨扬灰了!”   秋槐冷冷道:“不管是青龙使还是我,都不曾把你放在眼里。”   刚说完这话,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血魔与秋槐就打在了一处。并非我小看秋槐,只是那血鞭实在威力巨大,我忍不住想上去略尽绵力。云繁拉住我,望遥却拉住云繁,肃声道:“你们不要消耗体力,快去找壑川,这里有我和秋槐。”   我放心不下,望遥难得愠怒:“血魔有血鞭,我手里亦有降魔鞭,还怕降不住他?你们快走!”   潮生与涟漪推开殿门喊道:“云繁师兄!阿菱师姐!”   我一咬牙,与云繁进了殿里,殿门砰地关上,将望遥呼喊秋槐的声音阻隔在外。   慕娥宫里已掌上了灯,明晃晃两排花烛直排到门口,将殿内每个角落都照得通亮。我们穿过正殿,朝后殿走去。青石铺造的小路尽头被袅袅白雾笼罩着,看不真切。   我紧靠着云繁,慢慢向前走,走了没几步却发现抬不动脚,我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浑圆透亮的大眼睛,一个青绿色的大毛球抱住我的小腿,说:“白虎使有令,不准其他人入内。”   我试着将那毛球甩开,却发现脚就像牢牢缠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我正待请求援助,却愕然发现云繁、潮生和涟漪,三条腿上黏着三个毛球。   涟漪嫌恶地问:“这是什么啊?”   她问的是我,回答的却是潮生:“是地精,我在《魔界奇妙物语》上看到过。”   我高兴地问他:“你也看过《魔界奇妙物语》?”   潮生同我一样高兴:“我还看过《仙界神奇物语》呢!我特别喜欢这个系列的作者,他还写过几本英雄人物志,我最喜欢的是那本《不得不说的秘史,宫廷里的八角虐恋》!”   我正激动地准备附和,听到涟漪好奇地问云繁:“云繁师兄,他们说的你看过吗?”   云繁悠悠道:“听说仙术考试通不过的都爱看这些书,所以我不爱看。“   涟漪叫道:“原来哥哥你去年考试考了三次都没通过,是把时间都花在偷偷看书上面了呀!”   潮生憨憨地笑了笑:“这些书我早就看过了,去年考试没通过,是因为我开始自己写书了。”   这时,四个毛球的不满声同时响起:“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们说话?”   我道:“听到了,你们这么抱着我们,我们想入内也没有办法啊。”   抱住我的毛球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我用隔空传音之术问:怎么对付这些地精?《魔界奇妙物语上》没说过。   潮生立刻反驳:肯定说过,我有印象,虽然我也忘了。   涟漪说:哥哥你看了这些书到底有什么用?   潮生说:我看这些书可不是为了对付地精的。   云繁说:别争了,摆脱这些地精的唯一方法,就是惹怒他们。地精素日里不喜争斗,只爱缠着你,你越挣扎他们越缠得紧。只有惹恼了地精,他们才会变身成好战的山地精,打败这些山地精,他们就会乖乖退却。   我问:如何惹怒他们?   云繁说:据说这些地精都极度爱美。   我若有所悟,低头对那只抱着我不放的毛球说道:“兄弟,跟你商量个事儿,你长这么丑,就别出来吓人了行吗?”   毛球圆乎乎的眼睛里顿时喷出一团怒火,一身青绿的毛发也变成了火红色,几声嘶叫后,四只火红的毛球蹦跳着合为一体,竟变成了一个小山般的火焰人,操纵着两团火球向我们扑来。   潮生和涟漪挡在我与云繁前面,齐声道:“你们快走!”说完潮生又补了句:“我想起《魔界奇妙物语》里说的对付地精的方法了,这里就交给我们兄妹好了!”   我躲过一团火球,和云繁朝小路尽头跑去。红漆大门顶端的楠木匾额上,题着潦草的“无名殿”三个字。门是虚掩着的,从殿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光。   壑川坐在水晶玉壁前的盘玉椅上,左手紧握的黑灵剑抵地而立,因不住的颤动发出铃铃的声响。光洁如镜的地砖上,映出他略显颓废的倦容。   我们进来了,他连头都未抬一下,哑声道:“我早该想到烈炎不会那么就死了,当时我就该看着他魂飞魄散。”我们没说话,他又自顾自笑道:“他不敢来吗?也罢,解决了你们,我再亲自去解决他。”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黑灵剑一步步朝我们走近,剑尖划在地上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你拿的什么?北冥那只老鲲鱼的噬魂剑?哦,原来是九重天的云繁上神,失敬失敬,不过你以为你那柄破剑能打败我的黑灵剑?   他停在我们三丈远,意兴阑珊地看着云繁和他手里的噬魂剑:“让我猜猜,你们把另外半块翡璧之心的灵力注入到了剑里?我猜姜兰紫陌这丫头一定不会甘心自我牺牲,你们用的什么法子?自诩正义的九重天上神,也会用什么卑鄙手段吗?”   他干巴巴地大笑了几声,倏地举起黑灵剑对着我们,一道剑气立刻向我们侵袭而来,云繁挥动噬魂剑将黑灵剑的戾气打到一边,震碎了金柱旁一排熠熠生辉的明珠。   云繁将我推到一旁,壑川已疾风般来到他面前。噬魂剑与黑灵剑相撞,一片茫茫白光贯彻殿宇,极强的剑气在瞬间爆裂开来,似要将我整个身体都撕碎!   两个身影,快到模糊成两道光,忽闪忽现,到处都是玉瓷碎地和木条断裂的声响,轰隆一声,两道光又冲出屋顶,在白云蓝天下消失成两个光点。很快,他们又落回殿内,各持的两柄长剑,就像互不服输的两条巨龙,不以自己的利爪彻底粉碎另一方便誓不罢休……   约莫过了一刻钟,云繁与壑川依旧相持不下,宫殿的墙壁和柱子上已满是裂纹和缝隙。这座黑灵王所建的,在风雨里屹立九万年不倒的无名殿,终于在两件上古神兵的争斗中败下阵来,轰然倒塌。   外面的白雾尽已散去,只有春日柔和的微光铺洒在青青山头,可这生动的青,却在下一刻,被云繁的血染成了触目的红。   我赶紧跑过去扶他,他用剑支撑着身体,擦掉嘴边的血痕,道:“一点小伤不碍事。”我用手抹掉又从他嘴角流出的一股鲜血,颤声道:“真的打不过,我们就跑。”云繁笑笑,露出一口渗着血丝的白牙:“孩子气!我们跑了,谁来对付壑川,对付黑灵剑和翡璧之心?”   我咬牙:“那你歇会儿。”我纵身一跃,同时打出金叶旋光和新月金芒,壑川用剑气筑起一道白墙挡住了我的攻击,却也被震得后退了几步。   右手腕上的镯子剧烈颤动着,盈盈绿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耀眼,我能在心中感觉到南瓜激烈的心情,它正鼓励着我,让我放手一搏。   我见壑川被震退,决定乘胜追击,快速结了三个封印,将壑川兜头罩住。一时间,壑川似乎被死死压住,但很快他便一剑刺穿了封印,但这一刺却震得他虎口发麻,黑灵剑几乎脱手。   他惊怒交加:“烈炎竟然肯将这种绝招教给你?”剑在地面一扫,掀起一层漫天尘土,凝结成无数块石头向我砸来。   云繁纵身越过我,憧憧剑影下,那些石头皆成了碎末。他侧身对我笑:“阿菱,我确实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你,你比以前强多了。”   我没有时间谦虚一下,就被他一把推开。他用定身术将我定住,又在我周设下结界,道:“听我的话,乖乖等我。”   我又气又急,大声喊他的名字,可他已再度与壑川斗在了一处,听不见我的呼喊了。   殿外广阔的空地像是无边的战场,云繁就在这战场上尽情驰骋。他虽孤身一人,却似有万马千军相随,噬魂剑的银色光芒青云直上,可黑灵剑亦紧紧跟随,刹那间乌云聚拢,电闪雷鸣——   我被强烈的光刺得睁不开眼。待光芒消散,尘埃落定,我看见两道身影从相反的方向笔直坠落在地。一边是鲜血满身的壑川,一边是毫无生气的云繁。 ☆、否极泰来   定身术和守护结界随着云繁的坠落消失了,我身子晃了晃,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   他脸上血色尽失,却仍勾着唇角,像曾经千千万万遍做过的那样淡淡一笑:“与你重逢的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会失去你,我想过千百种你再次离开的原因,却没想过,到头来,竟是我先离开。”   我拼命摇着头,泪珠滚落在他衣襟上,与血丝融在了一起:“倘若离开,也要是我先离开,云繁,你怎么舍得让我难过?”   云繁喘了几口粗气,用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阿菱,若再有一次机会,让我们回到三百年前的青竹园,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我心中悲恸,哽咽不止:“我愿意,只为你。”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力气之大竟抓得我生疼。   我一愣,去捏他的脸颊,他疼得“啊呀”一声,用手揉了下被我捏疼的地方。   我也不管泪还将落未落,脸一沉道:“你不是要死了吗?还在乎疼做甚?”   他怔了下,闭上眼:“我这就死。”   我捂住他的嘴:“别胡说八道!”   他吻在我手心,我忙缩回手:“痒。”   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在地上,我心里翻江倒海,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口,笑着哭道:“以后别和我开这种玩笑了,我承受不起。”   他看着我:“阿菱,直到此刻我才确定,你也是爱我的。从前直到现在,我只爱你一个,就算我现在真是死了,有你的那句话,我也没有遗憾了。”   我拍了下他的脑门,嗔道:“都让你别胡说八道了!死什么死?你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彼时胧月初升,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令我一阵心旌摇曳。他的吻轻柔地落在我眉心,柔声叹息:“好,我都听你的。”   他将我拉起来,正巧潮生和涟漪向我们跑来。他们的衣服东一块、西一块都是被火烧焦的痕迹,脸上也黑乎乎的一团跟煤球似的,所幸只受了些皮外伤。   潮生一边抹脸一边笑:“那山地精好大的架势,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原来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涟漪不屑道:“绣花枕头那也得中看啊,我看他压根就是一草包!”   我们都笑了,她越过我的肩膀望向不远处躺着的壑川,小心问道:“死了吗?”   我们走过去,壑川躺在地上手脚皆不能动弹,黑灵剑落在一边,只余一团袅袅黑烟。他不甘心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虚弱喘道:“明明我的黑灵剑更强,明明我也有翡璧之心的灵力,为什么?为什么?”   我冷眼看着他:“你以为将翡璧之心的灵力注入黑灵剑就够了吗?你以为你伤害了雪熙,她还能无怨无悔地帮你?”   他目眦欲裂:“我不相信姜兰紫陌就会心甘情愿帮你们!”   云繁淡淡回他:“姜兰紫陌不会,可天心会。壑川,你本可助黑曜夺取仙凡二界,做你高高在上的白虎使,得一知己红颜相伴左右,可你贪念太重,无情亦无义,就算今日你真的侥幸成了三界至尊,也必不得长久。”   壑川仰面大笑,鲜血不断从口中喷出:“到底是我败了,随你怎么说都行,这乱世,从来都只是胜者的历史。”他似乎想再看一眼黑灵剑,可终究是连偏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出了慕娥宫,最后看到的便是望遥的降魔鞭挥下,血魔一声惨叫后,化成血雨溅落草地。可望遥在使出这致命一击后,也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血魔凶狠非常,望遥和秋槐虽合力将其打倒,却也各自元气大伤。可望遥这个情种,却全然不顾自己的伤情,满心满眼都是秋槐伤了哪里。   涟漪忍不住道:“望遥君,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望遥皱眉苦笑,眼睛却一直瞄着秋槐:“我不打紧,女孩子总是要娇贵些。”   秋槐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一不小心崴到脚,望遥紧张地去扶,她却别过身,将被他握住的袖子抽回。   望遥一怔,轻声笑道:“秋槐姑娘为何总对我有敌意?莫非我有得罪过姑娘的地方?”   秋槐冷硬道:“没有。”   望遥继续笑:“那是何故?姑娘一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秋槐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冷薄的弧度:“望遥公子对其他女子也是这般说的?”   望遥冷不防被呛住,嘴唇动了动,眼神深邃如水,秋槐轻轻吐出几个字,却似冷风过境,彻底吹白了他尚存一丝血色的脸。   她说:真教我恶心。   云繁握紧扶住望遥的手,眼里是疼惜与不忍:“再多给她一些时间。”   望遥却仿佛毫不在意地一笑:“是啊,等战争彻底结束了,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前方秋槐近乎决绝的背影单薄而孤勇,远处是长风城阑珊的灯火,点点光明连成一片思念的涯,在浩渺的星空下无声诉说着亘古绵长的情意。   整整三天三夜,仙界都笼罩在一片黑暗的永夜下,魔军肆虐、妖兽横行,睁开眼,眼前是滔天的火光和崩塌的山河,闭上眼,耳边是数不清的嘶喊声哭叫声……窒息的恐惧和折磨仿佛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方到尽头……可这黑暗到了极致,我们便相互告慰,黎明就要来了。   到第四天的时候,我正在不周山山脚的密林里与一只蜘蛛精斗得你死我活。   忽然之间,凄厉无比的嘶叫一声接一声破云而来,天边开始出现了一点白光,渐渐地,那白光越来越亮,就像是山川河流的仙灵都听到了召唤,自九州大地潮涌而至,那白光亮到了极点,刹那间化成无数华光,似火树银花席卷天地——   我听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呼声,那欢呼声竟有点让我不知所措。   本与我打得眉飞色舞的蜘蛛精扔下兵器扭头就跑,我无心管他,腾起一朵仙云升到半空,久违的蓝天白云令我一阵目眩神移。   周围花花绿绿的身影,我虽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鲜活的笑脸和挥舞着的臂膀,都让我有一种强烈的去拥抱他们的渴望。   面颊上落下一滴水,我抬头一看,是一个头顶飘着几根银发的矮小老头,他拿着一块巨大的红布,拼命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   见我望着他,他挥了下手里的红布,边哭边问我:“你要不?”问完又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绿色的布,“我还有其他颜色。”   我摇摇手,他将一块粉色的抛给我,道:“小姑娘家的,还是粉色适合。”   我伸手没接住,那粉红色的布就被风刮到了别处,随风翻卷,犹如满载生机的绣球花,飞向了遥远的云端。   而那云端尽头,一朵五彩仙云飘来,云上立着一个含笑的青年,明亮黑眸,若柳长眉。他朝我招招手,我急忙驾着仙云飞过去,结果飞得猛了点,仙云直接撞在他脚边。   我撑着他环住我的手臂,讪讪笑道:“风太大,速度和力度都不好控制。”   他又想弹我的脑壳,我及时避开,撇撇嘴:“都说了脑袋会变笨的。”   他畅快淋漓地笑着:“变笨了有什么打紧?左右都是我要了。”   我想了半天,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他只看着我笑,我脑中灵光一闪,凑到他身前仰起头道:“变笨了就没人给你做雪花燕窝粥了。”   他将我额前的发拨开,语调轻柔:“变笨了,我做给你吃。”   我嘿嘿笑了笑,左右看看问道:“秋槐和望遥没和你一起?”   他闭上眼捏了个诀,过了会儿睁眼回道:“望遥在水木湖。”   水木湖是离不周山不远的一处大湖,风景幽美,终年常春,我点头赞许:“不错,特别适合幽会,我们跟去看看吧。”   云繁似有几分无奈:“真的要去打扰别人幽会?”   我语气坚决:“不是去打扰,是去提意见。这种事情,往往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看不清楚,我们就替他们看清楚嘛。”   终于在我合情合理的说辞下,云繁同意与我一同前往水木湖。   可到了水木湖,只见望遥孤身坐在湖边,我四面八方望了一遭,也没望见秋槐的影子,正自奇怪,却听见望遥嗤笑的声音:“别偷偷摸摸的了,我都看见了,出来吧。”   云繁将我从岩石后拉出来,拉到望遥跟前,我摸了摸鼻子道:“哈哈,望遥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望遥附和我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得很,以前与我见过?”   云繁道:“以前没见过,以后就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望遥放声大笑:“原来是九重天云阙宫的女主人。”   云繁问:“那九重天紫遥宫的女主人呢?怎么没看见?”   望遥笑容一滞,看着我道:“阿菱,有些事我一直想好好问问你。”   我心里已预感到他会问什么,便对云繁说:“秋槐的事,让我和望遥好好聊聊。”   云繁点点头:“好,我去那边等你。”   他走后,望遥奇道:“为何要把二哥支开?”   我道:“因为有些过去的事,没必要让他知道,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就很好了,我不想让他徒增烦恼。”   望遥低声:“果然,你们姐妹俩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一五一十将从前的事说给了望遥听,我们如何救了杀零渡,阿爹阿娘是为何跳下了诛仙台,我又为何与姐姐失散了这么多年。望遥听后,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悲伤,他喃喃自语:“难怪我在思君河边等不到她,难怪她变成了魔界的朱雀使,与我形同陌路……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我黯然神伤:“姐姐当年,竟是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望遥握紧拳头,颠三倒四地说道:“我本以为,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小狐仙……我除了知道她叫阿岚,住在茂城,我竟什么也不知道………我奉天帝之命前往西海,我们本来约好一个月后戌时一刻,在思君河见面,可她没有来,我一直等一直等,她都没有来……我以为我再也等不到她了,却在长留山附近除妖时看到了她……阿岚,阿岚……”他急促地唤着姐姐的名字,就像她就在眼前沉睡,他要将她唤醒一般。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看我:“阿菱,对不起。”   我道:“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也不需要和姐姐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你只要以后一心一意地对待姐姐,终有一天,她会重新爱上你的。还有,请你不要将这些事告诉云繁,我从前跟他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又与姐姐走散了,以后我也会这么说。过去的痛苦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我希望他拥有的,都是将来美好的日子。”   望遥从石头上站起来,微微笑道:“你说得对,过去的痛苦都结束了,战争结束了,我们都还好好活着,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走吧,去和他们一起庆贺。”   我们便又一头扎进那欢腾跳跃的浪潮,顶着高远青天,看乌云尽数散开,可就在这片欢腾的浪潮里,望遥却与我们走散了。我们很久都寻觅不到他的踪迹,久到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十八坊   有了望遥的消息,已是七天之后。   神魔大战后,仙界伤亡惨重、百废待兴,但天帝爱孙心切,仍是抽调出大量天兵天将,四处追查望遥的下落。   可在经过了整整七天不眠不休的寻找后,仍没有一星半点的消息,天帝再不能因私心劳师动众,弃众仙友于不顾,所以只留下三百天兵继续搜寻,其他所有的兵力都用于救治伤员、战后重建。   第八天时终于传来消息,说是太上老君的一个仙童在蓬莱仙岛瞧见了望遥君的背影,我们即刻赶往蓬莱,几乎把蓬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瞧见望遥的一根手指头;第九天时,又传来消息,说是嫦娥前往昆仑山途中,眼尖的玉兔在风吹绿浪的万顷竹林里,瞥见了望遥君的衣摆一角,我们又赶过去,可除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绿竹,哪里有半分望遥的影子?   天帝大怒,差点罚了所有参与搜救工作的天兵天将一个月的俸禄,许是逼得紧了,一向有些浑噩的太白金星急中生智,上谏天帝向魔界求通天宝镜一用。   这通天镜乃上古神器,上至九重宫阙,下至万里深海,只要通天镜一照,管你用的什么法术法器,魑魅魍魉通通现身。正因着这个了不得的功能,通天镜也比一般宝镜娇贵得多,启用一次,就要歇上个百来年。   天帝没有别的办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到了用兵之时,这些兵也只能想出这么个请求外援的不争气的法子。于是天帝便下了命令,派云繁前往魔界借通天镜一用,云繁去了魔界,后面照例跟着我、潮生、涟漪,值得高兴的是,还有分别许久的小眉和阿承。   阿承见了我,因着久别重逢,是一般的欢喜,小眉见了我,因着曾经的生离死别,是极度的欢喜。   我只字未提杀零渡的事,只是将自己得以重获新生的功绩全部归给了南瓜,导致小眉对南瓜的敬意从一层楼直接上到了十八层楼,连带着听到“南”和“瓜”这两个字眼,也是肃然起敬。   我们一行到了卫都,见了也刚从仙界回去不久的烈炎,很顺利地借到了通天镜。   通天镜一出,果然不同凡响,我们花了三个时辰的时间,便在荒原尽头绵延千里的麒麟山脉里,发现了望遥的仙迹,可具体落在哪座山头哪棵树旁,却是瞧不清楚的。   我们坚信通天镜比太上老君的仙童靠谱,也比嫦娥的玉兔靠谱,便没有丝毫犹豫的,立刻动身前往荒原。   麒麟山脉之所以叫麒麟,据说是因为山起伏的形态像一只卧倒的麒麟,可我却觉得这个解释很不靠谱,这么长的山脉,怎么说也更像条蛇吧?可见很多时候,古人的想象力是比我们要丰富得多的。   麒麟山很大,本来我们六个人可以两两一组,但因为怕遇到什么难以摆平的妖怪,所以谁也不愿和谁分开,毕竟,望遥不会闲到从九重天来这千里之外的麒麟山看风景。   没有劝动秋槐与我们同来是一大遗憾,原本我的想象是这样的:望遥为了让秋槐恢复记忆,来麒麟山找寻秘方,谁知出了意外被妖怪困住,等我们赶来相救时他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了。看到遍体鳞伤的望遥,秋槐终于没法再无动于衷了,在这生死关头,她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深爱着他的。秋槐恢复了记忆,望遥也捡回了一条命,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奈何理想很丰满,现实总是很骨感,当我和秋槐说了望遥无故失踪的事后,她冷漠地擦拭着她的面具,平静地反问我:“那与我何干?”   我道:“望遥三番两次救你,现在他可能有生命危险,你就毫不关心吗?”   秋槐将面具翻了个面,依旧冷冷地:“我从没让他那么做,也不知他做那些事意义何在,我与他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为何要去关心?”   我一直不太明白,秋槐到底是知道望遥对她有情,但她不愿领情,还是她根本就看不出来望遥对她有情,所以干脆挑明了说:“一个与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子,总是甘心冒着危险救你,一心想在你身边守护你,除了深爱着你,我想不到还有别的意义。”   我这番话估计杀伤力够大,秋槐一向冷淡的眸光终于无法克制地颤抖了下,但抖完了依旧冷淡,而且毫不留情地透出一丝不耐烦:“对我来说,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你请回吧。”   我既替望遥感到不值,又替秋槐感到惋惜,化解我这种郁闷心理的最好办法便是让望遥与秋槐两情相悦,这又迫使我不顾一切地想对秋槐循循善诱,眼下看来是个浩大的工程,不过往后的时光还长着呢,不急不急。   我们在麒麟山从白日寻到晚上,仍是未寻到望遥,便决定就地扎营,明日再寻。   站在半山头眺望,不远处狭长的山谷里,竟亮起几点孤灯如豆。   涟漪惊呼:“山里竟然有人家!”   阿承淡定道:“你怎知是人家,而不是什么凶狠妖兽?”   涟漪吓得躲到潮生背后,可那山谷里的亮光愈发多起来,几乎在山谷汇成满满的一片,连带着传来隐约的喧闹之声。   我们腾云过去,夜市口高大的彩牌楼上,镌有“麒麟十八坊”五个篆刻大字。   夜市里只有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巷子,可巷子两旁店铺林立,一间挨着一间,店里店外灯火通明,竟将整条街照得如同白昼。   街上行人如织,虽不至于难以驻足,但亦是热闹非凡。   走在这宛如拔地而起的夜市里,我们都惊叹不止。   阿承一瞬不瞬地盯着摊子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辣肠汤,道:“要不,我们分开各自逛逛罢,一个时辰后牌楼那儿集合,顺便找一找望遥。”他语速飞快,跑得更是飞快,只眨眼的功夫就已端坐到了店里。   小眉用胳膊撞了下我:“我去看着他,免得他把自己撑死了都不知道。”说完挤了挤左眼,也一溜烟跑到了店里。   潮生与涟漪相互望望,我道:“你们……”   涟漪立刻笑道:“阿承师兄的主意甚好,我们就分开逛,分开逛啊!”拉着还在发愣的潮生转头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我无辜地看向云繁:“其实我本来想说‘你们就和我们一起罢,分开了总有些不妥。’”   云繁“咦”道:“我以为你要说‘你们也去别处逛罢’。”   我:“……”   于是乎,我们就兵分三路,逛起了夜市,咳,寻起了望遥。   走到一个卖珠宝首饰的小摊上,我顺手拿起一个璎珞项圈,想起怀里正揣着的那串,不由笑出声。云繁抚上那光洁亮丽的璎珞,神色颇为落寞。   老板满脸堆笑:“这位公子,我看这位小姐很是喜欢这璎珞项圈,不如买下赠与佳人?”   云繁清淡一笑,侧头问我:“喜欢吗?”   我将项圈放回去,对老板笑着摆摆手:“不用了,我已经有一串璎珞做成的手链了,我很喜欢。”   我拽过云繁的胳膊便走,走了几步云繁忽地停下,晶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那串手链,你,还留着?”   我道:“啊。”   云繁低头看我手腕:“没见你戴着。”   我从怀里取出璎珞,笑眯眯地在他眼前晃了晃:“在这呢。”   他眸光闪烁,握住我手腕将璎珞戴上,南瓜变成的镯子在左手,璎珞在右手,我觉得自己瞬间变得有些珠光宝气,可云繁却笑:“九重天的女眷们,甚至那些端茶倒水的小仙娥,头上插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可都比你珠光宝气多了。”   我斜着眼上下打量他:“看不出来你对她们还挺上心的嘛。”   云繁倒挺大方:“成天在我眼前晃悠,我想不上心都难。”   我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便笑着问:“那我若去了九重天,是不是以后就常有英俊神武的天兵天将在我眼前晃悠了?”   我摸着下巴啧啧赞道:“那一定赏心悦目得很。”   云繁淡淡道:“别想了,除了我,怕是没有哪个英俊神武的仙友想在你眼前晃悠。”   我面皮一抽:“阁下这份自信,令人好生钦佩。”   我们一路观光游览,行至一家酒肆前,南瓜却突然拼命震动起来,我抬起手,绿色的光圈忽大忽小,我紧张地问:“出什么事了?”   南瓜用极小的声音回道:“这店里似乎有望遥君的气息,但是十分微弱,若有若无。”   我抬起头,见门梁上斜插着一红一蓝两面酒旗,一面上写着“杜氏酒坊”,一面上写着“假一罚十”,正迟疑间,云繁已踏步走了进去。   酒肆虽不大,但干净整洁,客人不少,却只有老板娘和小二两个,老板娘在柜台前忙得头也不抬,小二更是跑进跑出,忙得连片刻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我和云繁刚找了空桌坐下,店小二就立刻跑来笑脸相迎,动作倒也利索。我随意点了竹叶青,便在店里到处瞄,来来回回瞄了几遭,也没瞄见望遥或可能是望遥的。   很快竹叶青便上了,却是老板娘亲自端上的。她年纪稍长,一张普通的脸孔却甚是亲切热情。   我道了声谢,她却在桌边站着不走,看着我笑盈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姑娘。” ☆、酒坊旧事   我使劲将老板娘瞧了瞧,确定道:“我第一次来这里,老板娘想是认错了罢。”   老板娘仍坚持:“那我应当是在别处见过姑娘。”   我只好尴尬笑笑,老板娘可能也意识到较这个真没什么必要,道了句“两位客官慢用”便走了。   这时,隔壁桌来了三个身携乐器的年轻姑娘,一个携着面琵琶,一个背着架古琴,一个带着管长箫。一进来就有几个客人与她们调笑,其中一个面有愠色,其他两个倒是满不在意。   琵琶姑娘掩袖喝了杯茶,不悦道:“都是些没成色的家伙,你们俩与他们搭腔做甚?”正是那个面有愠色的姑娘。   古琴姑娘白了她一眼:“我们乐坊可都是靠这些没成色的家伙撑下去的,你倒会装清高!”   琵琶姑娘嘴皮动了动:“我早晚会离开乐坊,离开这里。”   古琴姑娘一双利眼扫过去:“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的机会七年前不就有了吗?可你不还是得乖乖待下去!”   琵琶姑娘的脸色顿时青了,背对我而坐的箫姑娘劝道:“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撕破脸?”   可古琴姑娘越说越起劲儿:“对,都是自家姐妹,怎么人家沐莹去了趟王城就得了青龙使的宠爱,你去了趟王城还得回乐坊卖艺?”   琵琶姑娘的脸已由青变白,箫姑娘估计看不下去了,替她辩解道:“沐莹就算去了卫都,也没见她有多大福气。”   古琴姑娘尖尖的瓜子脸上写满了戏谑:“沐莹都去了卫都,这还不叫福气?她要成天把福气挂在嘴上说给你听吗?她在卫都锦衣玉食要说给你听吗?她与青龙使缱绻缠绵要说给你听吗?”   琵琶姑娘似乎想说话,古琴姑娘却抢在她前头道:“你呀,一天到晚就会嘴上说说,你要真打算离开这里,就认真想想如何提高琴艺,如何打扮得更美,如何才能像沐莹那样飞上枝头当凤凰!”   这个古琴姑娘真了不得,排比句用得游刃有余、气势恢弘,把箫姑娘唬得连番点头。琵琶姑娘似乎又想说什么,可再次被无情地打断了,一个粗声大气的嗓门吼道:“老板娘,今日再给我们唱首歌听听啊!”   酒肆的其他客人跟着起哄:“唱一首!唱一首!”   老板娘背靠着柜台两眼一翻:“今日不唱歌了,给诸位讲个故事听听。”   那大嗓门又吼:“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哪有老板娘你的歌声好听?”   客人们都笑,老板娘也跟着笑:“你可别说,我今日讲的故事可就比我的歌声好听多了,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别扯了老板娘!”还是大嗓门,“我们麒麟十八坊几十年来都没下过一滴雨,哪里来的什么风雨交加的晚上?”   客人们笑得更欢了,老板娘也不理他,继续说自己的:“那是将近三百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了,那天晚上我这酒肆打烊的时间比平常晚,关门时在门口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那少年的脸上、手上都是血,只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亮。他虽命悬一线,我也不是个狠心的,可我见他眼生,又怕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因此不敢收留。可那少年实在可怜,最最要紧的是,他见我不肯相救,竟一声不吭,只蜷缩在旮旯缝里,拿那漆黑的眼睛看我。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被他那么看着就觉得特别心虚,我凑近仔细瞧瞧,发现他生得可真是俊朗……”   底下有人拍桌叫道:“老板娘,你莫不是看上了这俊俏少年郎,想招他做个上门相公罢?”   一阵嘻哈大笑,老板娘微红了脸,啐一口道:“也不想想我多大年纪了,勉强做他姐姐差不多!”   那人又道:“这夫妻夫妻,既可以是哥哥妹妹叫出来的,也可以是姐姐弟弟叫出来的嘛!”   立刻有不少附和声,还有一个叫道:“就是!凡间有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在我们这,你要是大上个三百三千岁的,那还不得抱金山啊!”   老板娘冷下脸对他,不示弱地叫道:“我可没动这层心思,你要是想抱金山,就去找个比你大三百三千的!”   对方笑嘻嘻道:“我想啊,那也得我老婆同意啊!”   老板娘也笑了,将额前的刘海一甩,接着说故事:“我见其他店铺都关了门,街上也没谁瞧见,就赶紧拉了他进来,在门上多拴了几道。可我不知他到底什么来历,他也不肯说,我怕救错了人,就只让他找个角落躺着,天一亮赶紧走。”   底下又有谁叫起来,这回是个年轻的姑娘:“老板娘,你这可是自欺欺人了啊,你收留他又不救他,不明摆着让他躺着等死嘛!他要是能走,还来我们麒麟十八坊做甚?就为了白白流一个晚上的血,死得更痛苦吗?”   老板娘笑笑:“这我当时可真没想到。当时啊,我就把他晾在那了,自己准备回房休息,可他却突然对我说‘老板娘,你们家有病人罢’,我一听就奇了,问他‘你如何知道’,他只道‘我可以救他,我救他一命,你救我一命’,我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好笑的笑话,对他说‘你有本事救别人,怎么没本事救你自己’,他说‘我救他很容易,反正我这血也白白流了,不如给了他,可我要保自己的命,就要你们将修为渡给我’,我半信半疑,问他‘你的血当真可以救我弟弟’,他说能,我只有信他一回,因为我别无他法,若儿的病我寻医多年无果,如果他真能救了若儿,别说把修为渡给他,就是把命给他,我这个做姐姐的也愿意。”   她长叹了口气,我们隔壁桌的一个年轻男子拔高声音问:“接下去如何了?他当真救了你弟弟?”   古琴姑娘隔桌回他:“你可真是废话,没见杜若那小子现在活蹦乱跳,还娶了梅爹那个缺心眼的闺女生了个病怏怏的儿子吗?”   周围又是一阵哄笑,老板娘却没把她的话放心上,只道:“他救了若儿,作为回报,我也救了他一命,耗了我三百年的修为,但也值了。他不仅救活了我苦命的三弟若儿,还带走了我那自小哑巴的二弟衡儿。”   底下一片惊呼,老板娘微微一笑:“其实那晚我就看出来这少年不简单,早晚会成就一番大业,就让衡儿跟着他出去闯荡,他倒也不嫌弃衡儿是个哑巴。现在回头想想,那天晚上,我在一瞬间做出的将他拉进屋的决定真是太对了。”   离她最近的大嗓门叹道:“老板娘,真没想到你竟然是青龙使的救命恩人,以后我可要常来你这酒肆光顾,说不定哪天碰到了青龙使,也能受他一番提携。”   旁边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笑道:“我可得了教训,以后若在店铺门前见受了伤求救的,肯定二话不说就救,说不定以后能再救出个青龙使呢!”   邻桌一个头顶只飘着几根短发的小个子调侃道:“老板娘,当年你让青龙使带走了你的哑巴弟弟,怎么没让他把你那个最小的妹妹小花也带走啊?”   有人接道:“就是!要是带走了小花,说不定现在青龙使就是你妹婿了!多得意!”   古琴姑娘连连冷笑,小声道:“也不想想自己妹妹什么姿色,去了卫都给沐莹提鞋都不配,还妄想高攀?”   箫姑娘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杜衡还是个哑巴呢,现在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看呢,这都是各自有各自的命。”   古琴姑娘翻个白眼:“就老板娘那个黄脸婆似的妹妹能有什么命?要相貌没相貌,要才艺没才艺,要家世没家世,将来能嫁个不缺胳膊少腿的相公过日子就不错了。”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下,正巧被古琴姑娘看见,立马一眼瞪过来:“看什么看?我又没说你!”   我克制住不瞪回去,把头重新扭向柜台。老板娘方才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我听她道:“青龙使可再也没来过了,不过啊,我那二弟有孝心,把我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姐姐接到了卫都,可我住了半个月吧,虽然丰衣足食什么都不愁,但我还是想念麒麟十八坊,想念我这个小酒肆。我在这里住了四千多年,还想再一直住下去,住到我老了的那一天,住到我再也唱不动歌,给你们说不了故事的那天。”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下面有人问:“老板娘,你可还有别的故事?我们都洗耳恭听呢!”   老板娘道:“我这故事还没讲完呢!   大家便笑,老板娘续道:“刚才不知哪位客官说得对,以后啊,遇到受伤求救的,可不能迟疑着不救,要当机立断地救,所以昨天晚上,我又救了一位受伤的公子。”   我心弦一紧。   “那公子也是生得一副顶好的相貌,而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可他的运气却没三百年前那位爷好,昨晚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我仔细一探可不得了,内丹破碎、修为散尽,只靠着法术勉强支撑,不过几日便要灰飞烟灭。”   我按捺不住站起来,老板娘许是察觉到了动静,朝我这边扫了眼,我正待冲过去,却被云繁扣住了手腕,他面庞微白,神色凝重,轻轻摇了摇头,我见他如此,只好先坐下。   老板娘连声叹着“可惜,可惜”,说完了这个故事又说下一个故事,可我已无心再听,好不容易捱过老板娘讲的第二个故事,云繁和我立刻尾随她进了里屋。   拐到走廊尽头,老板娘回过头笑着问:“我进来取些东西,二位客官跟着我做甚?”   云繁道:“实不相瞒,舍弟几日前离家出走,至今未归,我们寻来此处,想向老板娘打听打听。”   老板娘眼珠一转,缓声问道:“不知令弟是何模样?”   云繁道:“舍弟与在下有几分相似,出走时着一身墨色长袍,袖口有银色的流云镶边。”   老板娘盯着云繁看了半天,思量着没说话,我恳切道:“老板娘,是青龙使借了我们通天镜才照出望遥在麒麟山,我们已寻了他一个白日,他若真在这里,请你带我们去见他罢。”   老板娘道:“唉,你们随我进来。”   她推开左侧的房门,我们跟着进去,望遥正躺在床榻之上。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忽然就想到那个清寒冷漠的女子。秋槐,若望遥死了,你会伤心吗? ☆、麒麟遇险(上)   望遥只剩一缕仙魂,靠着法术和意志力勉强支撑,但,也撑不过数日。   老板娘叹息着替他掖好被角:“真是可怜,还这么年轻。”   云繁沉着声:“你可知是谁伤了他?”   老板娘道:“我哪里知道?见着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云繁的身子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和愤怒,而这份痛苦与愤怒,因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而愈发沉重。   良久,云繁才稍稍平静,对我道:“你在这守着望遥,我去把潮生他们找过来。”   老板娘亦道:“我先出去招呼客人了。”   两人走后不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姑娘朝门内探出头,瑟缩了会儿才走进来。她面色蜡黄,骨骼娇小,想来定是老板娘的小妹妹花儿。   她在我对面坐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虎牙:“我认识你,你是阿菱姐姐。”   嗓音甜美,一声姐姐叫的我很受用,可我也很惊讶:“你认识我?”   花儿点点头:“在卫都的时候,我见过你。”   我努力回想了一番,发现自己委实没见过眼前这张面孔,遂有些讪讪:“是吗?我没印象呢。”   “你当然没印象了,因为那个时候你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我想起当初为了和辛萝争夺翡璧之心跳入断崖,后被救到卫都之事,恍然道:“那时你也在卫都?”   “在,那个时候我就住在苜蓿园,不过没等你醒来,姐姐就带着我回了麒麟山。”   原来老板娘说曾见过我,真有此事。   “姐姐的气色好多了,不似那些天脸白得像张纸,人也瘦得跟竹竿儿似的。”   唔,难道我这身板竟也有弱柳扶风的时候?可真真是不容易。   我笑道:“那时我既与你同住一处,想必得了你不少照顾,麻烦你了。”   花儿有点不好意思:“姐姐哪里的话?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说起来我和姐姐也挺有缘,本来褚衣姐姐想将姐姐你安排到别处,可烈炎哥哥说你不喜欢孤孤单单的,就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同住,反正我自己在苜蓿园待着也挺无聊的,就给姐姐你腾了一个房间出来。其实那段时间我没能帮什么忙,也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里里外外都是烈炎哥哥亲自在照顾。之前我很少见到他,自从姐姐你来了之后,我天天都能见到他,还能听到他吹笛子呢。”   我叹道:“你烈炎哥哥的心肠很好。”   花儿对我的话深表赞同:“是啊,烈炎哥哥对我们杜家也很好,他不嫌弃我二哥是哑巴,也不嫌弃我长得难看……”   我忍不住打断她:“谁这么说你了?真是没眼光又没礼貌,我就觉得你很可爱。”   花儿道:“姐姐,你和烈炎哥哥说的一样呢。”   我们相视一笑。   花儿阖眼,似在细细品味那些时光:“我闭上眼就能闻到蔷薇的清香,……那么多的蔷薇,真是美极了!”她睁开眼,双目炯炯地看着我:“阿菱姐姐,你说以后我要是能在麒麟山的山头种满蔷薇,而它们永远也不会凋谢,该有多好?”   “我曾经有一朵白色的蔷薇,本该是花开不败,永世芬芳,可它却毁在了一场大火里。”   “太可惜了!”   我笑笑:“所以从那以后,哪怕是再多再美的蔷薇,我也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消失在火里的那一朵。”   我们又闲聊了许久,直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云繁带着潮生他们回来了。我们在望遥床边守到第二天天明,天刚微亮,我们便告别了老板娘和花儿,告别了沉睡的麒麟十八坊,踏上了归途。   可惜回去的路远没有来时好走,山里起了大雾,起初只有稀薄的雾气,可不知不觉雾越来越浓,忽然之间就变成白茫茫一片,辨不出方向了。   我下意识去拉身边的云繁,却摸了个空,喊了几声也没听见他答应,我又喊小眉阿承他们,也没有回应。我这才恐慌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往前走还是该留在原地。   我捏了个诀在指尖亮出一束光,摸索着慢慢朝前走,边走边喊他们的名字。   有谁“唉”地应了声,我大喜,可这声音似乎不是我熟悉的,我提心吊胆问了句:“你在哪?”又是一声“唉”,这回我听清楚了,不禁毛骨悚然,因为这声音尖利,我确实没听过。   我开始跑起来,想跑出这片诡异的大雾,可我跑了很远,依旧没能跑出去。   我举起手腕,一左一右,镯子和璎珞都在,我刚想喊南瓜出来,却猛然发现那镯子竟是一条碧绿的小蛇,正吐着鲜红的信子看着我,我吓得将手一甩,那蛇被我甩到地上,很快就消失在雾气里。我看着空空如也的左手腕,太阳穴突突直跳。南瓜呀南瓜,怎么连你也不见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又走了很长一段路,雾气似乎淡了点,我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两个对峙的影子,就像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   待我走近后看清楚了,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在沙漠里看到了绿洲,而是亲眼看着绿洲变成了沙漠。   秋槐举着把青铜剑,一端握在自己手里,一端架在望遥脖子上。   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剑下留人”四个字,就见鲜血一溅,望遥倒在血泊里,而秋槐竟痛快地笑了笑,一剑削下去,就像削掉了一个毒瘤、一块腐肉。   我两脚虚浮地向望遥走去,他却突然凭空消失了,接着秋槐也消失了。   我擦了擦眼睛,仍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由长舒了口气。看来我实在是压力太大,为了秋槐和望遥的事,竟紧张到出现了幻觉。   再往前走不远,雾又渐渐淡开,我看到云繁站在雾里,焦急地向四处张望。我喜不自禁,飞快地跑到他面前,生怕这也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云繁没有消失,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秋槐看着望遥,除了无边无底的冰凉彻骨,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怨愤,我心里便也有些凉凉的。可我不敢开口说话,我怕一说话,他就会消失,但也不能一直傻站着,所以最后我还是说:“你怎么这么看我?”   云繁挑眉:“我如何看你?”   我学着他冷漠的样子道:“就这样。”   云繁没有笑:“阿菱,你一直想离开我的吧?”   我心一沉:“怎么好端端又说这话?”   “阿菱,你就像一阵风,总让我觉得握不住,风该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可我却想用一只牢笼将你关住。”   我在心里想:我不是风,我是树,是长在你这片土地上的一棵树,所以我再如何无拘无束,也走不了了。可这话实在有些肉麻,我说不出口,只道:“我没想过离开你。”   云繁摇头:“与其患得患失怕你离开,不如我先走。”   说罢也不给我挽留的机会,转身就走,他走得很快,雾又大,我只追了几步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对着茫茫白雾大喊了声“云繁”,可我喊的那个人,早已消失在白雾里。   这个时候,那个尖利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走了,你不跟过去吗?”   我茫然道:“他走了,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   尖利声道:“他走了,你也该跟着走啊,瞧,他就在那里。”   我看不见云繁,但我的腿却不自觉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没有为什么,可我就是知道,在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云繁。   有人在后面拉住我的胳膊,我惊了下,回头却看见了烈炎。他拉着我,似乎想叫我往回走,可云繁在路的前面,我怎么能不去呢?只这一个想法冒出来,烈炎就不见了,我松一口气,接着走。   我越走越气闷,在快要不能呼吸前,我停了下来。那尖利声在催我:“快点!再快点!”可我知道不能再往前了,便开始后退,我一转身,只觉胸口一个大力压来,我向后飞出数丈,痛得不能自已。   挣扎着爬起来,才惊觉自己的内丹已被震得粉碎,可我的修为和法力还在,我强撑着继续走,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我定睛看去,躺在地上绊住我的,却是烈炎。   我半扶起他,发现他竟已没了气息。我愣了瞬,拼命摇了摇他的身子,喃喃道:“我没有内丹可以给你了,你快自己醒醒吧。”   ……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陷入一片黑暗,又逐渐明朗起来。   烈炎没有死。当他说出那句“阿菱,你终于醒了”之后,我才明白刚才经历的都是假的,连白雾都是假的。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颊,与我额头抵着额头,喘息急促:“求求你,别再吓我了。”   我喉头发紧,嘴里有些苦涩,勉强对他笑笑:“你是青龙使,没什么可以吓到你。”   他没说话了,只是静静与我挨着。渐渐地,我感到一股暖流漫布四肢百骸,我想推开他,可他的双臂牢牢圈固不让我挣脱,继续把元气渡给我,直到我完全恢复了气力。   他松开手拉我起来,我这才看到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面若芙蓉,目送秋波,生得甚是妖孽。他见我正看着他,眉峰微蹙,嘴唇轻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我正在想烈炎身边何曾有过这么一个部下,他及时为我做了介绍:“荒原八妖之一的苏和,长于读心和幻术,刚才你就是入了他的局。”   我一惊:“荒原八妖?”想起以前我曾与荒原八妖中的三妖重绝、桃娘和你我他交过手,而你我他就是死在了望遥的降魔鞭之下,“你们是来报仇的?”   苏和冷面而笑:“你还记得?不错不错。”   “望遥现在这般,也是你们害的?”   “你我他的命,我们早晚要叫你们偿还!当日望遥的一记降魔鞭将你我他打得灰飞烟灭,今日也定要他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   我悲愤不已:“望遥已经被你们打散了元神仙气,你们还要怎样?”   苏和一字一字道:“看着他死。” ☆、麒麟遇险(中)   烈炎道:“苏和,望遥是九重天的上神,天帝的孙儿,你们若杀了他,九重天必不会善罢甘休。神魔大战才刚结束,正是两界修好的时机,这件事我不会坐视不理。”   我悲怆道:“望遥已经被你们杀了!”   苏和轻蔑一笑:“他杀了你我他,本就该死。”   烈炎微怒:“一命偿一命也够了,你还在这做甚?”   苏和脸上挂不住,拱手道:“既然青龙使都出面了,你我他的仇到底也报了,我便就此罢手,不过我其他几个兄弟愿不愿意罢手我就管不了了,告辞!”   苏和飞身而去,我急欲追上,却被烈炎拽了回去。我怒视着他,他不紧不慢道:“你想杀了苏和?你杀了他,其余四妖又会来杀你,你若死了,你的朋友又会为你报仇,如此循环,何时才得终了?”   我无言以驳,苏和已在他说话的功夫飞得不见了踪影,我只好作罢,问他道:“你怎么来了?你看见云繁他们了吗?”   烈炎道:“他们应该就在附近。”顿了下,“别着急,他们会没事的。”   我奇道:“为何是四妖,不是六妖?”问完又算了遍,八减一再减一是六没错。   烈炎解释道:“长于摄魂术的苏木在一百年前背叛了荒原白狼家族,被永世驱逐出境,惯使狼牙棒的牛浩乾毙命于神魔大战的战场上,望遥又杀了你我他,剩下的除了苏木,只有四妖了。”   “原来如此,看来在人数上我们也占了优势,不怕打不赢他们了。”   “你还想杀了他们替望遥报仇吗?”   “我不知道,就算我不杀他们,云繁也未必肯放过他们。”   烈炎的声音放沉了几分:“若是真打起来,四妖未必你们的对手,可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擅长的都是些奇特法术,你们亦未必招架得住。”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地笑道:“所以你来了,就不会看着我们两败俱伤是吗?”   烈炎也露了分笑意:“都能全身而退自是好。”   这句话完全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上说的,可于我而言,望遥是我的朋友,四妖算是我的敌人,我当然希望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可我没把这心思给烈炎说明白,我哪好意思当着他的面教他为难呢。   过了一处山沟,我们便看见了潮生和涟漪。可让我震惊的是,他们正互相大打出手,而且没有用剑,用的是拳头。   潮生倒没什么,可是涟漪一个小姑娘,被揍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真有些惨不忍睹。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又入了苏和的幻境,可烈炎的表情告诉我,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潮生和涟漪这一对原本相亲相爱的兄妹一边打还一边骂骂咧咧,起初我以为他们在骂对方,听仔细了才发现他们骂的另有其人。   涟漪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就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潮生道:“有本事出来和我单打独斗!”   涟漪道:“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潮生道:“偷偷摸摸你就是个衣冠禽兽!”   好小子!这句话是《不得不说的秘史,宫廷里的八角虐恋》里面那个男八号的经典台词。   潮生和涟漪正打得起劲儿,丝毫没注意到我和烈炎,直到我跑过去冲他们喊了句“别打了”,二人才用余光瞥见我,一时惊喜万分,但立刻又哭丧着脸齐声道:“我们也不想打啊!”   这时我突然挥起拳头狠狠给了自己一下,打在右眼上疼得我眼泪直掉,我想用手去揉,结果又给了自己左眼一拳,这下好了,独眼侠做不成了,只能做熊猫了。   我似乎还想给自己一下,这回被烈炎及时制止住,他握住我的拳头和我较劲儿,我当然较不过他,所以被成功挽救了。   他不知从哪弄来几根极细极长的红线叫我拿着,然后跳到潮生和涟漪中间,化出幻影绕着他们穿梭,不知穿了几回终于停下,潮生和涟漪也终于不再拳打脚踢了,弯着腰累得直喘气。   烈炎抬高音量不知对谁喊:“玩够了没有?还不出来!”   过了会儿,一个穿着清凉、长相怪异的少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说他长相怪异,并非说他相貌丑陋,而是他的两只耳朵又尖又长,左耳上还戴着一排亮闪闪的银色耳钉。更怪异的是,他还背着一个装满纺锤的竹篓,纺锤上缠满了又细又长的红线。   少年嘟着嘴嚷嚷:“你把我的红线都弄断了,我还怎么让他们听我的话?”   潮生叫道:“就是你这个臭小子是吧?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明白什么叫光明正大!”   烈炎拦住他:“别过去,他的红线还多着呢。”   潮生不敢动了,我边点头边道:“别和小破孩一般见识。”   少年恼羞成怒:“你才是小破孩!你们全是小破孩!”一根红线倏地飞过来,被烈炎一掌削断,   那红线又飞了回去,竟像石子一样打在少年脸上,少年“唉哟”一叫,捂着脸直跺脚:“青龙使你怎么帮着他们欺负我?”   烈炎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小破儿,你的竹篓不想要了,我可以帮你收着。”   我一乐:“还说不是小破孩,连名字都叫小破儿。”   少年面红耳赤:“什么小破儿,我叫珀尔,琥珀的珀,偶尔的尔!”   我道:“这起的什么破名字,听都听不懂。”   珀尔气得哇哇乱叫,也不扔红线了,直接朝我扑过来,被烈炎一把抱住。珀尔只到烈炎的胸口,抬起头委屈地看着他:“烈炎哥哥,她欺负我。”   烈炎放软语气道:“待会儿哥哥帮你教训她,不过你也闹够了,你不想他们欺负你,也不要去欺负他们了。”   珀尔迟疑不定:“可是他们杀了你我他,重绝大哥、桃娘姐姐都说我们一定要替你我他报仇。”   烈炎道:“你真想报仇吗?当年就是为了报仇,你最喜欢的苏木哥哥才离开了荒原,你不是最讨厌报仇这种东西的吗?”   珀尔想了想:“那我就不报仇了,我不想变成苏木哥哥那样。”   烈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珀尔真是个乖孩子。”   看着他们我突然就想到了“父慈子孝”这个词,如果剩下的三个妖怪也能像这般和谐解决,那该有多好!   又走了几公里路到了一处山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蹲在泉边洗脸。   我们跑去一看,果真是小眉!可她这洗脸的姿态颇为豪放,倒有几分像阿承。   她一眼看到我们,不是想象中的惊喜,而是惊恐,不断摆着手往后退,退无可退紧靠着石壁,闭眼大吼了句:“都别看着我啊!”   还是熟悉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十分不妙,因为竟然不是小眉,而是阿承!再联想到她洗脸的动作,我也有些惊恐:“你是阿承?”   阿承却从石壁后转出来,看到我们呆了,然后哭叫道:“总算找到你们了!”声音尖细,是小眉没错。   “小眉”失望地对天长叹:“还没换回来呢,我还不想找到你们。我到底是倒了什么霉,竟然变成了一个婆娘,还是个没几分姿色的婆娘!”   “阿承”也失望地对天长叹:“我到底是倒了什么霉,竟然变成了一个小白脸,还是个长得像婆娘的小白脸!   “小眉”怒道:“你说谁是长得像婆娘的小白脸?”   我趁他们没打起来前开解道:“小眉她是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是貌美如花,阿承他是白了点,但白得很有男子汉气概,你们别争这些没用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烈炎问道:“你们遇到了九里明?”   “阿承”道:“对对对!那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老头说他自己叫九里明!”   烈炎轻笑:“这是九里明最爱的把戏。”   话一出口,就有一道花里胡哨的影子从天而降,在我们几个周围窜来窜去,来如风去如电,我刚说了一个“是”字就赶紧捂住了嘴,为何从我嘴里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   我向溪水里看去,水里倒映出的竟是潮生的影子,我再看向潮生,他竟变成了小眉的样子,而小眉……我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阿承”俯下身将脸埋在双臂间,抽泣道:“天哪,我也变成了一个男人!”应该是涟漪。   只有烈炎还是烈炎,他望着我,眼光闪烁不定:“你还好罢?”   我特豪爽地将手一挥:“我觉得我就该是条汉子!”   烈炎竟然抽了抽嘴角,我好像没有看错,我应该没有看错。   “小眉”焦急地问烈炎:“青龙使,此术可有化解之法?”   烈炎道:“只要……”   那道花哨的影子又出现了,窜了几个来回后,我去照溪水,发现自己变成了小眉。“我自己”站在对面,吁了口气:“我终于不是男人了。”   那影子第三次出现时,被烈炎逮了个正着,是个穿着大红短袄,绿色罩衫的矮小老头,黑色的灯笼裤上还绣着大团的金丝牡丹。   我见烈炎抓九里明抓得毫不费力,便有些怀疑前两次他是故意作壁上观。   九里明嬉皮笑脸冲烈炎拱拱手:“青龙使大驾光临,九里明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对面的“我”叫道:“你这怪老头快把我们变回来!”   九里明又嘻嘻哈哈对着她:“这不挺好的?你现在这张脸可比原来那张好看多了!”   “你简直就是睁眼说……”后面两个字憋住没说,估计是碍着我的面子。   “涟漪”凶巴巴吼道:“快把我们变回来,不然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口气如此彪悍,应该是小眉。   九里明像个顽童般吐了吐舌头:“有本事你来啊,不怕我把你变成臭蜈蚣就来啊!”   “涟漪”哼道:“我要变成了蜈蚣,就把你屁股咬成马蜂窝。”   九里明目露凶光,似乎真想将她变成蜈蚣。   烈炎提着九里明的后衣领将他拉近自己,道:“把他们都换回来。”   九里明皱了皱眉:“青龙使,你怎么反而帮着他们?”   “涟漪”得意地冲他扮个鬼脸:“他可是我们的好朋友,不帮我们难道还帮你这个怪老头?”   九里明的额头都快皱成千层饼了:“青龙使,你可知他们杀了你我他?”   烈炎道:“你们已经如愿以偿地报了你我他的仇,何故再苦苦相逼?珀尔和苏和都已经离开了麒麟山,你也随他们走罢。”   九里明的一双小眼忽地闪过一道厉光,似是惊讶,似是不满,站在原地半天没动。   烈炎眼光渐冷:“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九里明不甘心地依次瞪了我们一圈,还是将我们的身体都换了回来。走之前,他怀着一丝恶毒的快意对烈炎道:“青龙使还是快去找重绝大哥和桃娘吧,去的晚了可就连那两个臭小子的尸骨都看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除夕夜快乐O(∩_∩)O~ ☆、麒麟遇险(下)   我们找到重绝和桃娘时,他们正在一个山洞前急躁地走来走去。洞口处设了仙障,将一大群蝙蝠拦在了洞外。那些蝙蝠狠命地撞击着洞口,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重绝和桃娘见到烈炎很是震惊,见到烈炎身边的我们更是震惊。   重绝如枯槁的面上爬满了皱纹,黄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皱纹里,现在那眼里充满了憎恶,使他看上去更加面目可憎。   桃娘比上次见到时消瘦了不少,连浓艳的妆容也掩饰不了她的疲惫,可恨意却使她的眼睛愈发明亮。   重绝的眼珠一动不动:“区区小事竟惊扰到了青龙使,是我们五妖疏忽了。”他的嘴角勾起笑容,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桃娘左看右看,恼道:“那三个家伙竟然走了?”   烈炎道:“是我让他们走的。”   桃娘大叫道:“他们杀了你我他!青龙使你怎么……怎么……”   她气得牙齿直打颤,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烈炎冷然道:“望遥杀了你我他,你们也杀了望遥,望遥还是天帝之孙,你们是要与整个仙界为敌吗?”他说走了苏和,说走了珀尔,说走了九里明,现在又要拿同样的话来说走重绝和桃娘,似乎已经不耐烦了。   桃娘一指身后的山洞:“那杀千刀的小子还在这洞里!”   “元神俱散和死了有何区别?”   一句话让桃娘闭了嘴。   重绝慢悠悠道:“青龙使说死了那便是死了,既然死了你我他的仇也算报了,桃娘,我们下山去吧。”   桃娘无法相信地瞪着他,他又心平气和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桃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恨意难平,但重绝是八妖之首,说的话应该相当有分量,所以最后她还是屈服了。   二妖走后,山洞外的蝙蝠也全部散去,洞口的仙障在阳光下散发出忽大忽小的金色光圈。云繁结下的这个仙障十分牢固,费了烈炎好大功夫才解开。   没想到山洞的洞顶和四壁都被细心削平过,由于没有凸出的石块,显得极为宽敞。   山洞里端有一条长长的隧道,每隔一丈就点着一只蜡烛,将狭长的通道照得透亮。隧道的尽头又分出两条岔道,潮生道:“云繁师兄不知进了哪条路?”涟漪道:“要不我们也分开走吧。”   阿承夸张地叫道:“我不同意,说不定里头有猛兽,分开走太危险了!”   小眉道:“亏你还是我们的师兄,白叫了你师兄这么多年!”   阿承反击道:“你什么时候叫过我师兄?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直呼我名讳,你有把我当成师兄敬爱过吗?”   我咳了咳,道:“这些礼节性的问题出去了再讨论不迟。”   小眉和阿承各自把头发朝对方相反的方向大气一甩,阿承的发尾打扫到了潮生的鼻子,潮生立刻打了个宏亮的喷嚏。   烈炎道:“我走左边,你们都走右边吧,我看这山洞应该不大,不管找不找得到,半个时辰之后都回到这里集合。”   我们其余五个眼神交流了会儿,点头称好。   道路越往里走越窄,后来只能容纳一人单行,而且我严重怀疑烈炎的观察力出了问题,这山洞怎么就不大了?依目前的情形看,道路笔直看不到头,可能再走一个时辰都不见底。   走了一刻多钟,走到头了,除了一面石墙什么也没有,看样子应该是烈炎找到了云繁。我们正准备往回走,突然轰隆一声,石墙竟自己打开了,涟漪既慌张又兴奋地道:“我我我,我好像碰到了机关。”   石墙后面是一间凌乱不堪的石室,云繁正盘腿坐在石床上,后面躺着望遥。   我还没完全看清坐繁的脸,他就从床上跳下疾步走来,一把将我捞进怀里,狠狠抱了一下又松开,近乎贪婪地用手掌摩挲我的脸,深深看着我:“阿菱,还好你没事。”   我眼眶有些湿润,吸了吸气道:“我好得很呢。”   阿承在一边催促:“赶紧走赶紧走,在这洞里待着我憋屈得紧。”   云繁诧异道:“重绝和桃娘呢?”   小眉快速回道:“被烈炎打跑了。”   云繁更诧异了,我掐了下他的手:“先别问了,出去再说。”   他背上望遥正欲走,地面忽然猛烈一晃,瞬息之间,山洞就像被震碎了一般开始坍塌。   山洞太低太窄,根本无法飞行,我们只好拼了命狂奔。   刚跑出石室没多远,就听跑在最后的潮生一声惨叫,接着小眉也惨叫了声。   一滴水滴到我手背上,一小块皮肤顷刻间被腐蚀掉,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再一滴水滴下,连肉都腐蚀了大片,隐隐露出白骨。   我疼得眼冒金星,很快从水又滴到身体其他地方,连护体仙气都抵挡不住。   前面掉下一块巨石,几乎堵住了半条通道,阿承用法术劈开后,又有更多的石块掉落。   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因为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而头晕目眩。阿承狠狠骂了句,身子撞在了石壁上。   那洞顶落下的水滴不仅可以腐蚀肌骨,还会吸收仙气和灵力,我回头去看云繁,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眼睛又看不清了,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云繁就在那里,如果能和他在一起,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吧?   我听到云繁大声叫道:“我用法术撑住山洞,你们快走!”   不知谁喊道:“那你呢?”   云繁高举着双手,似要托起整个山洞:“不用管我,你们快走!”   又有谁道:“你会死的!”   云繁沉着而坚定:“死一个还是死六个,你们自己选!”他把背上的望遥往前一推,阿承越过我将望遥接住。   云繁的周身亮起银光,山洞停止了继续塌陷,可洞顶还在滴水,甚至连洞壁也开始有水流汩汩冒出。可谁也没有动,云繁斥道:“你们还傻站着做甚!在我撑不住之前,赶紧离开山洞!”山洞又猛地一摇,落下些泥土和碎石,再次稳住了。   潮生搀着摇摇欲坠的涟漪从云繁身侧走到前面,哀吟地喊了声:“云繁师兄!”   云繁只道:“快走!”   阿承掰过我的肩膀,我摇摇头,他似乎满头大汗,疼得龇牙咧嘴:“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小眉在前面喊,潮生在后面推了推我:“阿菱师姐,我们……走罢。”我侧身让两兄妹走向前,回身望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云繁道:“阿菱,别看我,继续走你的路,不要回头。”   我道:“好,我走。”   我跟着潮生他们往前跑,特意跑得很慢,待过了一个转弯后,我又摸着石壁往回走。   我离云繁越来越近,他唤我快走的声音既怒不可遏又痛苦不堪,最后我走到他面前,他无力地叹息:“傻瓜!”   他就在我眼前,我却无法将他看仔细,我恨透了自己的这双眼!   我搂住他的腰,道:“死一个还是死六个我不能决定,可是死一个还是死两个,我却可以决定。”   “别死来死去的了,有我在,你们一个都死不了。”   一道金光冲天而上,霎那之间,整片山洞都被一层薄薄的鎏金覆住。   我仰起头:“南瓜?”   “知道我最怕看见什么吗?一是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分道扬镳,就像白狐神君和怜月夫人,一是愿意生死相随的恋人无法白头到老,就像你和云繁君。”   “可是你……”   “我可是集天地日月之精华于一身,这个小小的山洞还难不倒我。等你们都出去了,我就跟着出来。”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怕我会死啊?笑话!我无形无态,又怎么会死?别婆婆妈妈的了,快给我速速退散!”   是啊,南瓜它无形无态,无色无相,死对它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于是我再不犹豫,和云繁一起向洞外跑去,还没跑到岔路口就遇到了烈炎,我开玩笑道:“你往里跑什么?快出去,别堵着路了!”他怔了怔,释然一笑。   出了洞口,洞外竟躺着一地干瘪的蝙蝠尸首,阿承他们正与桃娘打作一团,重绝冷冷地在一边观战。   身后的山洞轰隆隆坍塌成一片,一道金光从石堆里飞出,落在我脚边变作了一只翠绿的镯子。镯子上多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纹,我将它拾起在手心,它却突然碎裂成了许多块。   我的手不停发抖,云繁将碎片倒入一个锦囊揣进怀中,握了握我的手道:“我会想办法救南瓜的。”我抬眼看着他温情注目的脸,点了点头。   见我们都出来了,阿承他们立刻赶到我们身边,重绝和桃娘与我们两相对峙。桃娘藏身于在重绝之后,神色闪躲地望着烈炎,重绝除了脸色略微发白,仍显得从容镇定。   烈炎朝前一步道:“重绝,白蝙蝠之血没能杀掉我们,是不是很遗憾?”   原来山洞里腐蚀肌骨的水滴竟是这些死了的蝙蝠的毒血。   重绝道:“不敢,重某从未想过要杀死青龙使,也不敢这么做。”   小眉走到烈炎身侧骂道:“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重绝道:“青龙使有九龙神功护体,重某的白蝙蝠再毒也伤不了青龙使,只是重某一心想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青龙使既出手阻拦,重某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阿承道:“呸!又想砸死我们又想毒死我们,我看你根本就没安好心,哼哼,你不仅想替兄弟报仇,还想杀了青龙使坐上魔尊之位吧?”   重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们荒原六妖若有异心,怎会答应白狼家族与青龙使暗中结盟,攻打长风?”   小眉和阿承还待争论,烈炎摆了摆手,看向桃娘道:“桃娘,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想与苏和他们一样活命,还是和你的老大重绝一样,葬身于此。”   重绝终于无法克制地露出惊惧之色,桃娘花容失色,扑通一声伏倒在地,大喊:“青龙使饶命!青龙使饶命!桃娘只是想替你我他报仇,绝无半分对青龙使不忠之心!”   重绝一脚将桃娘踹翻,黑色袖袍一甩,伸出两只枯如白骨的手,如秃鹫展翅向我们疾扑而来。   重绝不愧是八妖之首,论速度论力量都远在其他几妖之上,我们这边除了烈炎和云繁,都在山洞里耗掉了大量元气和体力。   小眉在照看望遥,我们四个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保证烈炎和云繁不会一个大意被削掉一块皮肉,因为我们可以随时顶上去做人肉沙包。   斗了十余招,重绝渐渐处于下风,我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他们三个身上了,所以谁都没有注意桃娘。当桃娘靠近望遥,已经举起匕首时,被偷袭的小眉才一声惊呼!   此时烈炎离他们最近,立刻反身跃过去,凌厉掌风拍到桃娘背后,桃娘惨呼一声,扔掉了匕首。另一边云繁因为分了心,被重绝找到了破绽,化身成无数只蝙蝠,嘶叫着从半空俯冲而下,霎时妖气漫天,黑云翻滚。   我足尖一点飞向云繁,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身子,他却抱着我转了个身,噬魂剑风卷残云般自手中飞荡而出——   我只听到重绝最后垂死挣扎的喊叫,然后一切尽归沉寂。   我摸摸云繁的脸,又摸摸他的胳膊他的腰,急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云繁抓住我不停乱摸的手,摇头笑道:“我没受伤。”他侧身望去,“不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顺着他望过去,烈炎正背对我们站在死去的重绝面前,低垂着头,手里还握着噬魂剑。   他道:“逆贼重绝已死,以后荒原八妖只剩三妖。”转过身,走向战战兢兢的桃娘,桃娘哭叫着拽他的胳膊:“桃娘一时糊涂,求青龙使看在神魔大战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吧!”   烈炎没有看她,吃力道:“自己去黑河地洞吧。”   桃娘感激涕零:“谢青龙使不杀之恩,谢青龙使不杀之恩!”   他又走到我们面前,将噬魂剑还给云繁,回身走了几步,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我们将他一直捂在右边胸口的手移开,那儿,有一道血红的剑伤。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_^ ☆、情到深处   烈炎替我们挡住了重绝的攻击,却不小心被云繁的噬魂剑刺伤。   噬魂剑乃伏魔利刃,被一剑刺穿,普通的妖怪早已灰飞烟灭,道行较深的妖怪则会修为尽散,现出原形,而烈炎法力高深,又有一半天龙族的血统,所以只是元气大伤,昏死过去。   当我们将他送回卫都后,我一出房门,只觉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入鼻是一阵浓烈的药香味,可我只能闻不能看。我东摸西摸,摸到一只骨骼匀称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好不舒服。   “摸够了吗?摸够了就把药喝了。”   “什么药?还有,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蒙上?这是哪里?唔……”   一勺药毫不客气地塞进我嘴里,我一口喝了,是甜的。   “一个一个问题回答你。要吃药是因为你眼睛里的余毒未清,所以每每一紧张过度你的眼睛就会看不清楚,这也顺便回答了你的第二个问题,至于第三个问题,我们还在卫都。”   又一勺药被迫吞下。余毒未清?难道我体内还残存着断崖的戾气?   我吞吞吐吐:“你……你怎么知道我……我中了毒?”   “是那个从广陵来的神医说的。”   “神医?叶柄?”   “本来是来这里替烈炎疗伤的,顺便给你也看了看,神医说了,只要你按时喝药,老老实实待在床上休息,很快就能痊愈了。”   “你……你想知道我是怎么中的毒吗?”   “我知道。”   “你知道?”   “你在不周山失踪那次,掉进了断崖被崖底戾气所伤。”   他平平淡淡地说着,语气却比之前冷了几分。   “云繁,你生气了?”   沉默。   我去捏他的衣角,还是沉默。   我摸到他的手,将药碗夺过来一口喝掉,喝得太猛被呛到,连着咳了好几声。   他将药碗拿走,拍拍我的后背,我抱住他胳膊,轻声细语道:“宽容大量的云繁君,不生气了可好?生气了脸上有皱纹,阿菱就不要你了。”   沉默良久,他忽然道:“你当时告诉了我辛萝和翡璧之心的事,告诉了我你被杜衡救到卫都的事,告诉了我你去了王城的事,却唯独没有告诉我你掉下断崖时差点死……”   他突然不说了,只是捏捏我的脸颊,叹气道:“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通通告诉我,不要瞒着我。”   “一定一定!嘿嘿。对了,南瓜……”   “它没事的,卫都灵气充沛,多吸收些天地日月精华,它就能好起来了,只是要想恢复以前的灵力,怕要再过个几百年了。”   “那,望遥他……秋槐有没有去看过他?”   “没有。”   “云繁,你会不会怪我?”   秋槐是我最亲爱的姐姐,可她却伤害了你最亲爱的弟弟。   云繁半天没说话,后来只是把手掌放在我头顶,叹了声:“小傻瓜。”   我喝了药倒头就睡,明明还是白天,我却困得不得了,全身发烫,四肢无力,睡了醒醒了不一会儿又想睡,神志都有些不清不楚。   在喝了晚上的药之后,我跟云繁说我担心叶柄其实想趁机害死我,他就像没听到一样,只是把我按回被子里,道:“病人需要静养。“然后就端着药出门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又醒了,周围异常安静,似乎仍是夜里。我头脑晕晕沉沉,但还是感觉到了屋里有人,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道:“云繁是你吗?”   打了个喷嚏,一双手想将我按着躺下,我火了:“我都睡了一天了,头疼得不行,你来了就陪我说说话。”   他不回答,径自走开,我干脆掀开被子下来,他又折了回来。   我其实也冷,赶紧又缩回被窝,抽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又想说病人需要静养了,可我现在头昏脑涨神志不清,迫切需要说说话活动活动。”   他在床榻边坐下,我歪着身子一倒,头靠在他肩膀,他将我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   我又想睡觉了,但我死命撑着眼皮,道:“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们就去北海,去昆仑,去云游四方。”   他不支声,只是伸出一只胳膊环住我。   “你怎么都不说话?算了,你别说了,就听我说好了。我看你也挺闲的,就随本大爷闯荡江湖吧,反正九重天有你哥哥。我从小在凡间长大,听多了民间传说和故事,觉得竟比仙界还要有意思。在凡间,人世不过短短数十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有盖世英雄名垂青史,亦有才子佳人口耳相传,可我现在所求,不过一匹良驹纵马九州,一樽美酒浪迹天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从一出戏里看来的,可我就真的想这样。”   他将我搂得紧了些,指尖细细梳理着我的鬓发。   “不知为何,我到了魔界,常常会突然觉得害怕,虽然在魔界我也有朋友,烈炎、秋槐、杜衡、褚衣,甚至辛萝,他们会保护我,可我却觉得更加害怕。神魔大战没结束的时候,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可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说了,担心的事就会成真了,还好我们都还活着。云繁,等我的眼睛好了,我们就立刻离开这里,去走那些没有走过的路,看那些没有看过的风景,好吗?”   半晌,他在我手心写道:好。   不知何时我又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两天,第三天时,叶柄终于揭下了我眼前的黑布,慢吞吞道:“阿……阿菱姑娘,你……你体内的戾气已……已经全部清除了,以后眼……眼睛再也不会看……看不清了。”   叶柄虽然治好了我的眼,却没能治愈烈炎的伤。依他的说法,烈炎虽性命无忧,可伤势难愈,恐怕要静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好,是以这些天烈炎都闭门不出,大小事宜全权交给了杜衡和褚衣。   我去冬青阁探望烈炎,却被丫鬟拦在外面。一个丫鬟道:“青龙使说谁也不见,姑娘请回吧。”   我道:“劳烦两位进去通报一下,说是卫菱前来拜访,青龙使会让我进去的。”   另一个丫鬟道:“青龙使特意吩咐了,除了杜统领和褚衣姑娘谁都不见。”   我厚脸皮地笑笑:“他可能忘说了我的名字,两位让我进去吧。”   谁知两人异常倔强,就是不让我进去,连通传一下都不愿意。我正懊恼之际,褚衣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我盈盈一笑:“阿菱姑娘的眼睛已大好了?”   “好了,多亏了叶先生。”我朝紧闭的房门看了眼,“烈炎怎么样了?我进去看看他。”   褚衣一把拦住我:“姑娘还是先回去吧,青龙使需要静养。”   我道:“我不会打扰他太久。”   褚衣踌躇不定,我又道:“褚衣姑娘有话但说无妨,若我今日不能见烈炎一面,实是难以心安。”   褚衣便直言道:“青龙使不想见姑娘。”   这个理由不是一般的打击人,我还在消化中,又有一人从屋内走出,竟是久未谋面的辛萝。就像我第一次在仙术学堂见到的那样,她虽素衣薄衫,不施粉黛,却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许是淡到了极致,更见光润玉颜,婀娜华姿。   她淡淡含笑,唤我道:“阿菱,好久不见。”   我点头:“是啊,好久不见了,你何时回来的?”   她走下一个台阶,居高俯视我:“该回来的时候,我自然就回来了。”   答了等于没答,我问:“那你还走吗?”   她沉吟道:“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可不管我去了哪里,我都会回来。”   我指了指她身后:“我能进去吗?”   她没回答,只是对那两个丫鬟道:“你们去后园取些泉水来,青龙使需要换药。”   两个丫鬟应声走了,她也只是默默看着,我不欲再讨没趣,只好道:“那我回去了。”   没走出几步就听辛萝在后面喊我,我不解地回头望她,她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阿菱,谢谢你。”   我不知她何意,也不想深究,便只笑了笑。她浅色的纱衣随风飘动,似是生出明珠般的光华,我不禁感叹:白狐之美,实乃出尘绝世,风华无双,如此美人,当得英雄相配。   出了冬青阁,我决定去看看望遥。出于我意料之外的,秋槐竟然肯来看望遥了。   我在屋外,透过半开的窗户往里看,秋槐站在望遥床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觉得她想杀了望遥。可是望遥已经快死了,她又何必动手呢?   秋槐,你真的这么讨厌他吗?   她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钟头,我就在外面守了一个钟头,我迫切渴望她能跟望遥说说话,甚至摸摸他的脸,感受他最后尚存的温度,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站着,僵直的身体就像一棵千年古树,明月夜,画船边,枯守秦楼旧梦。   最后她抬起右手,做了个很古怪的动作,然后转过身走出房间。出门时看到我,她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悲伤,连一丝抑郁也无。   我贸然道:“秋槐,你,你再多陪陪他吧,我们就要带他回九重天了。”   她掀起眼皮看我:“他要死了。”   我心中难过:“灰飞烟灭了,世上就再也寻不到第二个望遥了。”   她终于有了一丝不忍,问我道:“阿菱,他说很久以前我曾与他相识,是真的吗?”   我道:“是真的。”很久以前,你曾与他相识,爱他极深。   她轻声呢喃了几个字,我没听清。她走了,没再回头看一眼。   ***   望遥已经撑不下去了,我和云繁决定立刻赶回九重天,让他魂归故里。临行前,我去与秋槐告别,此去经年,可能再不得相见,我从不执着于让她回到从前,只要她能舒心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是夜天凉无风,秋槐所住的厢房,门是开着的,我直接走了进去。梳妆台前,她的背影娴静端正,像是从前还在家时我进她闺房看到的一样。   鼻子有些酸,我在她身后坐下,竟在她及腰青丝里看到了几根白发。我心里酸苦,想了想还是忍住没开口,她却自己道:“阿菱,你看我是不是有白头发了?”   我起身站到她身后,大着胆子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强颜欢笑道:“昔年长凰公主便是一半乌发一半白发,却仍是美冠三界,广受追崇,可见生了白发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即使生了白发,还能否像长凰公主那般美丽自信。”   镜中的秋槐竟笑了笑,破天荒第一次,不是讥笑也不是冷笑,而是发自肺腑的微笑。她道:“若真能如长凰公主那般,就不会害怕分离了吧?”   我颇为惊讶,她又兀自低语:“可分离与否,又岂是我们能把握的?”   我以为她是在感叹望遥,此刻听了这话,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她自镜中看我:“你们要走了?”   “嗯,我来就是特意跟你告别的。”我将她的秀发自脑后拢成一束,“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饿了累了冷了,凡事也不要太拼命。”   我放开手,将她如海藻般的长发披散开,她沉默无语,我在眼泪掉落之前扭头走开,千言万语也只凝成“珍重”二字。   “阿菱。”   我在门口停住,秋槐仍背对我,道:“虽然我从来没说,但我见着你总觉得亲切,甚至觉得你像我的小妹妹,觉得我该保护你,可我没法保护你了,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我冲过去,摸到她冰凉刺骨的肌肤,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消散——   “你,你把元神和修为全给了望遥是不是?你还做了什么?你的法力怎么也没了?”   “傻丫头,别哭。”   “我不傻,你才是真的傻丫头!”   她的脸白到透明,却挂着解脱般的笑:“天冷了记得添衣服,天热了也不要一味贪凉,要按时吃饭,不要总睡懒觉……”   我狠命点头:“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告诉他我的事,不要让他知道有过我的存在。”   “你封了他的记忆?”   “被封住的记忆可能有一天会再次复苏,所以我彻底清除了他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可在施法时我看到了他的记忆,原来,他真的曾与我相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却想不起来?”   她指着自己的头,迷茫道:“我这里,好空。”又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好痛。”   我心疼到无以复加:“不,我要让他永远记得你,生生世世都不能忘了你!”   她固执地摇摇头,抬起右手又做了那个古怪的动作,这回我看的清了,她是在向我挥手告别。   “答应我,阿菱。”   她浅浅一笑,如同那一年置办货物回家,路过思君河时我催她快些走,她却望着河面展颜而笑。   我见那些游舫还没亮灯,随口道:“现在有什么好看的?到了晚上灯火都亮起来,才是真真漂亮的时候。”   她道:“谁说我在看那些画船了?”   我奇道:“那你看什么?”   她伸手一指,我顺着瞧去,却是靠岸而停的一艘乌篷船。   我调侃道:“你的眼光挺独特的。”   她难得没与我抬杠,只是逆着夕阳站在河边,折一枝垂柳编织成环。   绿杨烟外,淡淡寒波,她终是化作千丝华彩,万缕流光,消散在我面前,再无处可觅芳踪。    ☆、戏说仙梦   第二日临走前,褚衣来找我,她站在门外道:“阿菱姑娘,青龙使有请。”   我拿上包裹随她出去,竟一直走出了巍峨的宫殿,走上一条山间小道。我对这里甚是陌生,叫住她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曼陀罗山。”   她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只好继续跟着。   终于走到山顶,入眼是一片触目的红。第一眼我以为是石像鬼之花,但仔细一看,那遍地盛开的火红,远比石像鬼之花妖冶艳丽。蓝天似倒挂的冰山,它们就像雪中的红莲,只为在永恒的宁静中,开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美。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种花,第一次是五百岁那年生辰,在瑶池仙境所见。花神樊枝让我在百花园里挑一朵带走,我便是指着这花道:“我要这个。”可樊枝没把我想选的那朵给我,而是给了我一枝白色蔷薇,自此伴我多年。   我问褚衣:“这花叫什么?”   她回道:“曼珠沙华。”   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种花叫做曼珠沙华。   她领我走到烈炎身边,然后退步走开。以前都只见烈炎穿深色衣袍,今日偶尔着了件蓝色罗衣,倒教我有些不习惯。   他负手立在晨曦里,眺望着郁郁青山,长天阔水。   满眼风光无限好,我真心慨叹道:“这大好河山都是你的了。”   烈炎淡淡道:“纵使我站在这里,这九州盛世繁华,于我,却是一片荒芜。”   昨天我去探病他不想见我,今日估计也不是特地找我来观古今、论成败的,可能是想和我好好告个别,所以我酝酿了一番离愁别绪,道:“今生相逢便是缘分,虽然日后恐难再见,但昔年情谊必不会相忘,望青龙使珍重。”   他侧目看我,唇边似笑也无。我站的地方比他矮了不少,他朝我伸出手,似要拉我上去,与他站在一处。   我往后挪挪:“你站的那块石头太小了,我就站这儿吧,宽敞得很,要不你也下来?”   他道:“你害怕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为何要怕你?”   他把手伸得又离我近了些:“那你为何不敢上来?”   这简直是赤 | 裸裸的挑衅,我不上去是因为地方不够,怎么就变成我不敢上去了?   我道:“把你挤下去了可别怪我。”然后一个大步跨上去。谁知我没把烈炎挤地掉下去,却差点一脚踩空自己掉下去,好在他及时抓住了我的胳膊扶我站稳。   他往旁边让了一步,我有了充足的空间站住脚,可他却仍揽着我的腰,将我的头按在胸前。   我推他推不动,干脆踩了他一脚,他竟然纹丝不动,我准备再换只脚踩,他像命令般沉声道:“别动。”   我只好不动了。   这离别的拥抱甚是绵长,烈炎的手臂时而收紧时而松开,最后,一阵凉风刮过,我打了个喷嚏,他终于把手放开。   他变出一件外袍披在我身上,虽然是粉红碎花的我有些嫌弃,可山顶确实挺凉,只好乖乖把外袍披着。   我将包裹塞给烈炎,他打开,看到里面是乌金铁甲,又把包裹塞给我:“送给你。”   我继续把包裹塞过去:“不不不,本来就是你的,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没有再塞回来,我语重心长道:“以后出去打架记得把它穿上,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厉害的将军也需要铠甲和利刃。乌金铁甲是黑灵王的宝贝,所以你也要用它来保护你最宝贝的东西,那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我后退几步:“好了,我走了。”   他道:“我不送你下山了,就此别过。”   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却已把头转向了别处。   褚衣在山路口等着我,见了我缓声道:“很久之前,神魔大战还没结束的时候,青龙使曾经问我说,你有没有试过等待一个人?你有没有试过守候一个人?我无法回答他,阿菱姑娘,你可以回答吗?”   我没有回答。回头望去,但见彼岸花开正盛,就像燃烧的红炎烈焰,悠悠千载生生不息。   离开魔界后,我还是在包裹里发现了烈炎的乌金铁甲,唔,这娃可真是倔强,以后若有什么事还是别和他争得好,反正争了也没用,可是转念一想,哪里又还有什么以后呢?   我仰头看那高远蓝天,碧空如洗晴方好,正是重云雁飞时。   后《神魔史·魔史》有记:第二次神魔大战历时三百零一天,诛凶兽梼杌、穷奇,灭逆臣壑川及长风叛军,后青龙使烈炎即魔尊位,引翡璧之心之力修补守护极界,与仙界重订盟约,是修永世之好。   ***   七日后,茂城烟远楼。   一楼人声鼎沸,我与云繁上了二楼,寻了处清净角落坐下。   座位临水靠窗,可以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商贩行人和思君河粼粼的碧波。   我们点了一壶清酒,几碟小菜,酒菜都上来的时候,望遥也到了。他在我对面落座,明晃晃的阳光被竹帘切割成一道道长条,映在他白净的脸上,晕开一层薄薄的金色。   他举起酒杯浅尝辄止,摇摇头笑道:“都说这烟远楼的酒堪比宫廷御酒,我看不过如此。”   云繁也尝了一口,道:“是你的口味愈发挑剔了。”   望遥道:“非也,论品茶,我不如二哥你,可论品酒,二哥你必不及我。”   云繁轻笑一声,夹了一筷子青菜香菇到我碗里,我忙用筷子挡住,奈何力气不如他,眼睁睁看着一大块绿色进了碗里。   我刚想把青菜夹出来,云繁竟又夹了一筷子给我,慢条斯理道:“多吃蔬菜有益于健康。”   我脸上一热,将一整盘青菜香菇捧到面前,板着脸道:“那都给我,你别吃了。”   云繁摸摸我的头顶:“真乖。”   望遥眯眼笑起来:“我看我还是去找素素吧,你们慢慢吃。”   我问:“素素是谁?”   望遥将头探出窗外,河边长亭里,正坐着几个手捧书卷的姑娘。   我继续问:“素素是哪一个?”   望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轻飘飘道:“左眼有颗泪痣的那个。”   我一拍桌子:“这么远我哪能看清是痣还是疤?你当我千里眼!”   望遥无辜地摊手:“是你偏要问我素素是哪一个,我可是挑了个最明显的特征。”他闲闲看向窗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着酒杯。   我淡淡道:“望遥,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望遥将视线转向我,看起来兴致颇高:“说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男子,后来她为了救男子丢了性命,可她的心上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望遥微微皱眉:“这算什么故事?”   我道:“是啊,这算什么故事?不过是个傻姑娘,茶余饭后拿来说说笑罢了。”   望遥道:“不,我要是这个男子,一定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轻轻眨眼,似是调笑,又似真的惋惜,“多好的一个姑娘。”   他又把头探出窗户,这回不知看到了什么显得格外高兴,吟道:“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仰头将杯中酒饮尽,起身道,“素素怕是等得急了,我先走一步。”   他出了烟远楼,径直向河畔长亭走去。即使行于喧嚣闹市之间,挺拔的身姿亦如孤松鹤立,教人一眼便能望见。   就像姐姐说过的那般,像晨星一样,却比星更璀璨,像明月一样,却比月更清朗,像轻风一样,却比风更柔情,像白云一样,却比云更潇洒。   ***   酒菜一扫而光后,我与云繁下楼结账。一楼锣鼓敲敲打打,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新戏。   这戏有几分意思,讲的是一个贫苦少年好心救了一只小狐仙,小狐仙想要报答少年,无奈有要事急着赶往天庭。   天上一天,人间百年,小狐仙只是上天溜达了一圈,再回来时少年已经长成了身强力壮的青年。他连续参加了三届武举考试,也落榜了三次,小狐仙再遇上他时,他正准备再一次进京参加武举。   这第四次考试,他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皇榜上,而且是当年的武状元,这多亏了小狐仙的暗中相助。   本来十年前的恩也算是报了,小狐仙可以安心离开了,可她和大多数戏里的主人公一样,生了一颗多情的心,却偏偏遇上了一段坎坷的缘。仙凡殊途,她深知彼此无望相守,只好将心事暗藏于心,与青年各安天命。   后来在宫廷御宴之上,成了武状元的青年邂逅了当朝宰相的千金,两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可千金的宰相父亲却嫌弃青年出身寒微,家境贫苦,不愿让女儿下嫁,便提出了一个条件:当时传闻南海有鲛人,眼泣能出珠,只要青年能用南海鲛人的眼泪做成一串珍珠作为聘礼,就同意他娶自己的女儿。   珍珠满大街都有,可青年却不能造假,因为当时宫廷里就有一颗这样的珍珠,是真是假一对比就能知晓。   这个条件相当苛刻,对一介凡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可小狐仙不是凡人,青年不能做到的,她可以帮他做到。   三日之后,她替他取来了珍珠,悄悄放在他的床头,却没能告诉他,为了这几颗珍珠,她把自己的声音给了南海鲛人,她是再不能和他说说话了。   珍珠聘礼既然送到了宰相府,青年自然就风风光光地娶了宰相大人的千金,他日思夜想的女子。   青年做了武官,后来北方荒漠有外族来犯,他自愿请命带兵出征。他的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因为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心有牵挂,犹豫不决,可毕竟忘不了,自己当年一心一意考取功名,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人人称羡,而是为了征战沙场保家护国。壮志未酬初心仍在,他还是毅然决然去了边关。   临走前,一个高人赠了他一把玄铁打造的长/枪,他带着它,打赢了一场又一场艰难的战役,击退了一批又一批凶悍的敌人。   他枪法愈精,名望日盛,短短十年间便官至大将军,可他的枪却一天不如一天,他常常会觉得奇怪,难道这长 | 枪也和人一般,随着岁月渐长,便会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力不从心?   他不知道的是,这长 | 枪本来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因为它是小狐仙所变。他做将军,她便做他手里的兵器,为他浴血奋战,驰骋疆场。   小狐仙触犯仙规终是被抓回天庭,天帝宽容,念她心地纯善,无所恶念,便散了她的修为,去了她的仙元,将她打下凡尘,从此她不再是狐仙,只是个平凡的女子。可就在她被抓回天庭的那一天,青年却战死在了沙场上。   当他站在高高的云端俯瞰大地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并非凡人,上一世,只是他必须下凡历的一个劫数。   他在与小狐仙初次相遇的地方见到了她,她在那里建了一座小木屋,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衫,笨拙地生火煮饭。他们终究还是仙凡殊途。   他拿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漂亮的狐狸毛,那是他救了她之后她给他的信物。它陪了他整整一世,可他却从不曾好好看过它,他只觉锥心刺骨地疼,他与她,就是曼珠沙华的花与叶,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戏的最后,青年醒了,他坐在客栈的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一柄长/枪和一个包裹。   他这才想起自己是来京城赶考的,可就在不久前,他决定放弃了,因为他已经连着落榜了三年,这第四年恐怕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他最后在院子里甩了几枪,不知怎么就困了,困了就睡着了。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里没有锦囊,也没有漂亮的狐狸毛,只有一柄生了锈的铁枪。   本是黄粱一梦,他却又突然决定留下来,他已经努力了三年,也不怕再多努力一年,而且说不定这一次,他真能得神仙相助金榜题名呢?   他背着包裹,提着长/枪,朝着台下鞠了一躬,他眼神飘向远处,就好像那里真的有小狐仙,还有他的武状元。   戏台上幕景一换,又要开演下一出戏。云繁在旁边笑了声:“还要看?”   我刚想点头,他又若有所思道:“河边那家包子铺,好像已经开门了。”   我忙扯住他衣袖摇头:“不看了,看了一出戏肚子好像又饿了。”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样会不会花销有点大?”因为我身无分文,花的都是云繁的银子。   他轻笑出声,牵过我的手:“放心,我养得起。”   彼时夕阳满地,我听到身后有一人道:“赵老板,你这出新戏叫什么名字?这戏可太不厚道了啊,赚了眼泪和掌声,原来却是南柯一梦,好没意思。”   那赵老板笑道:“人生如戏戏如梦,功过是非谁能堪破?红尘情爱更是无解之谜,梦里不知身是客,方能贪欢一晌。这出戏啊,你就当我在胡言胡语,做个仙梦一场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这文其实是很久以前写在纸上的旧稿← ←所以才能发的跟自来水一样…… 阿菱是一个追求现世安稳知足常乐的人,她渴望热烈的传奇,渴望成为战神那样了不起的人,但她终归成不了战神。她早就明白,英雄活在传说里遥不可及,世上更多的是平平无奇,她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同时,她也是幸运的,在经历痛苦和黑暗之后,她还有的吃、有的玩、有爱人相伴,这样平凡的生活,才是最适合她的,也是她最后想要的。 但愿每个人,都能在平凡世界里经历几多挫折后,仍有美食相伴,有爱人相陪,有英雄梦可做^_^ 最后,打个广告啦,新文《穿越之桃梓》已开,比较偏剧情,其实也是旧稿大修之后的成果(⊙…⊙) 相逢即是缘分,请大家戳一戳我的作者专栏点一点收藏,俗称...求包养o(*////▽////*)q 讲真,能看到(●?●)?这里的亲与我也是万里挑一的缘分了,我知道有些亲没有评论的习惯,能点个收藏我就很高兴了,毕竟我是连点击都没有的娃 o(╥﹏╥)o … 年后还会再开一个耽美新坑,存稿中,请大家赏脸来捧场(现在写的话水平应该能提高一点点了^_^相信我?)